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旭光
題記:
去年春節前,我請一位朋友為父親居住的一套小三室刮白,在搬倒傢俱時,偶然翻出一張“入伍通知書”。這是我在退伍後找了多年都沒能找到的一件寶貝。原以為在歷經幾番搬家的“劫難”之後,早就丟了。不知是不是父親,還是母親刻意保留的。
“入伍通知書”是套色印刷的,有8開那樣打,文革的痕跡昭然。上眉印有著軍裝的毛澤東頭像,兩邊是三面紅旗上書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字樣,挨著下面印有落款毛澤東的“沒有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的語錄,接下來才是“入伍通知書”的正文:
李旭光同志:你堅決響應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號令,積極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是很光榮的。現經審查批准你入伍。望你入伍後更好地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永遠做毛主席的戰士。
一九七0年十二月十五日
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
革命委員會直屬機關人民武裝部(章)
剛穿上軍裝與同學陳富和弟弟留念
那年我初中畢業,剛滿15歲的1970年。在面臨“四個面向”的情況下,我自願選擇參軍。是由於對學習文化課的厭倦,也是由於那個全國一片紅的年代裡,“綠色”被映襯得那麼乍眼、那麼誘人。
剛剛入伍,在機關站崗。
父母意在讓我繼續上學,但拗不過我,只好找徵兵的王指導員。在只量了體重和身高之後,我就完成了所有檢查手續。
領到軍裝的激動心情難以名狀。有一張和陳富(同學)及弟弟合影的照片可以看出,紅撲撲的臉如同醉的新娘、醒的杏花和溫熱的血一樣鮮紅和豔麗。
臨行前夜,戶外下了一夜雪,屋裡點了一夜的燈,炕上父母嘮了一夜的嗑。那時,我們一家住在一座小山下,一個只有三戶之家的院裡,三間房各半分為兩家,叫對面屋。每家南北各有兩個鍋臺,七八印的大鍋,蓋著厚厚的鍋蓋。中間有一眼壓水井,井下是埋下一大截的兩口水缸。兩家鍋臺中間,各有一口漬滿酸菜的酸菜缸。屋裡各有南北兩盤大炕。弟弟妹妹小,住在南炕,由父母照料,我和哥哥大些,住在北炕。北炕的炕梢,是一個有一立方大小的土豆窖。大哥初中六八年畢業,下鄉到郊區的小後屯集體戶,我一個人住在北炕。炕頭烙著弟弟妹妹的棉襖棉褲和鞋墊。
父母在炕頭上都嘮了些什麼,已經記不住了。多半是由於參軍前同學的聚會太多、太累,也由於他們有意壓低了聲音。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些話多半是圍繞該不該讓我參軍、參軍後我該怎麼展開的。
和戰友一起學習毛澤東選集
炕頭前邊的炕爐子壓滿了煤,若明若暗的烘了一夜,爐圈爐蓋上散發出燒焦的土豆和玉米味。那是我們兄弟幾個烙土豆片和烤苞米粒熬夜等著開會的父親歸來的一道晚餐。多半是土豆片沒烙完,苞米粒沒烤完,父母還沒到家,我們早已酣然入夢了。現在想起來也無端生出許多的怨恨:左的時期的那些夜會,且不說有多少價值,卻毀了我們兄弟與父母團聚的多少寶貴時光!而今天,則變幻成無休止的酒會和應酬。國人聚會的慾望之強,方式之陋,趨同之盛,著實不敢美言。畢竟是要遠離家門,一夜都沒有睡踏實。雪夜寒鳥之啼鳴,野狗散貓的吠叫,雪花落地之寂靜和堅冰炸裂之嘣響,構成了美妙的交響,迴響在難以成眠的耳邊。
天還沒亮,大約早晨四五點鐘的光景,父親到北炕叫我起床。武裝部發到手裡的行李,要按規定範打成炸藥包的樣式,父親已經教會了我,早就在睡覺前打完了。翻毛大頭皮鞋穿在腳上很暖和,試著走了幾步,也很輕快。制式軍裝穿在身上顯得略微寬大了些,好在裡邊套了一件父親穿過的鴨蛋青襯衫。襯衫的左胸兜裡,縫著母親給我帶的30元錢。帽子遠不如媽媽給我買的剪絨羊皮棉帽暖和。總算穿上一套還顯得很神氣。遺憾的是還沒有發給領章帽徽,還不能算“真八路”。比“土八路”也強不了許多。
當兵第二年的冬天
新兵集合地點在紅旗電影院。父親母親和哥哥為我送行。父親沒有說什麼話,而母親的叮囑卻和眼淚一樣的多。進到電影放映大廳後,家人便被隔在外邊。剛剛落座,我就被人叫了出去。一看,是哥哥把與我一同入伍的他的同學找來,把我託付於他。他們俠肝義膽的對話,使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肆意流淌。
紅旗電影院距火車站也不過幾百米,雪地中列隊而行卻仍很長。太陽還沒有露臉,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和親人的叮囑交織在一起,烘昏了每一組送與被送的親人的大腦。這是一個人進入一種特殊心境時所獨有的遭遇和體驗。
和戰友劉鐵軍合影
車站恭候的火車是一節節冷漠的悶罐車,車廂用鐵皮全封閉,兩側的拉門和少有的幾個小窗一合上,裡面漆黑一片。車裡邊生了火爐,接兵的部隊首長在每節車廂都帶了一簍麵包。登上悶罐車後,幾十人都擁到面向站臺的車門前,爭相與親人揮手話別。
我當時個子很小(體檢時是1.67米),要爬在前面高個子新兵的脊背上,翹起腳尖才能看到站臺上送別的人群。站臺上人很多,擁來踴去的很難辨認。好不容易才看到父親、母親和哥哥。同學們卻一個也看不見。弟弟妹妹年齡小,此刻還在夢中。看到直抹眼淚的媽媽,我在心裡盼著火車可早點開吧!
在部隊打籃球
部隊的生活很苦,現在想來,一則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嚴格的行為約束和莫名的精神壓抑糾纏在一起,二則是未成年人過早步入社會,在體力、心力和生活經驗諸方面都難以和成年人競爭,又遠離父母家人,很多情況下處於無助境地。由於生活艱苦,交友的願望就很強,思鄉之情就很切。
和戰友合影
一次,在風雪夜下崗之後,凍透的身子一時暖和不過來,遲遲未能重新入睡,就想起在家過年的情景。那時,在家裡的生活很溫馨,也很清苦。一家人一年到頭養一口豬,要冒著伏天的酷暑掠豬菜,要託人買酒糟。說是買,卻很像是搶,因為光是批條,不能搶著裝上車,等於沒有批條。加上那時買肉要憑票,一口人一個月也就是幾兩肉,還是帶皮帶骨的肉,瘦得一點都不香。如果買肉買不到肥肉,往往回家後還要落埋怨。正因為如此,一家人對殺豬就格外當回事。記得一般到了臘月才殺豬。冬天,天亮的很晚,老早就要請來殺豬的師傅,把豬從窩裡趕起來,幾個大人合夥把豬按倒,把四個蹄子和嘴綁上,抬到院子裡放好的小矮炕桌上,亮出一尺多長的殺豬刀,從豬脖子下心口窩裡直捅向心髒。桌下邊放一個盆子接血,留著灌血腸。殺死後要把豬抬到灶臺上,從豬的後蹄上切個口,師傅一口接一口的往裡吹氣,知道把豬吹起來像個皮球一樣,才開始用鍋裡燒開的水往豬身上澆,邊澆邊往下刮毛。往往要從早上忙到下午才能殺完豬。
1973年冬天,部隊拉練,從遼寧的開原走到四平的梨樹縣石嶺鎮,每天要走一百多里的崎嶇山路。由於部隊多年沒有拉練,行軍時大家都很累。腰裡的短槍套上浸透了搶油,把軍裝油得一塌糊塗。一到宿營地,大家連一口飯都不想吃就著急躺在借宿的老鄉炕上。連長心疼戰士,就把連隊炊事班養的一口大豬殺了。一過稱,達到720斤。肉很香,卻誰也吃不下去。
爸爸到部分看望我
媽媽和弟弟到部隊探望我
想過年,常常和想念同學、老師連在一起。第一次探家是在坦克九團訓練時。列車輾轉了兩天才回到家裡。家已經搬到二中附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周圍都是散落的民居和院落,迷宮一樣找不到能夠走進家門的路,只好在鄰居主人同意下翻牆走進家門。對於一個遊子來說,家的吸引力是那樣的強烈和無以相拒。
坦克兵
三十多年過去了。脫下軍裝之後,我又先後換上了中山裝、西裝、夾克衫。急劇變革的社會與早生的華髮,意味著花季正在離我而去,流沙般的難以把握而又易於平復。
大哥旭輝到部隊看望我
忘卻,怕是讓位於更新奇的知識和體驗。而忘卻往往又不能那樣徹底。尤其是發生在人生重大轉折關頭,浸透骨肉之情的特殊情感經歷,就像頑強的生命難以磨滅一樣,已經銘心刻骨。不時浮現出的從軍之夜,比起相簿中那些珍藏著不肯示人的老照片來,是永遠的那樣鮮活。
2000年4月3日
本文選自李旭光文集《人生客棧》
李旭光,筆名晨之光。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楹聯家協會會員。中國民族史學會遼金契丹女真史分會理事。著有《人生客棧》、《逝水集》、《春泥集》、《踏青集》、《心遠集》、《修遠集》、《會心集》、《方舟.方舟》、《查干湖畔的遼帝春捺缽》、《不息的郭爾羅斯運河》、《邵陽集》等多部散文集、學術專著。分別由作家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
另有《盂方. 盂圓》、《方舟.方舟》、《秋來查干湖》、《遼皇捺缽地•金祖龍興陀》等多篇散文隨筆、詩歌作品、學術論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吉林日報》、《人民文學》、《詩刊》、《作家》、《美文》、《詩選刊》、《詩探索》、《銀行家》、《大家散文》、《遼寧散文》、《社會科學研究》、《東北史地》等雜誌、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