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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滿朝再次來到學校時他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沒有洗澡,甚至連臉都沒洗一把就爬到床上睡覺去了。幾千裡旅途的風塵盡數留在他剪得很短的頭髮中間,太陽在他臉上留下的健康的黑紅還沒有褪去,與額頭上的皺紋相協調,胳膊上得肌肉塊塊暴出,上面還看得出道道劃傷的痕跡;一隻自然伸開的手掌心裡露出了厚實的老繭;以及和頭髮一樣長的鬍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非洲叢林人。

他看到了四級再次沒有透過的訊息,徹底的絕望了,只木然的回答了幾聲“還好”便爬上床去呼呼大睡,使張開那些準備好的安慰他的話失去了作用。他沒有去找小花,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更不知道該怎樣給她說那兩個字,畢竟這一切都太沒有理由,沒有理由得讓他難以找到一個藉口,哪怕僅僅用來說服自己,然而又必須得發生,必須得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

暑假剛剛回到家,他還有點羞澀的給父母說找了個女朋友,照片上漂亮的小花使兩個老人還有妹妹高興不已,但得知她是個開飯店的農村戶口的女孩子時老人斂起了笑容,他們把李滿朝的告訴當作請示並迅速做出了決斷——不同意。這都在李滿朝得料及之中,他已準備好了一些解釋的話,但都失敗了。儘管兩位老人已在電視上接受了幾年外面的世界,但其結果只是讓他們把外面世界裡的戀愛誤解成了不停的擁抱和接吻,因而對之更加反感,想向他們說明白愛情是怎麼回事及自己和小花是怎樣的相互愛著確實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於是兒子剛剛從外地回來的喜悅很快被這一預期的悲劇所籠罩,老人態度的堅決使他的解釋計劃一籌莫展,他想不到養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對那麼好的小花只用了“她想給你,當然要對你好”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甚至用上了“勾引”這樣的字眼。當天晚上李滿朝沒有相信這是真的,父母的看法只是一種偏見,他不願相信,也沒法想象沒有了小花的日子他會怎麼過。而父母也由於過於自信而沒有說什麼,這無疑成全了他在以後所有的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吃飯時母親隨便問他以後準備找一個什麼樣的媳婦時他不假思索的說:“我和小花在一起已經好幾年了,怎麼可以說算就算了呢?”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呢,”母親放下碗不再吃飯——也許僅僅是為了說話方便些,“你沒想想我說那些都是為了誰,以後的光景是你們過的,和我們還有多大關係,”連母親也要表明不是出於自私的目的,李滿朝多少有些傷感,但又插不上嘴,只好繼續聽了下去,“你找個農村的媳婦,每年再回來種一回地,還和不上大學有什麼兩樣,到時候孩子也是農村戶口的,要想出去還得從頭再來,考不上大學就全部窩在了農村,我和你爹受那麼多的苦供你上大學不全都白費了嗎,再說了,你找個農村戶口的就不怕別人笑話?”

“那有什麼好笑話的?”

“有什麼好笑話的——讓人家說起來誰家孩子上了幾年大學連個媳婦都找不到,找了個農村戶口得很好聽是不?”

“小花很有本事呢,會做生意,現在戶口有什麼要緊,只要能掙來錢,到哪兒活不下去?”——既然父母都以利為重教育自己,估計對他們用利誘也比較有用點。

“有多大本事,”父親了冷冷的說,“能到田裡走一圈不用動手就能長出苗來,能坐在屋裡想一想地就自己種上了?”

李滿朝哭笑不得,小花確實沒有那樣的本事,他只好說:“她已在城裡做了好幾年生意,也和城裡人一樣呢。”

“那回來了連活都不會幹怎麼辦,我和你爹都老了,還能幫你們一輩子。”她和城裡人一樣,父母就更加反對,說心裡話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他們想讓他找一個農村的女人,這樣更容易和他們合得來,他們怕兒子以後找了個城裡的女人對自己不好,但那是為自己計,他們愛自己的兒子,想要他以後過的好。而他卻要找一個象城裡人的農村人,讓這麼多年辛勞的的寄託和自己的幸福兩頭落空,他們當然不能同意。

“娶什麼樣的女人,過什麼樣的日子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操心,”李滿朝聽的心煩,口氣便生硬起來,“不用你們管。”

管有兩層意思,一是控制,體現了權力,比如說警察管勞改犯;二是提供,體現的是義務,比如好多招聘的都說“管吃管住”,而權力一般都不會白給,給的時候一般都會讓你在做的什麼,比如人民給了政府權力,政府就要做人民的公僕;而義務也不會白盡,幹了便總想要在拿點什麼,就像那些公僕們好多都要貪汙點錢,所以二者往往不可分開來討論。李滿朝說的主要意思是義務,但在這種時候母親卻聽成了權力,當即發火說:“我麼養活你二十多年了,你娶媳婦我們都管不了——娶個農村的你整天不在家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他們總把“媳婦”看成家庭的附屬物,看作用來裝點門面的傢俱,李滿朝無話可說,便放下碗不在吃飯,回去蒙了頭大睡。

下午吃飯時他還不想起來,妹妹把飯端了過去,他爬起來劈頭蓋臉的一頓大喊,把妹妹罵得哭著跑了出去。父親又進來罵他了一頓,“......都二十幾歲的人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白供你上大學了......”沒有辦法他只好起來胡亂的吃了一點,出去坐在院子裡拿了一本發黃的《薛仁貴徵東》看。

母親和妹妹正在往回收曬的豆子,他看著,也不想過去幫忙。母親的臉色很難看,叫妹妹做什麼總是大聲嚷嚷,他聽的心煩,儘量不去搭理。妹妹一不小心把豆子灑到了地上,母親便扯開了嗓子罵道:“你眼睛瞎了嗎,就不能小心點,那都是力氣來的——唉,”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上學的上學不行,幹活的幹活不行,要這兩個敗家子兒有什麼用處。”李滿朝扭頭向那邊看去,妹妹已默默的走開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在那裡,兀自說個不停,撿完豆子母親站了起來,把垂下來的頭髮順手往上攏了一下,李滿朝看見已露出一些灰白來,那口袋豆子也不過三四十斤重,竟然沒有背起來。

他不忍再看下去,一個人出了院子漫無目的走,竟然走到了後山裡。夏日裡四點多午後,樹上的蟬沒完沒了的叫著;長久的乾旱把小溪裡的水蒸發到了空中,變成雲,又到別的地方成為雨落了下來製造著那些災難,只給這裡的石頭上留下了一道道白白的痕跡已讓人們記住她離去的每一步細節;長長的玉米葉子則被太陽曬的打了卷,無力的垂著,在山谷裡靜靜的等著水回來。

他的思緒被太陽炙烤的遲鈍了一些,難受也便減輕了一些。他繼續順著山谷往裡走。這是一條死火山,二百多萬年前地下的岩漿不堪忍受壓抑而奮力衝了出來,冷下來後便留下了這一帶的砂質的岩石。除了嵌在裡面的鵝卵石經長年的雨水和陽光的作用脫落下來能給孩子們玩之外,這些岩石只能留在那裡接受和反射著陽光,吸收熱量並把它重新還給宇宙。他順著山坡爬了上去,對面山上暗紅色的砂岩在爆裂的陽光下顯出死一般的寧靜,偶爾出現的兩塊岩石相接的空條上稀疏長著幾棵半死不活的草和這邊山上的他相對應著。

五點多他爬到了山樑上,放眼望去,幾十里長的河道在大山的縫隙裡繞來繞去,又突然被一座山擋住了視線。與河道相併行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不時的隱沒在大山之間,偶爾幾輛車在上面跑著,相隔太遠,聽不見它的聲音。連個放牲口的都沒有,李滿朝想唱唱不出來,想哭哭不出來,這一帶的山上曾留下他童年無數的足跡和笑聲,今天不應讓它留下眼淚,它也無以容納他笑聲之外的任何東西。他大叫了幾聲,卻因站的太高了,連回音都沒有。山的荒涼和貧瘠使他暫時忘記了水一樣靈性的小花,炙熱卻增添了他胸中的煩悶,他無以發洩。

突然他靈機一動,搬起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把它扔下山谷,接著是下一個,又一個......看著那些石頭一個個呼嘯而下,時而飛起,時而落下,最終在看不見的谷底發出轟轟的響聲,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征服和自由感,現在也只有這些無言的石頭能讓他感受這些了。很快那堆石頭放完了,他便從別處往上搬,然後再放下去。他就這樣不停的搬著,放著,把體內的水分全逼了出去,灑在暗紅的砂質岩石上,而煩惱也象由於缺乏水分而不願工作似的,他得到了暫時的平靜。他搬著一塊石頭,機械的往上邁著步子,看看天邊被夕陽照的血紅的雲彩慢慢和對面的,腳下的砂石,甚至滿天的湛藍也都融在了一起,突然他嗓子一甜,這紅色變成了黑色,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好久,他隱隱約約的聽見妹妹的聲音“哥——哥——”從遠處飄來,越飄越近。

“小菲。”他下意識的喊了一聲,又抬起了頭來看,太陽已全部落下了,天空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白色裡,妹妹嬌小的身影正在朝著他跑過去。

“小菲。”

“你怎麼跑到這地方來了,”妹妹氣喘吁吁的問他,“我們都——”突然她一下子跑過來抱住他,哆哆嗦嗦的指著對面山上說:“狼,狼。”他順著那個方向看去,一條野狗正在對面山頂上這兒嗅嗅那兒聞聞的亂找——那是人們給夭折的小孩子天葬的地方,它正在找著吃。他輕輕的拍了拍妹妹的頭說:“別怕,那是條狗,哪又什麼狼,咱們回去吧。”

“不,狼,是狼。”妹妹驚恐的叫著,他鼻子一酸,緊緊的抱住了妹妹的肩,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吃完飯,父親問他,

“沒有他我活不成。”

“你要找她我也去死。”母親哭泣說。

第二天早飯後他找了個縫衣針彎成個魚鉤釣魚去了,走的時候天還很晴,沒多久卻下起雨來,開始是一陣大雨點,在乾透的地面上留下了斑斑點點的麻子,很快遠方傳來了隆隆的雷聲,繼而閃電也來與之交加。象受了太久的壓抑又突然爆發似的,夏日長久的乾旱後的大雨瘋狂的發洩著,把水飛速的送向乾涸的大地。條條山谷頓時充滿了混濁的泥水,夾帶著由期盼變成的煩躁,咒罵著注入河流,匯入大海。

河裡的水迅速漲了起來,不停的拍打著他的腳,漂亮的頭髮已被雨水衝的全貼在了臉上,引導著水一股一股的往下流,襯衣的下襬已經被從河堤上衝下來的泥土埋了起來。但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把兩隻手緊緊的抓住魚杆,看著呼嘯而下的河水和飄在上面的浮子。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父母有自己的理由——他們是在為自己好,是在用自己的汗水和眼淚感受了幾十年的農村後才告訴他不要重踏自己的覆轍的。跳出農村,離開土地,這是多少生活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的人的夢想,而父母又是用自己所有的期盼乃至整個李氏家族的臉面來阻止他這樣做,他無以改變。

不知哪個好心人把他送了回去,剛一進門父親便給他了一記重重的耳光,又慌忙跑了出去。母親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他看他水淋淋的被人送回來之後悲喜交加,跑回去找著半瓶農藥喝了下去。

兩天後母親從醫院的床上搬到了家裡的床上,現在毒已除盡,關鍵的是要讓她吃飯,整個家族為此召開會議。李滿朝跪在床前,看著剛過五十卻已白了許多頭髮的母親,時而意識中又出現於下小花的披肩長髮和嬌媚的笑。

“娘。”他爬起來拉住母親的胳膊,

“你要娶她,我就餓死在這裡。”母親一下摔開他的手,把臉轉向了裡面,抬起手來抹抹臉上的淚。

“娘。”李滿朝已流不出淚來,只是機械的讓記憶和想象中的一切從意識中飛速而過,轉而又一片模糊。

“邦”,他的頭上重重的吃了一棍,又聽見爺爺蒼老而又憤怒的聲音,“你就看著你娘餓死嗎?”爺爺蒼老的臉上老淚縱橫,床上躺的是他的兒媳婦,卻和女兒一樣親,這些李滿朝是知道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好媳婦,是換來這個名聲的善良和勤勞使母親過早的衰老了下去,也是這些是他堅信不讓兒子走這條路是對的,不可更改,為此,她竟然想到了死。

他真想在這一時刻地球爆炸了,人類毀滅了,這一切痛苦也便隨著爆炸的碎片一起飛向無窮的宇宙,化為烏有。但是沒有,他抬頭看看威嚴的爺爺和流淚的母親,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的說了聲“好吧”。這是欺騙性的,那時候他認為自己的抉擇意味著失去自己和小花的幸福或父母的,但顯然前者的時間長一點,當然要優先考慮。只要四級能過,找到一個差不多點的工作,他就有信心保證這些,否則......就只能選擇確保後者的做法,而不能選擇一者必失,又不能確保另一者的冒險做法——他把寶壓在了四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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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本作者大大最好的一本小說,劇情讓人拍手叫好,連看三遍也不膩
  • 如何理解《楞嚴經》中的“既不在內也不在外”?如來從不搞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