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說的很好，也許人生真的沒有意義，但尋找意義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尋找意義之前，需要先描述世界。在描述世界的各種方法中，迄今為止最有效的就是科學。
廣義來說，科學也屬於哲學，屬於一種叫“自然主義”的哲學流派。這個流派相信，支配大自然執行的，只能是客觀規律。而任何超自然力量，比如神靈，要麼不存在，要麼不可知，要麼跟自然主義的論斷不矛盾。正是在自然主義哲學的觀念下，人類透過觀察、實驗、記錄、邏輯推理和量化分析，逐漸發展出現代科學的各個學科，比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和心理學等等。在《大圖景》裡，你可以把作者所說的自然主義哲學觀等同於自然科學知識的總和。卡羅爾指出，今天，自然主義哲學觀已經不能作為價值觀的基礎了，這是為什麼呢？
人類曾經提出過很多哲學觀點來描述世界。比如唯心主義，它認為只有意識是真實存在的，你以為的現實世界，只不過是你的意識主觀想象的產物；再比如有神論，它認為在現實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至高無上的神靈。跟唯心主義相比，自然主義屬於唯物主義，它認為只有物質是真實存在的，意識是物質運動的某種產物。跟有神論相比，自然主義屬於無神論，它認為世界上並不存在這樣的神靈。
總的來說，自然主義相信以下三點：第一、世界只有一個，也就是自然界；第二、世界按照特定的方式運轉，這種方式就是自然規律；第三、要想理解世界，唯一可靠的方式就是觀察它。前兩句話很好懂，我來解釋一下最後一句話，它的意思是，你用“直覺”“天人感應”等辦法獲取的知識是不可靠的。比如，古代祭司之所以看起來能夠與神交流，往往是因為他們服用了迷幻蘑菇之類的致幻劑，這都是不可靠的。
幾百年來，自然主義一直是我們的價值觀得以成立的基礎。但是卡羅爾說，今天，這個基礎正面臨兩個挑戰：首先，透過科學獲得的知識真的可靠嗎？其次，如果這些知識沒有告訴我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先來說第一個問題。要知道，我們觀察這個世界的範圍是有限的，所以，透過觀察得到的知識適用的範圍也是有邊界的。這就說明，自然主義只給出了部分答案，而沒有給出全部答案。既然答案是不完整的，那麼我們就沒法建立完整的價值觀啊。比如神學家會說，他就認為“宇宙大爆炸就是上帝炸的”。這個說法對不對，今天的科學根本判斷不了。那麼，基於科學提出的價值觀，到底該支援還是該摒棄，我們根本沒法下結論。
卡羅爾說，我們不用太擔心這個問題，他有兩個理由。首先，目前我們已知的科學知識經過了大量觀察和實驗的檢驗，而且它們的可信度非常高。第二，科學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透過新增新的證據不斷更新。新的證據不但會擴充套件科學的範圍，還會提高已有知識的可信度。比如，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看似否定了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但它實際上是拓展了引力理論的邊界，而且，它在牛頓理論的範圍內，在形式上可以完全等價於牛頓理論。這就說明，只要不出邊界，牛頓的理論依然是可靠的。
所以，卡羅爾不是想證明“上帝一定不存在”，而是想告訴我們：不管你信不信上帝，不管你說上帝創造了什麼，我都完全可以用一個沒有上帝的理論描述世界，而且這個描述不會被推翻，只會變得越來越牢固。自然主義會不斷擴充套件、不斷更新、不斷加固，因此也就不會崩塌。
換句話說，對第一個問題，我們之前透過科學獲得的知識到底是不是可靠的，卡羅爾的答案是肯定的。於是，卡羅爾需要解決的就只剩下了第二個挑戰：如果這些知識沒有告訴我們“人生意義”，我們該怎麼辦？
這種觀點在哲學上叫作“消除性唯物主義”（eliminativism），就是卡羅爾整本書想要反駁的觀點。請你想象一下，你的面前有一條船。每隔一段時間，這艘船的木板和桅杆就會腐爛，就必須替換掉一部分。那麼換掉一塊木板以後，這艘船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把所有木板一塊接一塊地換掉，它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把換下來的木板再重新搭成一條船，那麼那條船算不算原來的那條船呢？
這是古希臘的一個著名思想實驗，叫作忒修斯之船。卡羅爾舉這個例子是想帶領我們從科學的角度思考“船”是什麼？“原來的船”又是什麼？如果從物理學的角度看，“船”不過是一群原子組成的一種特定形態。這樣看來，船似乎是不存在的，是一個人類想象出來的概念。既然船是不存在的，那就沒有必要糾結這艘船還是不是原來的那艘船了。
同樣的道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很多常用的概念，用科學一拆解，其實也是不存在的。比如原因、結果、記憶等等。你會發現，就連自然科學中那些離日常生活比較近的學科，比如認知科學、生物學和化學等等，其中的概念也是不存在的。比如，意識不過是神經網路的一種活動，神經活動不過是一堆蛋白質分子的生化反應，蛋白質分子不過是一群原子的集合，而原子不過是各種滿足量子力學的基本粒子透過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結構。
總之，目前來看，如果我們想要描述這個世界，根本離不開量子力學。量子力學經過了大量實驗的檢驗，是不可能被推翻的。而且，它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最底層的視角。從這個視角看，你很容易認同一個常出現在俗語裡的佛學觀點，“凡所有相，皆為虛妄”。
那麼，當我們瞭解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之後，是不是隻能把一切看作虛幻呢？卡羅爾認為，不是的。為了重建價值的基礎，卡羅爾提出了一個新的哲學觀，叫作“詩性自然主義”。
什麼叫詩性自然主義？回到忒修斯之船的例子。你說船不過是一堆原子，那好，你能把這些原子的情況全寫下來嗎？就算你能全寫下來，你每次提到船的時候，難道都要把這些原子的情況全部念一遍嗎？這根本做不到。所以，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在描述它的時候，肯定還是得用“船”這個概念來指代那一堆以特定關係結合成特定結構的原子。
同樣的道理，你得用蛋白質、細胞、神經元、神經網路、意識、記憶和人來指代另一堆以特定關係結合成特定結構的原子。卡羅爾指出，這本身就足以說明這些概念都是真實存在的。它們是底層的物理世界湧現到世界不同層面的概念，我們不能說這些湧現的概念都是幻象，否則我們根本沒法描述它，更沒法理解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湧現的概念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就是卡羅爾的詩性自然主義，他認為，自己的這個詩性自然主義就是在自然主義的基礎上再增加三個觀點。
第一，描述世界的方法有很多種。比如，你可以說忒修斯之船是一條船，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堆纖維素分子，也可以說它是一堆以特定比例和特定關係結合成特定結構的碳氫氧原子。
第二，描述方法有好有壞，好的描述方法和世界本身一致，而且彼此之間也會保持一致。船是木頭做的，木頭的主要成分是纖維素，組成纖維素分子的就是碳氫氧這三類原子。這說明這三種描述船的方法都和船本身一致，而且它們彼此之間是一致的，所以它們都是好的描述方法。
第三，在好的描述方法中，還存在一個最好的描述方法；最好的方法是由我們這一次描述世界時的目的所決定的。忒修斯之船是為了紀念傳說中的雅典國王忒修斯。如果你的目的是描述這段傳說，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說它是一條船。但是，如果你的目的是研究船為什麼會腐爛，那你就得說它是一堆纖維素分子。
第四，卡羅爾說，只要理解了詩性自然主義，你就會發現，當代人的價值觀並沒有倒塌，它的底部並不是缺少支援。在底層的物理世界，和頂層的人文世界之間，還有一箇中間層，這個中間層就是各種由湧現出來的概念構成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別的，就是除了物理學之外，由化學、生物學等等其他所有自然科學綜合描述出來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一艘忒修斯之船，雖然根本上說是由原子構成，但如果我們是從特定層面來看，船就是真實存在的。只要這個世界提供支援，價值觀就不是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