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老王頭同住在一個大工棚裡,這個大工棚是多功能的。南北兩鋪大炕,能睡五十來號人。既是宿舍,又是會議室,還是上班的集中點。老王頭是這個大工棚裡資格最老的跑腿(單身)進門的第一個鋪位就是他的,他採用了兩隻大箱子擋住了進門就能看到他鋪位的視線。旁邊燒火牆的爐子就成了他炒菜做飯的鍋臺,除了這口小鍋放在箱蓋上以外,所有的油鹽醬醋,鍋蓋瓢盆碗筷全部放在箱子裡面。每次使用完以後洗淨了放進箱子再用鎖鎖好,一日三餐,餐餐如此。
由於他每晚都喝的醉醺醺,而且酒後無德,牢騷滿腹。看到溜鬚拍馬和不順眼的人開口就罵。所以,三天不捱打五天早早的。奇怪的是他捱打從來不還手,還說打得好,打得好。為此,沒有人喜歡挨著他休息和睡覺。我當時還是一個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在工棚的鋪位緊張的情況下就自願在他的右邊鋪位安營紮寨。
由於我喜歡看書寫字,很不方便,老王頭不知從哪裡給我要來一隻炕桌,但我那時還不習慣盤腿讀書寫字,常常坐在枕頭上寫字,躺在鋪位上看書。有時還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依著窗臺寫字。他又給我加高了炕桌並又做了一隻小板凳給我。
有一天,一個抗日時期參軍的老幹部(是某局的主要領導)來看望他以後,我的住宿突然被安排到團支部的辦公室。主任告訴我,是老王頭向領導要求的。
我很感激他,還特意到鎮上買了2瓶酒送給他,他邀請我跟他一起喝酒。那時我雖然還不那麼會喝酒,但我知道他幫了我的一個大忙,我應當先敬他一杯,表示感謝。我舉起酒杯“爺們,謝謝您!”一飲而幹,他也站起來一口乾了。“大孫,你人很爽氣,謝什麼,你早晚要到那裡當書記的,老章比我小2歲,打小鬼子的時候我倆都在偵查連,我當連長的時候,他剛當兵。他媽的,這點小事他不給辦我揍他。”他說話開始跑板變調了,我緊忙把話題拉過來說道:“爺們,講講您偵查連的故事”沒想到他給我說了一口流利的日本話,我只聽懂了,大連、青島這兩個地名。於是,我用日本中國話說:“你的,在大連,青島的偵查皇軍的軍事秘密,八路的幹活。”說得他哈哈大笑,笑得多麼燦爛。
我自從搬進團支部辦公室以後,代知青同學寫信、寫檢查、寫情書的“業務”不斷的增加,工友們也另眼看我,議論我要提拔當幹部了,我也有點神抖抖地。因為我對老王頭十分尊重,他酒醉後罵人,給別人起綽號捱打的事也少了許多。只要我在,他也幾乎不醉。
有一次,我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說:“在嘉蔭抗洪期間我為什麼要給魯某某取綽號叫小蘆花,給李某某取綽號叫黑狗花鼻樑”。我說:“蘆花,是雞的一個品種,我小時候見過這種雞,很好看又不普通,魯和蘆諧音,小蘆花就是小公雞,想打鳴還打不出鳴的時候,但是他已經是50多歲的小老頭了在年齡上有點不合適。那個李某某喜歡溜鬚拍馬,看到領導幹部就點頭哈腰的,很像漢奸。”
“你還記得我們到江邊去抗洪的時候那小子看見一群雞的時候怎麼說地?”
“哦,他看見一隻蘆花公雞帶領五、六隻母雞在尋食,公雞一旦找到食物,就咯咯一叫,餵給一隻母雞吃,再繼續找食,找到食,再咯咯一叫餵給另一隻母雞吃。他看見這種情景時說,一隻公雞都能找五、六個老婆還不打架,我只找了一個老婆還總吵架,太不公平了。說得很幽默呀!而您說得更幽默,因為你還是小蘆花,想打鳴還打不出,等到你會打鳴了也能找五、六個老婆不會吵架。”
“大孫啊,你的記性真好,問題說得很清楚。但是,不要向這2個人學習,與自己老婆吵架的男人不叫能耐,看到領導幹部點頭哈腰的男人被人看不起,做男人要多讀點書。”說著他從箱子裡拿出一本書,又說:“這是一個美國中央情報局退役的間諜寫的回憶錄,你好好地讀一遍,我們再聊聊,喝酒,喝酒。”
這本書很薄,書名叫《鬥智》1958年內部發行的讀物。我一晚上就讀完了,心想他在1958年還是領導幹部,而且是處級以上的領導幹部。為什麼現在連黨員幹部都不是,他是否也是被打到的當權派?但他沒有被監督勞動?還敢天天喝得醉醺醺?箱子裡還會有這種書?還敢借給我看?而且章局長也沒有被打到呀?他終究犯了什麼錯誤?
當我第二天還給他書的時候,他愣了一下說:“不看了?”我說:“看完了”“那我晚上要問問你”
晚上我告訴他:這本書主要講了2個內容,第一,他在二戰前的歐洲,收集公開的軍事資訊和各種武器圖片,整理,歸類,把武器的口徑射程記錄得十分詳細;第二,美國情報機構破譯日本軍事密碼,成功擊落了日本海軍司令山本將軍的座機經過,時間精確到拿最後的一角錢打賭。告訴我們要時刻注意自己左右上下的位子,不斷地調整自己到最佳位子,觀察到自己遠處的天上地下東西方向的變化,突出了仔細觀察和記錄的成功。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小夥。”在他酒喝得開心的時候還會教我格鬥,但他一直不肯告訴我他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的使命和光輝業績,也不肯告訴我他的任何一個經歷。
我與老王頭相處了3年多,成了忘年之交。我們聊得最多的是陣地戰中的自己位子,衝鋒時的曲線,射擊和拼刺刀的技巧,格鬥的技巧,他經常拿小鬼子作為物件,那些動作都是置人於死地的。“你不殺死他,他非殺死你,你死我活”是他的常用語。偵查與反偵查、審訊與反審訊,尤其是觀察人與事件的幾個角度,用邏輯分析(推理)都有獨到之處,我尤為深刻的是他能把為什麼,解釋的淋漓盡致,我得益匪淺。
他曾經問我,你們到衛國戰爭的戰場好呢,還是上山下鄉好?我說,保衛祖國和建設祖國都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他說,所以你們穿著軍便裝來的,戰爭是人民的血海,付出的老(成)本太高,你們上山下鄉都成了有文化的兵,那一茬就是幾百萬啊,看看那一個帝國主義敢侵略我們。他給我講起了《孫子兵法》的“屈人之兵”孫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不戰”,指的是軍事鬥爭的不戰,“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以心理學上的威懾,使敵人在心理上產生畏懼作為基礎的,也是以優勢的實力和充分的迎戰準備作為全勝的物質基礎。“善之善者也”“你們如果生長在秦始皇時代是否會去修築長城,生長在隋煬帝時代是否會去挖大運河,生長在抗日戰爭時期你們一定會去抗日。保衛祖國,建設祖國,抵禦侵略是你們熱血青年的使命!”
在文學方面他給我聊的最多的是屈原的詩賦《楚辭》的《離騷》《九歌》,我那時哪裡知道這些文化和戰略知識。只能分辨優秀男人女人和敗類男人女人,背誦幾首《革命烈士詩抄》而已。可以說,他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
1975年5月我含冤逝世的父母得到平反,我的工作調動了,離開了原單位。但也隔三差五的去看望他,他總是喝的很醉。有一次,一個知青同學打電話告訴我,他醉後又捱打了,而且被打傷的很嚴重,我立即開車到他那裡指責了那些工友,還扇了那個“兇手”一個嘴巴,怦怦不平,並揚言,再讓我知道你們打他非抓人不可。(因為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上海娃了)他卻搖搖手說:“不可,不可呀,大孫,不能抓人啊,他們打我一頓我舒服一點”“您這是何苦呢”我被徹底的搞糊塗了!
不久,他單位分給他一套住房,別人也不會到他家裡去打他,我也隔一、二、個月才去看望他一次,尤其是我結婚以後,就更少去了,他退休以後也沒有回到他的家鄉去,最終也謝世在這套房子裡。
當我不知不覺地走到他的墓前,他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地在我的腦海裡出現,我止不住悲痛的眼淚。我要到他單位去了解他的死因。
他單位領導告訴我,他什麼時候去世,都不清楚,發現幾天沒有看見他,才到他家去,才知道他已經去世。由於屍體已經開始發酵,他又是一個老跑腿(老光棍)也沒有什麼家屬,入土為安,匆忙的做了口棺材,前天出殯。
我和他單位的領導一起到他家裡,我想了解一下他的死因。
我在他家裡看到他所有的生活用品器具都放得整整齊齊,我晃了晃他習慣裝酒的軍用背壺裡卻沒有一滴酒,頓感到一陣心酸,他生前醉酒後罵人捱打的悲傷,又使我溢位新的眼淚。
當我看見炕洞前有一堆紙灰,立即緊張了起來。“他手裡是否拿了什麼”我問。“聽說他死前手心裡捏緊了一張報子”“隨他一起入殯了嗎”我問。“沒有”“扔哪了,快找給我”。
當我開啟這張報子一看,上面寫滿了一個女人的姓名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