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有書的宿命。
據《2019中國圖書零售市場報告》,2019年中國圖書零售市場碼洋(全部圖書定價總額)規模繼續保持兩位數的增長,同比上升了14.4%,達1022.7億元,“依然保持較高增速”。這一年,新書品種規模達高達19.4萬種,中國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出版大國。
在書店裡,讀者們見慣了諸多擺放整齊的精品書,它們大都被包裝著一層薄薄的透明塑膠膜,書衣整潔、精緻,但很少有人接觸到那些傷痕累累、落滿灰塵的殘書。它們會集中堆放在僻靜荒涼的場地,或忍受著風吹雨打,或與枯葉飛蟲作伴。
不同於那些精品書籍,一部分書籍因品相和銷量問題,命運多曲折,大部分會被回收、攪碎、化成紙漿。
一
退貨的書
命運註定一波三折
每到年末,出版公司會組織人員盤點庫存書(盤庫),12月份,我前往河北廊坊永清縣的庫房參與了兩次殘書盤點。北京剛下過一場小雪,多了幾分寒意,而在這個距離北京一個多小時車程的河北小鎮,冬天彷彿更冷,盤庫就在戶外的大片空地上進行。
下午4點,太陽漸落,投射在庫區的陽光散盡,雖然戴著尼龍手套,但我的手指仍凍得發麻,走在庫房中,硬邦邦的鞋底發出聲響,像踏在冰面上一樣。
盤點現場散落的殘書
我將懷裡的一摞書放在木托盤上,這些書被歸類為“微瑕書”,即有些許破損、但不影響閱讀,仍有機會出售的書。幸運的是,這類圖書不會被立刻運往旁邊的化漿區攪碎、化成紙漿。它們會被相對整齊地堆放在庫房外面的空地上,覆蓋上一張透明防水塑膠布,或許將在這裡熬過整個冬天。而另一側的“化漿區”,那堆殘書則沒那麼幸運,等待它們的是截然不同的命運。這時,老闆在群裡發來一條訊息:“今天冷吧?又降溫了,大家注意保暖!”
在庫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書堆
第一次來盤庫,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當我們揭開覆蓋在書堆上的塑膠布時,灰塵撲面而來,比人高的書堆一眼望不到頭,足有幾十垛。
這些書籍的經歷不盡相同:有的曾擺放在書店的顯眼位置;有的曾出現在書展現場;有的則被讀者下單購買,又因某些原因退回……但是現在它們被集中在一起,風吹日曬,像野草一般。
庫房周圍堆放的殘書
透明塑膠薄膜將成堆的書籍裹得嚴嚴實實,上面用黑色簽字筆寫著“散裝”或“報殘”的字樣。據瞭解,我們要整理的書籍大概有300多個品類,涉及科普、文學、藝術類,五花八門。
它們大部分沒有塑封,破損程度不一,是公司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殘書。其中有的圖書封面變得陳舊,有的書頁四周已經卷邊,有的圖書邊角被磕碰,有的乾脆掉頁,散落在地上。
書堆中,一本書脊破損的殘書
第一次整理殘書時,我們對殘書的標準爭論不休——畢竟,我們的選擇會決定這些書的最終歸宿,需要嚴謹些。
一開始,大家極力保持著一本書該有的體面,我們認真挑選出其中的微瑕品,擦去書衣上的灰塵,放上托盤,剛開始還想將不同品相的書都分類出來。
印有聖母耶穌像的明信片散落在地上
後期,由於整理殘書的工作量太大,我們開始注重效率,加快整理的速度——於是,這裡儼然變成了廢品回收站,地面凌亂不堪,一本本品相堪憂的書籍被我們歸為殘次品,書的內頁、附贈的明信片、外封等散落一地,“化漿區”的書籍越堆越高。
在甄別書籍的過程中,我們並沒有嚴格的挑選標準。剛開始我們會把有磨損、磕碰的書籍通通放入化漿區;後來實在可惜,只要是不影響閱讀的書籍,我們仍然會放在托盤上,歸為微瑕品。畢竟,有些書籍化為紙漿,實在可惜。
一本書周圍混有雜物和樹葉
我掏出口袋裡的數碼相機,記錄著躺在粗糙水泥地上的部分殘書,彷彿在給它們拍“遺照”。我發現有些書雖然缺少了封面、袒露出素淨的內封,但更能散發出紙質書的質感;還有些書靜靜在躺在書堆之上,和雜亂的背景、零落的樹葉完美融合,極富藝術感。
等大家將分揀出來的微瑕書堆積在一旁,領隊飛哥會將這部分書搬進庫房。有次搬書,飛哥從一摞書裡抽出一本大開本的精裝畫冊說:“這種品相的書還是放那邊兒吧。”他指了指成堆的殘書。他手上那本畫冊,書脊已經脫落了一大塊。因為飛哥在公司負責圖書發行,所以更在意每本書的品相。
書堆中,一本沒有外封的書籍
書堆裡還會出現一些帶塑封的新書,我問飛哥:“有些書完好無損,為什麼還要歸為殘書?”
“那只是我們認為的好,客戶不這麼認為,很多塑封都爛了!”
“那這批書都是從哪兒來的呢?”
“各種渠道的都有,有一部分是實體書店的退貨。”
飛哥說,每年出版公司給銷售渠道發貨時,都允許一個相對固定的退貨率,但是今年線下書店的退貨率要比往年高。
我用殘書堆裡的科普書做的拼貼畫
近年來,受線上圖書銷售衝擊,式微的實體書店本就舉步維艱,加之2020年疫情對實體書店的衝擊很大,不少小而美的獨立書店已經撐不下去,紛紛倒閉。
“沒辦法,如果線下書店都倒閉了,不就更沒法回款了。”飛哥揣著手,無奈地說道。
二
不斷遷址的庫房
在辦公室待久了,去河北庫房整理圖書的工作倒也新鮮。盤庫時間不久,我迅速適應了庫房工作。起初一次搬5本書,後來更是索性一次性搬10多本。
這段時間,我們的後勤保障由“庫管”波哥負責。波哥在公司算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員工。他看起來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笑起來眼睛總是彎成月牙形,但是已經在公司工作了4年之久,每天負責在庫房裡打包發貨。
我們庫房所在的小鎮
工作的幾年裡,波哥經歷了圖書庫房的幾次搬遷。由於北京疏解“非首都”功能,2018年我們的圖書庫房開始從北京外遷,最終選址河北永清縣的一個小鎮。這裡位於北京和天津之間,距廊坊30公里。據悉,現在這兒分佈著大大小小多家圖書庫房。
在小鎮上,現在有不少產業,玻璃廠、採油廠、核雕區、服裝廠錯落其間。馬路上塵土飛揚,時不時會看見大貨車疾馳而過。我們的圖書庫房佔用永清國營林場的用地,整齊劃一的白楊樹林佇立在庫房四周,對面是採油廠曾經的員工宿舍,如今已經人去樓空,略顯破敗。
庫房旁邊的馬路
我們在北京辦公,前往現在的庫房有諸多不便。同事說,以前我們的庫房就在北京,如果要去盤庫,只需要半小時的車程,而現在包車去一趟河北庫房,來回車費就要上千元。
晚上,他帶著我和物流公司的小哥前往當地夜市吃飯,由於天氣太冷,鎮上的夜市冷清,馬路邊上僅有一排賣冬裝的服裝攤位,但鮮有顧客。
“北京要打造生活城市,庫房、工廠遲早都要外遷。”波哥說,“永清現在很多服裝廠是從北京搬過來的。”
我注意到,就在我們頭頂,兩邊樓房上豎著碩大的服裝廠燈牌,在我們住宿的那一片區域還集中了許多服裝廠。
鎮上的道路,冬季街道行人很少
在街上游蕩了一會兒,我們走進一家小餐館,波哥照例點了一小瓶白酒,喝了一口,評價道:“這種味道不行。”盤庫的這段時間,我見識了波哥的酒量,晚上吃飯時小酌兩杯是標配。“每天對著幾千萬冊的書,打包、發貨,喝點兒酒可以解乏。”他一邊喝一邊解釋。
波哥雖然是河北人,但一年回家的次數非常少,即使週末也是待在庫房。今年疫情嚴重的時候,他坐著專車從老家趕回倉庫,處理發貨事宜。“那會兒真的太害怕,這麼大的倉庫只有我一個人,附近什麼吃的都沒有,物流公司說從食堂給我們帶點菜來,結果就只有半袋米。”
談起疫情期間在倉庫發貨的經歷,他重複最多的詞就是“害怕”。想到那段靠泡麵度日、神經緊繃的階段,他笑了起來:“沒辦法,害怕也要來倉庫,必須發貨啊。”
波哥在倉庫工作
很長一段時間,庫房只留波哥一個人駐守。2018年“雙十一”,訂單暴增,平均一天要發上千單,那時庫房的員工也只有波哥一人。“那會兒每天都要忙到半夜兩三點,物流這邊的人,還有臨時工,十幾個人一起幹,當時沒用新系統,核查訂單都是肉眼一個個看。”
這幾年,電商平臺為了提升使用者體驗,發貨時間從72個小時變成48個小時,再到24小時,稍不小心,就要面臨高額罰金,所以現在波哥對發貨時間特別敏感。
“發貨後,如果遇到圖書磕碰、破損情況怎麼辦?”
“如果破損嚴重就找快遞公司,如果比較輕微,就只能先這樣,後面再看如何處理。”
其實,最後大部分破損的書都會返回倉庫,被歸置在殘書堆中。
波哥工作的庫房
波哥喜歡看書,有時候他會從殘書堆中挑選自己感興趣的看。當我提議給波哥拍張照片時,他表面上毫不在意,結果在我和別人說話的工夫,他已經刮好鬍子,挺直腰桿地坐在電腦前。
給波哥拍完照片後,他看著照片不停地感嘆自己胖了許多。他指著旁邊的日曆說:“這是我從殘書堆裡撿回來的,用膠水粘好了。”
第二天,波哥帶我去圖書庫房,我以前以為庫房也像工廠那樣,有不停運轉的傳送帶。“零售發行量大的公司估計會用到,比如我們庫房後面那家。”
最後我才知道,那是一家教輔機構的庫房,不禁感嘆學生教輔果然是最暢銷的書籍之一。
三
很多書逃不過的命運——化漿
2018年,圖書諮詢機構“開卷”釋出了國內首個滯銷書資料報告:從2014年1月到2017年10月,綜合中國大陸實體店、網店及零售3個渠道資料,年銷售數量“小於10本”的圖書,佔全部圖書品種的45.19%;年銷售數量“小於5本”的圖書,佔全部圖書品種的34.5%。每年至少有1/3以上的圖書品種會滯銷、造成退貨,最終積壓在倉庫。
除此之外,因外界不可抗拒因素造成的破損書籍也會返回倉庫等待報廢。
經歷3次盤庫,庫房大塊的空地終於露出表面,殘書盤點接近尾聲。透過我們的初步挑選,一些殘缺程度比較嚴重的書籍如同“棄兒”,最終的宿命,只能是伴隨著轟隆的機械聲音,被攪碎、浸溼、化漿。
庫房外堆放著很多整理出來的殘書
我覺得“化漿”這件事聽起來有些殘忍,這等同於宣告一本書的死亡。不過,這也是出版公司處理庫存和殘書的一種常見方法,需要綜合市場、庫存、品牌等多方面的考慮。有些書籍“出生”之後,就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讓我覺得可惜的是,品相成了這些書的是否化漿的唯一評判標準,書籍中有價值的地方沒有被看見。
因為從事相關工作,我發現一本精裝書報殘實在有些容易——物流過程中難免會產生磕角,但精裝書在意的就是“精裝”二字,從讀者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瑕疵的確有點兒扎眼。
從殘書中收集來的報殘單
部分編輯感嘆做書就像印紙,有些銷售感嘆賣書就像賣白菜。面對低折扣和高成本的擠壓,出版方更願意選擇出版定價更高的精裝書。
當然,一部分沒有市場前景的書籍也會被化成紙漿。有些書籍選題跟風、過度包裝、定位不準確,導致庫存積壓,一般就直接被攪碎化漿,但也有不少“叫好不叫座”的圖書最終退出市場,相對遺憾。
殘書堆中的書籍
整理殘書時,同事開玩笑:“不知明年盤庫,這裡會不會有我們做的書。”
我腦海中瞬間閃過一些不被看好的繪本。比如今年,我們從瑞典引進了一套繪本,畫風自由灑脫,裡面有不同膚色、不同性格的漫畫角色,故事是從小朋友的日常出發,但卻有很多深刻的人生主題。
最終,由於畫風問題,很多銷售渠道覺得裡面的形象不夠可愛,市場反應平平,這套書還是淹沒在了龐大的圖書市場中,我很擔心明年會在盤庫的時候遇到這類沒有被看見的好書。
現在營銷盛行,在大家心中都有一個模式化的“好書”標準:流量作者、名人推薦、大獎作品、實用的主題,這些書一經面世,往往會有好的銷量。當然,出版圖書同質化太高,也會導致一部分有意思的書轉瞬“沉底”。
書籍中夾雜的名人名言卡片
可能會有讀者問:這些殘缺的書可以賣給二手書商、流入二手市場嗎?
當我聽到特價市場的發貨折扣時,相當震驚。近幾年,出現了一些收購二手書的電商平臺,賣過書的讀者應該瞭解,很多個人書籍的收購價極低,能賣到定價的1折都算不錯,更何況出版方出售具有瑕疵的書籍,價格會被壓得更低。
其實,圖書化漿是為了避免一部分瑕疵書流入特價市場。圖書作為一種商品,各個渠道都會嚴格把控價格,我常常聽見銷售老師們爭執價格,過低的價格就會擾亂市場。
我從化漿的書堆裡收集了很多好看的圖片
作為出版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倒貨”,部分書商以極低的價格買入一批書,再賣給一些銷售渠道,從出版方拿貨的銷售渠道本就有固定比例的退貨率,如果他們再以高於進貨的價格退給出版方,賺取中間差價,出版方就會蒙受重大損失。
市場面前,一些書的處境其實十分艱難。殘書盤庫結束了,我們整理了一批微瑕書,等待週日同事來接棒“直播”在線上出售——微瑕書雖然可以暫時逃脫被化漿的命運,但是如果市場反應平平,賣不出去,它們還會被運往化漿廠。
臨走之前,在倉庫外面,我看見早餐店對面已經高樓林立,嶄新的住宅區正從外向裡推進著。可以預見,小鎮煙火氣十足的小街,不久後也要煥然一新。前面的核雕店掛起燈牌,招募“主播”,艱難的一年,大家都在尋求新的突破口。
轟隆而過的大貨車捲起塵土,朝著貨物奔去,那片方方正正的倉庫空地上,還有零星幾垛紙書安靜地躺在原地,等待貨車將它們運往造紙廠,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
我希望這些書籍化漿成紙後,再次走上印刷機時,它們的命運會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