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看活生生的人,以及他們如何生存,如何在互動中構建了一個個歷史事件。合情合理、邏輯通順是我們的期待。金手指和瑪麗蘇不應屬於歷史劇。歷史本身就是最好的劇作家。這是《大秦帝國》系列前三部廣受好評的原因,也是第四部《大秦賦》引起爭議的原因。
《大秦帝國》系列的影視化歷經十年,一波三折。第一部基本按照原著,第二部便只選取原著一部分劇情改編,第三部則完全脫離原著,並因為重拍主演之一白起的部分而省略了大量戰爭鏡頭,代以動畫講解。
這一尷尬的操作並未影響其好評,因為人物智商和劇情邏輯皆線上,特別是蘇秦間齊一節,大有“你以為我在第三層其實我在第五層”的燒腦感,縱橫捭闔,酣暢淋漓。
因此,在第四部《大秦賦》突然播出時,筆者激動地守著電視。確實,窮了三部的老秦人終於有錢了,軍陣和軍械的嚴密令細節控過癮——第一集開場即是邯鄲之圍,攻城戰展示了守城方如何用投石機對投石機,戰車如何倒進壕溝,攻城塔如何被守城方用繩子勾上去然後拽倒,而非一般電視劇裡的攻城場景那樣——無腦衝無腦爬無腦被射下。
公子異人出逃被追殺一段又呈現了精妙的騎射手環形陣。對於秦趙軍事實力,其他五國望塵莫及。這些場面不僅壯觀、好看,還合情合理,非為炫技。
秦國為何統一?為何是秦而非其他六國?還是第一集裡,呂不韋中箭後檢視箭,發現是標準化生產,箭的三個部分都有統一規格,可以更換零件,於是斷定為秦箭,繼而判斷是秦宮內的對手派人追殺。
根據最新考古成果拍攝的紀錄片《復活的軍團》裡詳細講解了秦在武器生產方面的標準化程度,這是其他六國無法做到的。這個細節的設定說明編劇還是做了功課,試圖回答這個關鍵問題。
服化道的精良顯而易見,如公子傒隨身的戈,仔細聽每次落地和使用都有沉甸甸的聲音,讓我想起老三國裡鳳儀亭一段董卓用方天畫戟扔呂布扔到廊上的聲音。此外,趙國尚火德,著紅;秦人著黑等細節就不提了。
但隨著劇情漸漸推進,問題暴露出來了:劇情注水,邏輯不通。我們無從得知是為了注水而邏輯不通還是因為不通而顯得注水。前兩部均在40集左右講述了20多年內的事,第三部則以40集囊括了秦昭襄王超長待機的50多年。而《大秦賦》的體量達到了驚人的78集。但篇幅長不是原罪,劇本混亂、自相矛盾才是大忌——
如第二集公子傒闖國獄被攔住,要開打時說私鬥可恥。這裡呼應商鞅變法的規定(請自行默唸第一部商君那句“私鬥可恥”)。之後公子傒悻悻離開。這個細節似乎說明秦法對王公貴族也有較強約束力。
但之後我們會發現,公子傒還將無數次跳出來爭權又無數次因為經不住推敲的原因(如趙姬幾句話的勸說)鎩羽而歸。對比第二部結尾,惠文王嬴駟深知季君的危險,但為了穩定危機四伏的局勢保證他死後順利過渡,還是隱忍不發。
歷史告訴我們,奪儲是你死我活的事,無論如何蟄伏謀劃,一旦動作失敗,不可能全身而退刪號重來。而《大秦賦》裡的公子傒卻能一次次妄動後繼續妄動。陣仗不小,邏輯不妙,彷彿只是為了設定一個個小波折而過家家。
又如秦楚外交內政關係的呈現,是秦統一過程中很值得玩味的一個方面。第三部《崛起》這麼講《史記》裡未多著墨的倬太子之死:昭襄王忌憚宣太后為首的楚系勢力,在範睢的提議下讓王后(楚公主)所生的倬太子出質魏國以翦除宣太后勢力,不料倬太子死在那裡。這個原創情節誠然是一個編劇的發揮,卻是一個合理的,甚至巧妙的發揮。
《大秦賦》裡也有異人拜見華陽夫人(楚人),先唱楚曲以討好的細節。但接下來與華陽夫人相關的情節卻顯得古怪:華陽太后不僅一手遮天,還在莊襄王病重時把他控制了。這個情節不僅與歷史上掌握實權的莊襄王形象不符,也和本劇中塑造的堅毅不拔的莊襄王形象不符。
而編劇對於王-太后關係的狹隘想象,隨後由嬴政一句驚掉下巴的“寡人不做第二個昭襄王”暴露出來。昭襄王-宣太后,莊襄王-華陽太后,嬴政-趙姬這三對母子在這裡被簡化為同一種抽象的“太后獨攬大權”關係,歷史劇的外衣之下悄悄潛入了宮鬥劇的核心。
我們從宮鬥劇那裡期待爽。但我們對歷史劇期待更多。以秦武王嬴蕩舉鼎絕臏而死這一歷史事實為例:《羋月傳》裡的嬴蕩是個被母親寵壞的蠢萌大胖子,自不量力舉鼎而死。這樣單薄的人物是為了給大女主羋月開金手指。
而《縱橫》裡的嬴蕩固然也有勇武好鬥的一面,其舉鼎卻是政治行動——展現實力,震懾六國。而其臨終前的“得遊鞏洛,死生無憾”一語,更令這個出場沒幾集的過渡人物有了靈魂。
筆者認為,《大秦帝國》系列裡,創造得最好的人物,是第二部《縱橫》裡由富大龍飾演的秦惠文王——這位秦孝公後承前啟後的秦王,在《史記》裡著墨不多。僅有的記述也以攻伐和外交為主。
而《縱橫》裡則賦予了他完整的人格:為緩和新貴舊老間的矛盾而車裂恩師商鞅,兩情相悅的王后在新婚當日刺殺自己,兄弟情深的弟弟嬴華戰死,心有靈犀的寵妾羋八子也被迫離秦出質。在秦國一步步強盛起來時,他作為一個人也逐漸被孤獨吞噬,煎熬於仇海,最終瘋癲而死。“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而《大秦賦》的核心人物秦始皇則出現了偏差。播出以來,先是40歲的張魯一出演13歲的少年嬴政的形象偏差為人詬病,隨後“要和呂不韋浪跡天涯”這一橋段更令人大跌眼鏡(當然,這個鍋可以推給編劇)。
其實,秦始皇的形象不只有一種。《秦頌》裡那個用權力機器絞殺了六國也無情絞殺了摯友和愛女的秦始皇(姜文飾),《英雄》裡那個以血止血心懷天下的秦始皇(陳道明飾),還有最近被網友們瘋狂懷念的《秦始皇》裡陰鷙又激昂的少年嬴政(翁斐然飾),他們代表了秦始皇這個人物和這段歷史所能被投射的豐富可能性。
但《大秦賦》裡的秦始皇,到現在為止還是個性格模糊的角色。他一會兒是因為宮中流言而崩潰要和呂不韋浪跡天涯的脆弱少年,一會兒是胸懷大志的激昂少年,一會兒是因為母親受辱而暴起殺人的暴走少年——彷彿第一集還強調的秦法成為一紙空文。
這是現在流行的套路——主角一定要經歷磨難了解父母苦心從中二少年成長為五好少年,至於他的名字是秦始皇還是宋仁宗,並不重要(是的,《清平樂》裡的宋仁宗也是這個套路)。
《大秦賦》播出時,微博曾放出一張秦孝公(侯勇)、秦惠文王(富大龍)、秦昭襄王(張博)和秦始皇(張魯一)“七世同堂”的宣傳物料。
這張合成圖中,秦孝公持重而望遠,富大龍意氣風發、氣吞山河,張博隱忍老辣,到張魯一這裡,畫風突變,彷彿一位慈祥地主。他中氣不足的臺詞和波瀾不驚的眼神,在三十集後,依然讓人很難分辨他飾演的嬴政是幾歲了。
而《大秦賦》裡其他演員的表演都可圈可點:辛柏青飾演的嬴異人堪稱是對莊襄王這個在位僅三年的“背景板”的一次正名。以往影視作品中他總被一筆帶過,甚至寫成見色起意被呂不韋玩弄的可憐蟲。
《大秦賦》裡把他刻畫得持重、隱忍和深情。段奕宏飾演的呂不韋則活脫脫是奇貨可居的投機者嘴臉。在聽到繼位僅三天的安國君去世的訊息時,他在幾秒鐘內演出了震痛、狂喜繼而掩飾三個層次。
這也是近年來歷史劇普遍掉入的陷阱:用心的服化道、若干演技精湛的戲骨,燃燒的經費,和一個差強人意、時而七零八落的劇本。《大秦賦》劇本的問題是,它努力想要回答“為什麼是秦國”的問題,卻忽略了情節的合理性和人物的完整性,最終呈現的效果是:在內部,中二少年嬴政被教做人,在外部,凡是秦人都深明大義。
《大秦帝國》系列之所以廣受好評,是因為它其實講的是一段“我們眼中的秦史”,是當代對“崛起”的想象。秦孝公的變法圖強,商鞅的以身殉法,張儀計程車為知己者死……都投射了我們對於現實的想象和期待。
也許歷史上的張儀、蘇秦只是逐利的縱橫家,但不妨礙觀眾欣賞《縱橫》裡張儀因知遇之恩而生得一身“魏皮秦骨”。而六國君主也不會被貶低——敢出陰招但嫉賢妒能終於人才盡失的大魏王,認清現實僅圖百姓安居不做他想的“棋王”韓王,勵精圖治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
每個人的每樁事都有其自洽的動機,而又有其不得已之處。在這些行為的合力之中,有了這段“奮六世之餘烈”的故事。“敬這大爭之世,敬這小酌之時。”——我們觀看一段蕩氣迴腸的歷史,然後迴歸瑣碎的現實生活。而《大秦賦》對這些複雜性的宮鬥劇式的簡化,不禁令人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