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4號,距離我27歲生日還有5天,我坐在爸爸的病床旁,心中定的小目標是他能撐到我過生日,應該問題不大!距離媽媽被確診乳腺癌已經過去了10年,這期間我有很多次傾訴的衝動,但直到今天,我才決定把這十年發生的事情捋一捋,順一順,做個總結,也留個紀念!
事情要從2010年說起,那一年,我上高一,要住校的,一個普通的週末我回到家,發現爸媽都沒在家,然後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張CT片子,是我媽的,當時就出了一身冷汗,有種不好的預感,趕緊給他們打電話,我爸接的電話,說他們在石家莊辦點事,晚點回來,我問他們片子的事,爸爸說沒事,就是普通檢查,啥事沒有。掛了電話,我又看了看片子,發現什麼都看不懂,也就信了他們的話,結果當我又一個週末回家時,他們卻告訴我我媽在醫院,已經做了手術,當我趕去醫院,看到媽媽上半身綁滿了繃帶,有過這種經歷的人應該都知道,乳房全切之後整個上半身都要用繃帶用力壓住,白色的粗布繃帶,第一眼看上去確實比較嚇人,雖然家裡人都沒有明確給我說,但我已經知道是乳腺癌了,但是具體的分期我不知道,看家人的表情,我覺得應該不是很嚴重,而且聽說乳腺癌是預後比較好的癌症,所以心也就放下來了!
之後就是漫長的化療,由於時間太久,我的確記不起來當時化療了多久,只記得放暑假,我陪著她去醫院,她輸液,我在旁邊寫我的暑假作業,我媽身體底子特別好,化療反應也不大,早上去醫院輸液,輸完就回家了,也沒有怎麼掉頭髮,當時我還想著傳說中特別可怕的化療也不過如此嘛,後來我媽去配了個義乳,當時還不太明白失去一個乳房對一個女人來說打擊有多大,只知道我媽是一個特別要強和驕傲的人,因為歷史遺留問題,被迫下崗,之後去北京當過月嫂,在商場賣過實木地板,不管做什麼工作,都是一頂一的好,後來化療結束後她又找了個輕鬆點的工作,和沒事人一樣,繼續上班了!
出院以後我媽一直說這病都是氣出來的,搞得我一直都很自責,因為她生病前一個寒假,我高一上半學期期末考試考了倒數,我媽當時一直說我氣的她胸口疼。媽媽抗癌路上的第一關算是過去了,我也順利的高中畢業去石家莊讀了大學,去離家很近的城市讀大學,也是因為我媽的病,實在不放心去遠地方,回家一趟太不方便!2013年1月,大學的第一個寒假,爸爸開車去高鐵站接我,路上給我說,媽媽的身體不太好,讓我年前在家多幹點活,本來是應該充滿回家的喜悅的,結果又忐忑了一路到家,一進家門,媽媽就裹著羽絨服,一臉憔悴的從屋裡走出來,對著我苦笑,說:“媽媽又生病了……”
這次他們更過分,做手術都沒給我說,我到家之後我媽已經開始第一輪化療了,另一側乳腺癌,沒復發,沒轉移,又是原發病灶,現在,媽媽兩個乳房都沒有了,對於她來說,心理受到的創傷並不比病痛少,這一次化療媽媽就沒那麼順利了,頭髮開始大把的掉,吃不下飯,噁心乾嘔,爸爸工作一直比較忙,所以整個寒假,基本上都是我陪著她化療,後來開學了,但是又一期化療開始了,於是給學校請了一禮拜的假,媽媽真的很堅強,化療時沒食慾,她還是硬著頭皮吃,吃完又反胃,在衛生間一陣陣乾嘔,化療時肚子裡會脹氣,所以乾嘔的聲音特別大,每次都聽得我心一揪一揪的,化療的間隙她拾掇乾淨,帶上假髮就又去上班了。
等到了暑假,媽媽開始放療,照射部位在腋下,本來那裡的面板就嫩,所以做了幾次以後面板還是出現輕度燒傷的症狀,發黑,蛻皮,組織液滲出,那段時間每天都要給她換藥,用了燒傷膏和雲南白藥等等,再用紗布保護好,媽媽疼的胳膊放不下來,但還是堅持走完了療程,對於她來說,一關又一關,終於算是穩定下來了,第二大關算是闖過了。媽媽病情穩定以後,我也很開心,之後的一年多過的也比較滋潤,有時候週末說回家就坐高鐵回家了,每次都感嘆幸虧聽了媽媽的話沒有遠走。直到大三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下午考完試,小姨給我打電話,問我還有幾科考完,考完給她打電話,她來接我去醫院,我媽又住院了,怎麼說呢,當時在教室外面接到電話整個人都傻了,裹著羽絨服瑟瑟發抖,晚上什麼也沒複習進去,第二天是最後一科,還挺難的專業課,我覺得我的情緒不抒發一下我明天考試一定會掛。
於是回到宿舍,對室友們坦白了,我哭著說了我媽的病,說了大一請假的原因,說了這幾年的生活,我說我一定要把這些話說給你們聽,說出來了,我會舒服很多,明天考試才可能有個穩定的情緒,但是考試前夜給你們說這些,也是給你們增加負擔,所以再給你們說聲對不起,室友們都很好,一直在開導我,我到現在都很感謝她們,幫我度過了一次難關。第二天考完試,小姨接我去醫院,這次直接住到了石家莊,省腫瘤醫院,正好我在石家莊上學,小姨家在石家莊,照顧起來也方便,這次呢,是前段時間媽媽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乾脆去醫院做了個PET,結果可好,發現有轉移,於是就來這兒住院了,這邊的醫生說媽媽的病一直復發反覆,多是雌激素分泌旺盛的原因,於是準備做卵巢切除,唉,我可憐的媽媽,又要做手術……
做完手術又要繼續化療,那個寒假基本上沒怎麼回家,正月十五都是在醫院過的,當時我不知道的是,我會和這個醫院打那麼久的交道。大三下學期開學了,媽媽當時是21天一週期,就是歇兩週來化療一次,大概輸五天的液,那五天我就每天往醫院跑,有時候爸爸工作忙,中間可能回去上班,我就在醫院住,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年左右,省四院已經成了和學校一樣熟悉的地方,這一年的時間我也見了很多,成長了很多,媽媽是一個特別樂觀的人,每次去醫院,護士們也喜歡她,病友們也喜歡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在腫瘤醫院,化療的病友們都有著戰友般的情誼,每次媽媽一住院,就有認識的病友過來問候,有時候人多,媽媽周圍能圍著三四個病友,聽媽媽說話,她們會互相鼓勵,也會通報一下那個某某沒有堅持住,前幾天過世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她們會互相安利好的假髮店,安利更舒服的義乳背心,分享著最新聽來的藥物進展和民間偏方,每次來醫院都像是和老朋友赴約一樣,都希望自己或者對方永遠不缺席。
這一年裡,我也看到了人生百態,有的患者因為家裡窮,直接放棄了化療,只求醫生開了些止痛藥,有的因為生病被丈夫拋棄,自己孤身一人來醫院化療的,有的丈夫雖然來陪床,但什麼也不管的,但是也有丈夫辭了工作在鄉下養羊,只因為聽說羊奶有營養但又怕買不到好羊奶,我們也去過一個病友阿姨家,她丈夫在家養了一缸蠍子,每天取蠍毒給阿姨治病,那個阿姨家有一雙兒女,都還小,阿姨常常對我媽說,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好好的守護自己的孩子。有的時候母親和父親想的確實不一樣,她們害怕自己走了以後,孩子會有後媽,她們害怕自己孩子會受欺負,除了她們自己,孩子交給誰都不會放心。
媽媽在這治療期間做了一件我特別欽佩的事情,在化療間隙,她和我舅媽去了臺灣,玩了大概一週,回來還跟我講,到海邊她不敢下車,怕海風太大把她的假髮吹走,我聽著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在這一年,她闖過了無數的關,抽過胸水,輸過血,但最後都挺過來了。後來,媽媽的病情有些惡化,於是回到了家裡,到現在我的記憶好像出現了空白,我記不清她是什麼時候不再去石家莊治療,只記得我在來年5月底上完省考面試培訓班之後,我爸開車拉著我去姥姥家看她,她躺在床上,身上有些浮腫,笑著讓我面試加油,囑咐我爸帶我去買面試的正裝,再然後,就是面試完我又回石家莊了,6月8號和同學去看電影,期間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媽媽的情況不太好讓我儘快回家,電影沒有看進去,回家趕緊訂了第二天的高鐵票,這個時候同學告訴我省考成績出了,我查了一下,竟然上岸了,決定第二天把這個好訊息帶給媽媽。
6月9號我下車直奔醫院,看到媽媽躺在病床上,全身浮腫,腳上腿上都是淤青,眼白髮黃,看到我進來了,馬上浮出笑臉,中午舅舅小姨他們都來了,我說我考上了,工作算是有著落了,大家都很開心,直到這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媽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一直以為她能像之前一樣,不管多艱難,都能一關一關闖過來,當天晚上我陪床,媽媽半夜睡不著,渾身出汗,我起來給她擦身,按摩,忙活了一晚上,6月10號晚上我爸讓我回家睡,我就回去了,洗了個澡就睡了,6月11號凌晨1點,爸爸打電話讓我趕緊去醫院,我下樓,發現舅舅舅媽都在等我,等我們趕到醫院,我看到爸爸握著媽媽的手坐在床邊,媽媽神智不清,掙扎著要從病床上起來,嘴裡含糊得喊著口號,1、2、3、起!就這麼重複,喊到“起”的時候就使一下勁,但是一直沒有成功,我們把她扶起來,她說口渴,可是給她喂水根本咽不下去,全都從嘴角出來了,然後迷迷糊糊中她叫我的名字,說什麼水不乾淨,讓我不要喝,那是她最後一句話,之後心跳開始下降,舅舅去買壽衣回來了,凌晨4點半,媽媽在吐了一大口黃綠色液體後,徹底的離開了我們。
大家手忙腳亂的給她換壽衣,她全身都被汗溼透了,睡衣難脫,壽衣也難穿,看著她躺在那裡任人擺佈,我哭不出聲,只是眼淚一直在流,我最後摸了摸她的臉,她的嘴唇,她的手。之後的葬禮什麼的我都已經麻木了,自媽媽走後到葬禮結束,我都沒有哭出聲,在那種極度悲傷的情況下,我的腦子好像丟了,只是按部就班的聽大人的話,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6月12號上午媽媽火化,我看著那麼大一個人怎麼就剩這點骨灰了,而且骨灰不是粉末狀的,是像木炭一樣,需要壓碎,我看著工作人員把骨灰往骨灰盒裡裝,還一直用手壓,我生怕他把我媽壓疼了,下午,我就和小姨一家一起回了石家莊,因為第二天就是畢業答辯。媽媽的6年抗癌歷程時間線被我寫完了,我一直覺得她最後是在死撐著,直到聽到我考上公務員了,她才放心的嚥氣,大家都說我媽是幸運的,至少她少了一份牽掛。
16年媽媽去世,17年爸爸認識了一個阿姨,17年底他們結婚了,其實我挺開心的,我爸是真的很帥,後來一直有人介紹阿姨給他,他都說不著急,然後這次是一個老領導介紹的,於是就見了見,沒想到還真的成了,我確實挺支援他結婚的,因為我媽過世以後,他也很難過,有時候半夜我都會去他臥室門口聽一聽還有沒有呼嚕聲,聽到呼嚕聲我才會回屋放心睡,我在市裡上班,最多一週回家一次,家裡還有80的爺爺奶奶,他一個人我著實不放心,所以有個對他好的阿姨照顧他、陪伴他還挺好的,我也能放心許多,而且我相信我爸的眼光,他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人。
阿姨很好,對我,對爺爺奶奶都好,對我爸就不用說了,那真的是喜歡我爸,還帶來一個女兒,馬上高考,妹妹也懂事,我們相處的都挺好。18年初,我結婚了,大家的日子都步入了正軌,結果,今年3月,由於疫情嘛,我和老公都在家裡休息呢,接到我大伯的電話,說我爸剛做了個胃鏡,食管有潰瘍,醫生取了活檢在等結果,但是醫生說情況不太好,“情況不太好”,就這5個字,我就知道我將要面臨什麼了,飯也吃不下了,躺在沙發上嚎啕大哭,老公安慰我,他不太理解為什麼只是做了結果不明朗的檢查,我的反應就這麼大?可是,我是經歷過一次的人了,我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說實話,我當時就已經想到我要失去爸爸了。
之後立馬聯絡省醫院化療,疫情期間,哪裡都住不進去,只好讓人家做了個方案回家裡這邊的醫院輸液,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去北京治,但是北京要先進京隔離14天,床位也緊張的要命,問了醫生可能要等一個月才能住上院,我們只好在化療之後去了河南腫瘤醫院,因為河南食管癌發病率高,經驗也比較多,到這邊大夫看了片子,說已經淋巴結轉移,做不了手術了,只能放化療。7月份在河南做完放化療,大夫讓按期複查,8月複查一切正常,結果9月底又開始吞嚥困難,這次我們約了中國醫科院腫瘤醫院,這已經是我們能去的最好的醫院了,掛號檢查什麼的又過了半個月,結果掛的那個專家讓我們住到三環腫瘤醫院。一個二甲民辦醫院,感覺就是個坑,我們又趕緊聯絡親戚朋友,最後終於在十月底住到了天津腫瘤醫院,可是這邊的大夫看了片子,告訴我們,我們去河南那會,是具備手術條件的,可以做手術,但現在放療過了,手術的風險就太大了,建議做免疫治療加化療!
免疫治療用的K藥,用完之後開始發燒,後來開始咳嗽,倒是可以吃點東西了,而且有人說發燒是因為K藥起作用了,我們都挺有信心的,覺得已經好轉了,可是發燒一直不退,用了各種辦法,總是反反覆覆,咳嗽也越來越厲害,後來直接咳出了血,我們趕緊去做CT,顯示肺部有炎症,懷疑食管氣管瘻,爸爸這時候已經非常虛弱了,本來就吃的少,還燒了半個月,嗓子也啞了,我們又馬不停蹄開了6小時的車開到天津,開始繼續治療。自從確定食管氣管瘻後,就不讓吃飯喝水了,到今天,爸爸已經20天沒有吃一口飯,喝一滴水了,上週做了空腸造瘻,可算是能有點腸內營養了,之前一直都是腸外營養,靠輸脂肪乳維持消耗。醫生說我爸的食管氣管瘻很嚴重,瘻口比較長,而消化液會不斷透過瘻口腐蝕,當腐蝕到大血管,人很快就會沒了。
昨天突然開始流鼻血,總也止不住,一咳嗽,就流鼻血,把我們嚇壞了,給醫生打電話,問流鼻血原因,醫生說,你現在就不要問什麼了,他現在這種情況,沒有為什麼,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今天和大夫商量了一下,準備明天回家,住到當地醫院,起碼家人都在,在這裡我和阿姨實在不放心,生怕他哪天出問題,就我們倆在天津,想回都回不去。這種感覺太虐心了,就是你知道他時間不多了,但是不知道最後那一天是今天,還是明天,還是一週後,每天都在提心吊膽,現在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求爸爸最後少些痛苦。12月9日,是我的生日,我爸沒有如我所願撐過去,他在8號早上7點02分去世了,真的是,這麼個簡單的願望都不滿足我,9號早上出殯,不知道以後我該怎麼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