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三月的一天。
從事收膠員工作二十年整的憨漢,他的收膠站說撤就撤了。他不得其解而心裡已亂糟糟一片。他摯愛的收膠站工作此刻將劃上句號了。在農場這個生產一線的機構設定也將不復存在了。憨漢當然失業了。在別人看來,那是破天荒不可思議的事兒。
昨天夜裡的文化室,燈光通明。隊長在全隊職工大會上宣佈這一重磅訊息時,會場裡的職工像炸了鍋似的誰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有人訥訥自語,語不倫次,“收膠站沒了,我們的膠水給誰?”這意味著膠工的日子也將面臨不可預測的前途命運。
散會後的那一夜,憨漢想得最多,他翻來覆去難以入寐。在收膠站工作這麼多年的經歷裡,榮與辱他都坦然自信地走過來。這是他最甜蜜的事業回憶。他繼續往回想著,前兩年上級撤銷場級制膠廠,轉為集中加工後,他的收膠站都仍然保留髮揮著它的功能作用。從那時起,他隱隱約約地預感自己的收膠崗位將來是否會岌岌可危。而目前的存在只是苟且殘延罷了。誰又想到它來得如此突然,像惡夢一樣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憨漢不怎麼關心政治的議題,只是埋頭工作的胚子。但隱約中,他曾聽到隊長憂國憂民的談論著農場的改革創新與發展出路的話題,有時在職工大會上隊長學著上面的官兒,照本宣科給職工說最多的是,國際市場變化使幹膠單價走低,加工成本飆升,產能過剩。造成資金鍊斷流,企業養老社保壓力增大。欠資狀況瓶頸難解,經營危機四伏,改革勢在必行。有些農場為尋求產業結構多元化調整,已放棄橡膠主業,謀求新的產業發展空間,更新產能相對落後的膠樹品系,以土地資源招商引資,同時引進新的產業落地……。
在這意義上,憨漢看不懂,又無可厚非。但有一點,他想不明白,海南島是個彈丸之地,當初就分佈著將近百家國營農場,企業生產著全國百分之五十的橡膠戰略物資,幾乎都為發展橡膠而生,以經營橡膠為榮。幾十年的風雨坎坷與國際封鎖都經歷過來,可到了這一刻卡殼了,掉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這刻的心情是複雜的……想著孩子還讀大一,沒了收入的家,將是如何維持生計的。一向老實憨厚本分的他,心裡一下揪緊。他不敢再往下想,但又不得不想。看著身體單薄入睡酣甜的妻子,出乎感到身上的擔子陡然沉重起來。除了省吃儉用一個家庭最少要掙三千塊錢才能維持最基本的月生活。
他開始沉默起來。在這漫長的黑夜裡,他突然不由自主地舉起自己的右手在夜空裡斜撇下來,這是他釋放心理壓力的一個習慣動作。
同樣的危機感,就像一張無形的網懸掛在半空而隨時都可以撒下來,人們不著邊際地開始胡思亂想。這一天,全隊的工人都陷在心裡的鬱悶之中。就象一下子將要失去土地的農民一樣忐忑不安。三兩聚首。
憨漢有一個發小的朋友,人們都叫他賴疤子。賴疤是他的外號,他腦勺上有一個袁大頭似的閃光疤子,賴疤子由此如雷貫耳。抽菸喝酒玩牌嚼檳榔,這是一個每天都在消費的狠角色。他現在是另一個生產隊的員工,都是從冬瓜竂隊出去的混得不咋的。如今同樣面臨著農場下一波改革裁員。他爸與憨漢他爸是老鄉也是六零年代來海南的軍工。父輩之間過從甚密,噓寒問暖有說不完的話題。到了他們第二代,生活的奔波勞碌,少去了很多交往。但節期間都會串門,嘮嘮嗑,聊聊天。
憨漢豎著耳,想起他兩年之前的意識與疑問這會兒全部證實了他的猜測是與之相吻合的。這一次自己失業已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這會兒,只要不是傻子,誰都會盤算著自己的出路。
賴疤子在炫耀自己得來的資訊能與朋友分享,心裡有一種得意感。接著他挪近凳子,緊貼著憨漢身邊說:“下崗就下唄,山不轉水還轉呢!我不信活人還會被尿憋死不成。你信不信,跟著兄弟幹,說不準哪一天咱們比誰過得都舒坦!”
憨漢瞄了賴疤一眼,“你真能有啥鬼點子能撈錢?”嘻皮笑臉的賴疤象打了雞血地興奮起來:“農場的防風林放在山上,你不砍來換錢,別人看著礙眼,勢必下手。附近的木柴廠,每立方收購柒佰元,如此誘惑,人不為財死為啥?瞎子見錢眼都開!懂嗎?”
這不是偷樹麼?憨漢的潛意識裡這是要犯事的。於是他說,“君子好財,取之有道。非法的事咱能幹嗎?”
賴疤子看出憨漢是一個軟弱膽怯的角兒,一邊打氣一邊勸:“農場的護林員我來打點,疏通關係我來負責。只要肯了,咱倆就是搭手,到那時會有花不完的鈔票。”賴疤與憨漢是一對走不到一起的兩個極點。任憑賴疤子苦嘴婆心地說了一大串的話憨漢都無動於衷。
賴疤子仍然不灰心,死纏爛打要把憨漢拉上幹一番。於是繼續對他說:“正好你我都失業了,還有什麼牽掛?再說這肚子總是要填的。要不然,我們先從小做起,先把防風林樹一棵一棵偷偷弄死。市場上有一種叫‘柴王’和‘百草枯’的藥粘在鐵釘上釘上樹幹,不出幾天樹幹會流出白沫,兩個月內必死無疑。真沒人知道怎麼回事……”賴疤子還起勁地說著。
憨漢一本正經地不顧他的面子反對“這樣損的事你都能幹。你知道防風林是橡膠樹的生態保護體系麼?砍林等於破壞這個體系,橡膠林將有一天要毀於一旦”。憨漢有點激動,當他想起父親的那句家訓“做人要有底線,要誠實,貪小便宜撐不了萬年船。”的話來,他換了口氣婉言地推辭說:“這事我不能做,不義之財,再窮也不能窮志。咱就是砸鍋賣鐵過日子都要過下去的命,想我參與這檔子事,門都沒有,請你好自為之。”
賴疤子與憨漢雖是少時的朋友,但一直都沒有什麼利益交集。這次交談因沒有歸宿感,賴疤沮喪地咕噥了一陣子,“真榆木腦!”然後兩人面面相覤,場面有點尷尬,空氣好似一下子凝固了,賴疤子站起來,不說“再見”就走了。
其實憨漢與賴疤子兩人是不同謀不同道的朋友。就如孔夫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憨漢真想不到賴疤子已陷得這麼深。他的許多觀點,真讓憨漢無法想象這些年來他是如何混過來的。他五味雜陳,不知怎麼勸他才是好。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接下來的第二天,憨漢經過深思熟慮地做出決定:按政策規定,妻子尚達不到退休年齡,原膠工可與公司再續簽訂新的勞動協議;憨漢簽訂解除勞動協議書,另謀職業。
憨漢想通了,為了這個家與在大一讀書的孩子,憨漢買一輛新款兩輪摩托車,開始早出晚歸在附近的小鎮當起摩的司機來……
半年後,聽說賴疤子因偷盜國家林木破壞生產罪而被森林公安逮捕。憨漢因當時沒有及時把賴疤子制止勸住,為這事他常常耿耿於懷,後悔不已。
二0二0年十一月廿一日
於海南東昇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