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那年,還在實行推薦升高中,我沒有被推薦上,就務了農。年齡小,身單力薄個子低,幹不了啥農活,幸好在七制校時,“開門辦學”學過兩年二胡,算有點特長,就加入到村蒲劇團。村裡劇團不知為啥不叫村戲叫家戲,想是自謙,沒法與縣劇團或專業劇團比,村劇團成員都是自己村裡土生土長的,水平有限,自娛自樂,所以當地就都叫家戲。但劇團正式名字很響亮,全稱是“毛澤東思想革命文藝宣傳隊”,排練場地就在我剛走出校門的村七制校的前院——呂祖洞。有人自我感覺良好,為了曬化顯擺自己毛筆書法,自作主張在窯洞前的木院門上,瀟灑地寫上了三個行楷字“傳宣隊”。字是寫得不錯,但細心的人一看,噢,字寫反了。
那時候還是集體生產隊勞動,生產力落後,幹活單調,苦焦。在村蒲劇團唱戲,一樣掙工分,不用起早貪黑挨凍受累平田整地幹這幹哪。蒲劇團里人多,也良莠不齊,總的說嗓子好的女演員多,男演員少;群眾演員多,能擔了主演的少。男演員有靈性的不少,就是有好嗓門兒的不多,三花臉丑角人才濟濟,這些演員要是學生,就算是嚴重偏科。器樂方面好說,一個點板(鼓師),一杆板胡(琴師),就領著戲走了。點板的拉板胡的,都是有文藝天賦的人。世界上怕就怕既有天賦又還特別努力刻苦的人,點板的為了能隨時練習點板,平時身上就老裝兩根筷子當板杵,一有空就坐在地上伸開兩腿敲布鞋底兒,著了迷,隨時進入狀態,鞋穿不爛,鞋底兒就敲爛了。有這樣的愛好和執著,鐵棒都磨成針了,哪還有手藝不精的道理。
拉板胡的也是民間天才藝人,連簡譜都不認識,但就是心靈手巧耳音好,全憑感覺,任何一首歌曲,聽一遍,“1234567”地就拉出來了。戲曲更是熟門熟路,戲劇一開演,舞臺幕側,看到的第一個就是他,揚頭拉板胡,自信而自豪,胸有成竹,不看演員,悲歡離合的腔調拉得滿戲園子響,那叫一個粘板!有了好點板,好板胡,其他人就無關緊要,濫竽充數都行。有時夜深了,像我們拉二胡的,坐在板胡後面,混在人堆裡,瞌睡點盹也能跟著音樂走,吱吱扭扭,齊宣王愛見。但也怕太笨的。打擊樂器敲小鑼兒的,就不開竅,天生沒有節奏感,老敲不到點兒上,明明音樂已停了,他還畫蛇添足“當兒”一下,讓你不知道該惱還是該笑。但人家就是態度端正誠懇脾氣好,經常出錯現醜,經常挨團長和點板斥責,永遠一臉愧疚尷尬自責謙卑的笑,能受話,受不了話就不在團裡混了。存在就是真理,沒能力就要能受話,才能呆在這裡。而往往有能力的主演脾氣就大,女的使性子耍脾氣,男的急了還摽拳頭。你要是能力不行,脾氣還不好,不受話,那就乾脆與廣大社員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地受死苦去。啥人吃啥飯,啥人有啥命,像老子哲學一樣,看似無為不爭,實際是不動聲色狡猾算計,滿是智慧,大智慧。
有一天晚上,小玲來到呂祖洞看我們排戲。小玲是我們從幼兒園到七年級的同班同學,有表演天賦,從小就能唱愛跳,人也長得漂亮,經常在各個場合表演,額頭上白皙的面板下青筋血管清晰可見,我們就是看著聽著她的節目歌兒長大的。那個時候,現代革命京劇樣板戲的主要唱詞選段,都學都唱。課堂上,班主任老師要麼讓小玲教大家唱京劇《紅燈記》中李鐵梅《都有一顆紅亮的心》,要麼唱蒲劇《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先是小玲清唱一遍,然後一句一句教大家唱。
全班同學,男的女的、高的低的、親的醜的、臉淨臉髒的等等,就都誠懇地認真地跟著小玲大嘴小嘴地唱,萌得可愛。當時新學年是在春節新年後,大概剛升七年級沒幾天,教室裡小玲的座位空了,一空就好多天。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有天班主任老師從空座位走過,嘀咕道:“這妮子也不要她的書本兒了。”同學們這才知道,小玲考到縣娃子劇團唱戲去了。能想到當時的情景,縣裡招辦娃子戲團,小玲正好有這特長和愛好,就興奮地急忙報考招錄了,教室裡書桌抽斗裡新發的課本作業本兒的也不管不顧不要,在戲劇表演的廣闊藍天展翅高飛去了。到了秋天,有女同學說,在娃子戲團所在村,偶遇小玲了。小玲穿著新潮解放,半年時間,說話口音都不是地道的本村話了。女同學說小玲穿得這麼大膽,小玲就不以為然地帶著外村口音說:“這怕啥的啷。”女同學繪聲繪色的語氣表情滿是嫉妒和不屑。那年我不知道縣裡招辦娃子劇團,自己二胡拉得大概還欠火候,不然也到娃子劇團搖頭晃腦拉二胡了,有一碗飯吃。沒去縣娃子劇團拉二胡,就一直在學校音樂隊拉。嗯,有人天生是表演的,有人天生是幕後的,性格內向,遮到幕後配樂拉二胡能行,定了一輩子都走不到舞臺中間說話表演,臉紅得不行。
話說那一天晚上,小玲到村劇團看排戲,也不知村演員叫來的,還是團長請來的。縣劇團與村劇團之間差得不是一個檔次,就像NBA球員來CBA打球一樣,絕對的大腕明星!大家很熱情,氣氛很熱烈,都想近距離看看縣劇團專業演員的演唱,享受藝術的同時,從中學到一些東西。團長提議,小玲先給大家示範表演一段。小玲也大方,稍作謙讓,就亮相演唱了一段現代樣板戲《杜鵑山》中柯湘的《家住安源》,唱得眼到手到情到,動情處淚花閃閃。唱完了大家激動地鼓掌。團長總結:“看娃唱得多好,幾句唱腔就哭了。唱戲不光是唱嗓子,也是唱劇情,唱感情,要全身心投入進去。咱們現場觀看,就是要好好學習,唱戲基本功夫,唱作念打,對了,小玲的功夫也是了不得,就讓小玲娃表演一下功夫。”小玲就抄起一杆紅纓槍,舞得水潑不進,嗚嗚響。
以小玲的表演作鼓舞,接著村劇團就演練自己的戲,有小玲在場,以便指導切磋改進完善。
點板、板胡、演唱都非常鼓勁賣力。演唱者是村劇團當紅小生,他拿出十二分的勁頭演唱,卻還時而被團長、點板、板胡等人指點糾正,小生自尊就有些掛不住了,就堅持自己的主意,我乃村劇團的臺柱子哪有那麼多瑕疵,哪能容得人人指點,你們是不是太能了。意見不被採納,提意見的就要強調,說話語氣聲音就不軟和了,七嘴八舌,不知咋地小生與點板的較勁兒了。點板的板杵就是戲劇表演的指揮棒,權威受到挑戰,下不了臺,一不冷靜,口氣就不好聽了,兩人話語一來一往地升級,點板的變臉失色,撂下板杵站起身往小生跟前湊。小生正年輕,性格也要強,見點板的氣勢洶洶奔過來,便也往前湊,人們忙阻攔拉拽兩人。混亂中,小生隔過勸架阻攔人照點板的胸前就打了一個刺拳!這一下點燃爆炸了點板的怒火,怒不可遏,要與小生見死見活。眾人使盡全力拉架阻攔勸說,可費了好大勁。點板的多少年了,哪見過有演員跟他叫板,竟然還敢先下手,膽也太肥了,哪能丟下這個人,嚥下這口氣。這風波鬧了好大半夜,最後總算平息,兩人又相視而笑,各自承認了自己的急躁不謙虛毛病。團長批評教育說:“太丟人了,看把小玲娃嚇得。咱劇團唱戲,首先要做人養性,唱戲也是教育人學好哩,咱這是毛澤東思想革命文藝宣傳隊,不是威虎山,要講道理講文明,不能打架耍厲害!”
當時我村家戲在全縣是掛得上號獲過獎的,多次代表公社參加全縣的文藝匯演,獲獎劇目有和諧鄰里的《送鍋蓋》,有服務生產的《送貨路上》等,其中叫得最響的是《一塊銀元》,反映舊社會窮人恓惶地主不仁教育人憶苦思甜不忘階級鬥爭的。梅花香自苦寒來,男女演員都很下工夫。女報幕員為了報好幕,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向有文化的有文藝細胞的老高中畢業生和老藝人請教學習,逐字逐句推敲,不厭其煩反覆演習,狠練本村普通話,往往還未開口已有情,大雪,破廟,北風,寒鴉……那表情、語氣、腔調,把萬惡的吃人的舊社會的黑暗悲苦渲染開了,光報幕就已把觀眾帶入劇情了。戲劇到最後鬥爭地主的一幕,演指戰員的男演員也很敬業,一句:“同——志們!”臺詞,他就幾十遍練,身穿軍裝,褲打裹腿,腰扎皮帶,皮帶上挎著吊有紅稠的盒子槍,英氣逼人,他一揮手,一端臂,豎眉亮眼,盼顧生輝,一聲高八度:“同——志們!”振奮民心,威懾壞蛋!
好戲也出小插曲。那次在村裡舞臺上演《一塊銀元》,劇情中女主演帶著年幼的弟弟沿街乞討,討到了一個窩頭。弟弟說:“姐姐,走不動了,我餓——”女主演就把那個窩頭掰成大小兩塊,劇情本該大塊讓給弟弟,小塊留給自己,姐姐愛護弟弟嘛,她卻錯把小塊給了弟弟吃,大塊留給自己。臺下觀眾或許看不仔細,臺上我們卻看得真切。女主演知道自己失誤了,情不自禁偷偷笑了,本來是苦情戲,她卻咧嘴笑了。一點小瑕疵。回到幕後,團長也沒有批評,女主演唱得實在太好了,人才難得。
最後批鬥地主有一情節,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團長親自演地主,讓討飯的窮孩子批鬥。演窮孩子的年齡太小,不知真打假打,把握不住分寸,在臺子沿上,照準跪在臺口低頭認罪的團長地主閃閃發亮的光頭,當真使勁“啪”地打了一巴掌,很是響亮!臺下觀眾笑著鼓掌,一片叫好!劇終戲了,回到幕後,團長笑著揪著演窮孩子的男孩耳朵,親暱地責怪:“你這慫娃,鬥地主搧耳巴子,作個樣子,你就真打,打得手疼不疼?”
我們劇團有個伍長,伍長當然不是他本名,他在《紅燈記》扮演日本憲兵伍長。伍長是個人才,一個人鑽在一人多高的玉茭地鋤地,邊鋤邊唱,那蒲劇亂彈唱腔,韻味十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蒲劇名角王天明在玉茭地裡唱呢。人才被發現,經人引薦到村劇團。可站在人場子裡音樂一響,他就慌神,別說唱,大腦都斷片了。考試有暈堂,打針有暈針,他這是典型的暈臺,還以為發現一個難得的主演讓他扮演李玉和呢。沒法兒,只好給他安排個小角色,演日本鬼子伍長巡邏,只有一句臺詞“臥倒!”但是他太暈臺了,一出場站在舞臺上,腿肚子就發抖,呼吸都急促了,比日本鬼子要膽小得多,緊張得不知到什麼時候喊“臥倒”,老是神色慌張地不時給臺側幕後人遞眼色徵詢或悄悄問:“到了嗎?”讓人給他提詞兒。太緊張了,煎熬啊,還沒到時候,實在扛不住了,失聲變調喊道:“趴下!”自己先慌忙趴下了。其他人一愣怔,不管劇情到沒到,說話完沒完,都只好急忙臥倒趴下。被迫趴下的人很惱火,悄悄狠狠地責怪旁邊埋頭趴下的伍長:“砍椽哩(胡整)!趴下?日本鬼子還會說咱村裡話?!真服了你了。”從這以後,人們都不叫他伍長了,叫他“趴下”,連外村人都知道我們劇團有個“趴下”。
村裡家戲唱得好,社員文化生活豐富,但戲好頂不了錢花,抵不了飯吃,好過不了光景。眼看快過年了,劇團要向全村社員表演彙報戲劇排練成果,演出節目單都公佈了,明天要演開場戲《沙家浜》,今天卻出事了,演《沙家浜》的胡司令和參謀長犯錯誤了!胡司令和參謀長兩人都是年過三十歲的大齡未婚青年,窮光棍,一個是家寒弟兄們多,一個是隻有他和多病的老母兩個人,日子苦焦,沒錢,沒法兒過年。兩人就悄悄商量,結伴一人拉一輛平車,偷偷裝了生產隊兩車谷稈,翻溝越嶺,努死把活,拉到三十里開外的鄰縣縣城魚兒灣去賣,掙兩個過年零錢,實在太恓惶了。可沒想到,不知咋地就被哪個覺悟高的社員發現了,馬上舉報到了大隊。他倆剛回來,滿臉灰塵汗汙,筋疲力盡還空著肚子呢,就立即被帶到大隊,圈住辦了思想改造學習班。這可咋辦?團長既丟人又熬煎,這兩人可是團裡的臺柱子,胡司令唱得就像現在的京劇名家孟廣祿,一句豪橫酸楚的“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十來個人來七八條槍”,全村老小都模仿。參謀長陰陽怪氣的“這個女人哪不尋常”那充滿磁性極具質感的男高音,人人愛聽,那才叫唱戲!明天大家都渴盼看那精彩的“智鬥”呢,光一個阿慶嫂,搭不起臺呀。團長只好又涎著臉皮向村大隊主管幹部說情:“事情有事情在,人又跑不了,先讓他們明天把戲唱了也不遲,戴罪立功吧。”大隊幹部考慮也是,全村社員都等那場好戲呢。最後大隊也就把人放了。團長把人從學習班領回來,批評教育:“讓我咋給人說呢?讓你們演壞人,是讓你們做好人,不是讓你們學壞人做壞事!”這兩個人心裡也實在苦啊。
排練戲休息期間也尋歡作樂鬧騰。我是團裡年齡最小的,演員們就逗著玩兒,我也樂於配合。一個男演員坐靠在椅子上,讓我背靠在他懷裡,他兩手卡在我腋下,一發力就把我頭朝下腳朝上拋起來,我抓住瞬間時機,挺腰直身展腿,兩腳就蹬到了天花板紙棚上,蹬得紙棚上下動通通響,然後他又把我放下來,完成一個回合,像耍雜技一樣,兩人哈哈哈、嘎嘎嘎開心得忘乎所以。再來第二次、第三次。當第四次把我拋起腳通地蹬了紙棚後,他沒勁兒了,手鬆了,我雙腳從天花板上摔了下來,“咚”地拍在地板上,腳底板似乎摔成了碎塊兒,鑽心地巨疼,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真鬧懸!弄不好後果不堪設想。唉,樂極生悲。
到了第二年冬季農閒,村蒲劇團又張羅組織排練唱戲。這時,全國恢復了升學考試制度,我想考高中,重新學習文化課,沒心思拉二胡唱戲了,就不去了。團長又派人叫了我兩次,說是個好苗苗,以後村裡戲團還指望接班哩。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回到村裡,看到關帝廟對面的舞臺,腦海裡就浮現當年開戲前舞臺下呼兒喊媽人頭攢動的熱鬧場景;從呂祖洞前路過,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夜半排戲的唱腔,有力的鼓點,粘板的板胡,清脆的竹笛等管絃鑼鼓,感覺夜更深,村更靜,天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