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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的出場

那是1994年1月1日的清晨,墨西哥中部恰帕斯州的老城聖克利斯託瓦爾。黎明的寂靜包圍著整座城市,人們還沉睡在新年喜慶的甜夢中。悄無聲息地,一支起義的軍隊卻在此時暗中潛入,迅速佔領它和它周邊的七座城鎮。在奪取市政廳、警察總部、監獄、電臺的支配權,並把守了區域的軍事要衝和對外的公路之後,這支軍隊向全世界宣讀了起義的綱領與戰書。在這份宣戰書中,他們稱自己為薩帕塔民族解放軍。他們代表著被剝削的瑪雅印第安原住民,在宣言中表示對於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的西方殖民壓迫“受夠了、受夠了!”,然而在當時,誰都沒有把他們當一回事。

人們揉著惺忪的睡眼,操各國語言的遊客們詢問著何時能夠被批准離開,充滿好奇心的人群與記者聚集在市政廳的附近,向起義軍提出各種問題。而這些,對於連墨西哥通用的西班牙語都說得不太流利的原住民部隊來說,似乎是太過艱難的工作。於是,一個與矮小的瑪雅原住民截然不同的高個子,就這樣被推了出來。

那是個揹著墨西哥革命英雄帕薩塔式的胸口交疊子彈帶,戴著滑雪帽的傢伙。滑雪帽的面罩遮住了他的臉,只留下一雙大而溫和的眼睛;面罩下的大鼻子,與他那昭示了種族的白面板一樣引人注目。他能熟練而流利地使用法語和英語與人交談,他的西班牙語更是優雅迷人。

“不。”滑雪帽的男子用疲倦的聲音回答著,竭力抵禦無眠長夜所帶來的睡意。

大鼻子滑雪帽回答道:“馬科斯。副司令馬科斯。”

媒體之戰

晨霧退散,記者與遊客們驚訝地發現,這些起義的印第安原住民軍隊的總人數不過三千餘人,他們大多身著粗布的軍服,裝備陳舊落伍的武器,其中更有為數不少計程車兵手持的是僅具形狀的木頭槍。這是一支簡陋得絲毫不像現代軍隊的起義隊伍,只能叫人聯想起七十年代遊走於南美洲大陸的遊擊部隊,在一夜之間突然出現,並揚言要奪取政權。

就憑起義軍這樣微薄的武裝要與美國支援下的政府軍隊對抗,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大樹,這一點馬科斯以及帕薩塔民族解放軍自其成立伊始便已深刻了解。於是在2月政府派兵大舉進入卡帕斯時,起義軍與原住民聚落並未與政府軍進行孤注一擲的正面對峙,他們選擇了全線撤退,遷徙入叢林的深處。

而此時,政府也就發現了這次起義與從前游擊隊的不同。很顯然,從起義伊始,起義軍便很懂得利用現代傳媒的力量來彌補自身裝備上的不足。無論是在聖克利斯託瓦爾的佔領剛成功時面對摸不清狀況的記者,還是在和平談判開始之後,有組織地聯絡世界各地報紙、雜誌、電視等媒體進行宣傳,乃至利用網際網路的便捷與時效性向世界各地傳播起義的宣言及和平談判的最新進展,都顯示出這些揭竿而起的游擊隊為這場新時代的戰爭所做的充分準備。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媒體戰中,副司令馬科斯以薩帕塔民族解放軍領導人的身份,逐漸為人所知。

除1994年元旦的最初幾天之外,帕薩塔革命解放軍並未與政府軍隊發生過實際的交鋒。從那時起到現在的12年間的大多數戰爭,都是由副司令馬科斯以他手中的筆單槍匹馬完成的。

以筆為槍

再度撤退隱身於恰帕斯的群山之中。這種艱苦卓絕的環境似乎更刺激了馬科斯的創造力,在這個時期裡,除幾乎一天一份的公報外,他更有大量的書信體社論、寓言類小說等眾多充滿後現代風格的作品,透過現代通訊技術,如雪花般從中美洲的崇山峻嶺中發出,傳播到世界各地。他的作品大多帶著詼諧而略帶嘲諷的筆調,以一種苦中作樂的嘲諷描述了革命軍的處境,重申他們的起義綱領和政治主張,從瑪雅印第安長者那裡繼承來的智慧在其中隱隱閃爍,加深了這些作品的文學、哲學價值。他的文字兼具後現代主義的符號色彩與美洲文學所特有的神秘主義,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與何塞·薩拉馬戈也對其交口稱讚。

為對抗這種政治、軍事與文化上的隔離,馬科斯還使出了新時期起義者的別樣招數。1995年8月,帕薩塔人就自身前景在網際網路上發起了全球範圍的公投調查,超過百萬的選票顯示人們認為帕薩塔民族解放軍應當成為墨西哥的一支政治力量。而後在1996年初,帕薩塔人從他們的新首府——拉坎頓叢林中的一個小村——向全世界發出邀請,立刻使這片早已充滿了志願者的土地成為又一處時尚的朝聖場所。從好萊塢名流到著名學者,各種媒體記者、攝影師,乃至各種和平組織、搖滾樂隊,都爭相拜訪這個叢林中的小小村落。一直進行各種人道主義活動的法國前總統密特朗的夫人達妮埃爾更是帶著大量物資與藥品出現,為這些放棄了自己田地與微薄收成的原住民帶去了他們急需的援助。

國際名流的現身不僅從輿論上為帕薩塔民族解放軍造了勢,從戰略的角度看,他們恰如人質一般的身份阻撓了政府軍的進一步軍事行動,為起義軍與政府的談判爭取了足夠的時間。1997年中,帕薩塔人與政府在艱難談判後締結了《聖安德列斯協議》,其中承認了原住民自治和保有自身文化的權利,對於起義軍來說,便是一大勝利。雖然不久後政府就單方面宣佈將其否決,使雙方再度陷入僵持狀態。

以一個作家來說,能夠運用自己的文字操控局勢,乃至操縱戰爭,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馬科斯卻做到了這一點,現代化的技術讓他能夠運用五花八門的手段調動全球的媒體與輿論為他所用,他也為新世紀的鬥爭提供了避免大量流血戰爭的新模式。在他領導下的薩帕塔民族運動並不像其他革命一般要求國家政權,而以改善原住民的生存環境為目標,激起所有弱勢群體與個人的集體認同感,最終成為一股無法被忽視的政治運動的力量。

他是誰

馬科斯的神秘在於他總是帶著滑雪帽改變臉形,用面具遮住大部分五官。他始終神秘地蒙著的面孔為他在行文中塑造一個符號化的副司令馬科斯提供了便利,而這位副司令的形象也隨著他嫻熟的行文深入人心。與格瓦拉相似,他的手中總是夾著不離身的菸斗,這也往他的形象上添加了又一重象徵的符號。這樣的形象顯然與格瓦拉那張英俊的臉龐同樣適合出現在文化衫上,後來,印製著馬科斯頭像的T恤、滑雪帽、製作成副司令馬科斯和女司令拉莫娜樣子的玩具小人賣瘋了墨西哥的大街小巷。在有些場合,人們甚至稱他為“切·格瓦拉第二”。

1994、1995年間,正值墨西哥總統大選,墨西哥本國的經濟卻因其正式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圈而陷入崩潰的邊緣,薩帕塔民族運動的出現無疑是對執政黨政權的一大挑戰。也正因此,新上任的總統塞迪略就將揭露馬科斯的身份、剝去他身上的神秘光環作為首要任務和頭等大事來看待了。

1995年2月9日,墨西哥總檢察長辦公室召開了新聞釋出會。在釋出會上,檢察長宣稱從馬科斯的前戰友、叛變的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司令丹尼埃爾手中獲得了關於馬科斯身份的第一手資料。按照這位情報提供者的說法,馬科斯原名拉法埃爾·塞巴斯蒂安·紀廉,1957年6月19日生於墨西哥海濱城市坦皮科,為一個傢俱商人家庭中的么子。在墨西哥自治大學獲得哲學學位後,任教於激進的左翼人士集合地大都會自治大學的理論分析系。1983年,紀廉以墨西哥民族解放陣線秘密成員的身份深入到恰帕斯的原住民社群中,並在11月成立了薩帕塔民族解放軍。

在某篇公報的附言裡馬科斯則調侃了政府對他身份下的判斷,稱給他安排的角色不夠英俊,會讓他的女性筆友幻想破滅。而他的那些支持者則高呼“我們每個人都是馬科斯”。

馬科斯筆下的自己和革命

塞迪略政府推出紀廉此人,試圖證明這場起義是由老派的左翼理論知識分子所發動,與從前那些幾乎全部夭折了的革命並無不同。為了對抗這種政府的官方定性,馬科斯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了自己與革命軍的另一重歷史。

帕薩塔民族解放軍成立於1983年的11月,在此之前,是作為墨西哥民族解放陣線的一支深入恰帕斯叢林中活動的。遵循中南美洲的革命傳統,這些左翼的革命者在起初的確帶著自己的政治理想潛入這裡,試圖讓這些被現代文明推擠到生存邊緣的印第安原住民奮起反抗,卻意外地遭到了拒絕:很顯然,原住民聚落中世代延續著自成體系的社群傳統,對這些理論家滿口的工人與階級並沒有什麼興趣。

對此,這些革命者選擇了與轉身離去或留下來說服原住民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們放下知識分子的架子,徹底融入原住民的社群中去了解和學習,最終以印第安原住民那種迥異於現代文明的思維方式重新開始這場革命,帕薩塔民族解放軍也由此成為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原住民武裝力量。

這也正是馬科斯為什麼總是稱自己是副司令的原因。在他的作品中,他將自己稱為媒介與橋樑,一道“溫柔而狂怒的影子”,是表達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員會與帕薩塔民族解放軍全體意願的聲音,他聲稱自己只是帕薩塔運動的發言人,真正的決定來自各族長老和公共投票產生的族群長老所組成的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員會。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員會在漫長的十年多等待與籌備後,將起義的時間決定在1994年的元旦夜晚。在這一年,墨西哥正式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原住民原本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在強大經濟實體面前顯得無比脆弱,而此前墨西哥就在背離了其革命傳統的革命制度黨領導下,依照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推行土地私有化,徹底破壞了原住民社群原本的社群土地共有制度:恰帕斯的印第安原住民已被逼入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

神龍再現

在這種僵持對峙中,時間緩緩推進到2000年。國家行動黨在六年一度的大選中勝出,比森特·福克斯當選總統,從而結束了革命制度黨的長達71年之久的統治。一直處於蟄伏狀態的副司令馬科斯也藉此機會,透過網際網路宣佈帕薩塔運動的23名司令與他本人將於2001年初帶著面具,徒手離開拉坎頓叢林造訪全國的其他各個原住民社群,最後進入首都墨西哥城與新政府進行談判。

這一宣告顯然讓還沉浸在選舉獲勝喜悅中的新政府措手不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2001年2月25日,帕薩塔人在無數市民與志願者的擁簇下,從容步出那六萬依舊駐紮在拉坎頓叢林外政府軍的包圍圈,開始訪問全國原住民社群並公開演講。在這巡迴演講的過程中,馬科斯憑著自己極富個人特色、充滿表演語言的演說,使其追隨者如滾雪球一般不斷增多,當3月11日帕薩塔車隊進入墨西哥城時,來自全國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已逾25萬之眾。

這支龐大的車隊終於平安抵達了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廣場。女司令埃斯特進入國會面對全體議員講演,而馬科斯則留在廣場上,面對更多的普通民眾發表了他那著名的演說《土地色的人民》。就如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一般,新世紀的《土地色的人民》抒發了原住民的愛與夢想,它為聽眾們描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無數有著獨特個性的小世界相安無事身處其中,最終彙集成一股真正和諧的洪流。馬科斯的這篇演講在眾多支持者的歡呼與掌聲中收尾,帕薩塔民族運動也達到了它自身的最高峰。

2001年會談的結果是墨西哥政府答應撤離包圍拉坎頓叢林的六萬軍隊、釋放被囚的薩帕塔民族解放軍成員、並修正通過了《聖安德列斯協議》。然而副司令馬科斯卻以帕薩塔人所要求的是確保原住民自治權利、保護原住民文化的法律為由,宣佈帕薩塔革命解放軍將重返叢林,繼續和平抵抗。

8月,選票相近的兩位候選人再度發起投票。而副司令馬科斯與他的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則在叢林的深處觀望,有如一道溫柔卻隨時願為夢想挺身的影子,靜靜地等待著另一個重又出現在世人面前的絕妙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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