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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

平 安 夜

1980年冬天,想必是12月24號,大學班裡很多人都在教室上晚自習,突然胡鴻傑同學從外面進來,身後拖著一棵矮松樹的上半截,走到教室講臺邊上,一邊琢磨著怎麼把它豎在牆角,一邊嘴裡對全班說:“各位,啊,聖誕快樂!”

我記得,當時多數人都顯得有些一頭霧水。現在想來,那可能是我們所有人的第一個平安夜。據說老胡後來還因為這種破壞綠化的極端惡劣行徑而捱了黨內批評。

幾年以後,我在美國聖誕放寒假時,開了一輛舊車,第一次橫跨美國旅行。窮,白天開車,晚上就睡在車裡,半夜凍醒了就接著開。就這樣,曉行夜不宿,在平安夜那天,開進了肯德基州介面。

其時天降大雪,能見度很低,空氣又冷又潮。傍晚時分,將車停在了一個汽車旅館門外問路。想了想,畢竟是平安夜,還是自己心疼自己一下,就破例進店登記,花了好像是16美元開了一間房。

一切安頓下來,天已全黑。飢腸轆轆,走到前臺,問什麼地方可以吃飯。所謂前臺不過是個超小的櫃檯,後面站著個十八九歲的黑白混血的肥胖少女,正要下班回家。聽我只問了一句,她就詫異地看著我,說:“今天平安夜啊,哪裡還有什麼商店餐廳開著門的。”她一邊說,一邊鎖門就要往外走。她是最後一個下班的,卻原來這汽車旅館裡當晚連值班的都不會有。

我正要起急,她忽然轉回頭來,想起了什麼:“哦,對了,兩條大街對面有一個印度餐館,他們可能還開著。”說完,她又近乎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他們不是基督徒。”肯德基所在的中南部,基督教勢力龐大。聽女孩的口氣,平安夜還居然要開門營業,分明是異教徒對主的大不敬。

我走過兩條大街,竟看不到任何車輛。偌大的馬路上空空蕩蕩,防凍鹽融化後的雪水踩在腳下,噼啪作響。偶爾有一輛車開過,必是風馳電掣,濺起漫天的水霧,想必是怕晚了耽誤家裡開飯。

我路過幾座房子,看到裡面都是燈光即柔和,又明亮。蒸汽蒙蓋在玻璃窗上,我看不見裡面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整個美國所有的家庭,此時都團聚在一起,大啖平安夜晚餐。

小風刺骨,加快腳步。轉過街頭,果然看到一個依舊開著門的小餐館。推門進去,帶進一陣冷風和潮氣。

餐館很小,裡面除了一個身材瘦高,蓄著黑色絡腮鬍子的錫克老闆以外,一個客人都沒有。從老闆看我的眼神中,我能覺出,他是剛剛要打烊。我拉開一把椅子,當仁不讓地坐下,看著老闆頗不情願地遞上了選單。

一個人窮的時候,這個“窮”字都是肉眼雖看不見,卻清清楚楚被無形地寫在腦門上的。我看選單的時候,能覺出老闆在打量著我。我點了一個標價好像是5塊多美元的不知是什麼的印度菜之後,將選單遞迴給老闆,抬頭時,果然看到他在冷冷地盯著我。他問我要什麼飲料。我馬上說,“水”。

老闆轉身,向廚房走去,一邊用我聽不懂的話說了一句什麼。話音未落,櫃檯後面一個女人橫著探頭出來,用同樣的話回答了他一句。然後,兩人同時看著我,似乎在爭論什麼。這個女人顯然是老闆娘。

這個餐館只有十來張桌子,靠牆的幾張上已經倒放上了椅子。廚房邊的牆上,懸著一個掛曆,上面寫著看不懂的字,印著看不懂的錫克教畫。我看著,不覺記起汽車旅館那個女孩說話時的表情來。我暗想道:異教徒,平安夜還開黑店。想罷不由暗笑了一下。

須臾,老闆端來了飯。他看我的眼光,依舊冷冷的。我終於被他看得不自在,在他轉身時叫住了他,一咬牙,不能讓他們看不起,說:“給我一聽可樂。”

可樂就著錫克飯,狼吞虎嚥。菜熱騰騰的,是羊肉燜土豆,還配了很多印度佐料,倒是可口。吃罷飯,我揮手示意老闆,要賬單。這時,我才想到,剛才要可樂的時候,沒有問他多少錢。正想到這兒,就看到老闆和老闆娘又一次爭執了起來。

印度人,和咱們多數亞洲同胞一樣,是出了名的善於討價還價的,一塊錢的東西他絕不會賣給你八毛。特別是在北美和西歐,他們的名聲很不好。初到美國時,許多中國人都警告我說,如果事先不說好價,印度人是特別會宰人的。

這時,老闆停止了和老闆娘的爭執,不情願地從她手裡拿過賬單,徑自走了過來。他按照美國的規矩,將賬單反扣在小托盤裡遞給了我。我看到他的手背膚色是棕黑的,而手心部分是一種粉紅的顏色,二者之間,涇渭分明。

我硬著頭皮,將那賬單翻過來。

開始時,我沒有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細看時,我驚著了。我抬頭看老闆,他還是面無表情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再低下頭去,又看。

那賬單上,赫然寫著“聖誕快樂”幾個娟秀的英文字。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再抬頭,看到櫃檯後的老闆娘,在對我友善地笑著,招了招手。她問我是哪國人。她說話時的口音很重,我幾乎不懂。我告訴她我是中國人,她又笑笑。我注意到她的眉心,點有一個桃紅色的小點。

也不知是我這些年來記憶的加工,還是當時確實如此,我今天想起來,那櫃檯前的燈光竟與街上窗內的燈光一樣,即柔和,又明亮。

我離開餐館時,手裡還拿著一直試圖塞給老闆的幾美元小費。老闆隨我走到門口,打烊關門。他的臉上終於也有了點笑容。他說我一進門,老闆娘就對他說我一定是亞洲同胞,留學生,但估計不是富裕國家如日本的,平安夜才可能無家可歸,如此般落拓。

我和老闆在街上告別時,他對我又說了一句“聖誕快樂”。

回汽車旅館的路上,順著風走,偶爾能聽到遠處有聖誕音樂飄來。又經過那些視窗,看到玻璃上的蒸汽都在流汗了,水滴經過的縫隙間,隱約露出窗內閃爍的聖誕樹。

那一刻,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老胡的那顆聖誕樹,心裡感到一種澄明的、異教徒的平安。它使我從那晚以後,幾乎每逢有平安夜餐,都會對桌上的不論什麼人,窮的富的,虔誠的或大不敬的,用我現在講述這一切時一樣的感恩之情,一次又一次地說起這個故事。

2008年5月30日寫於洛杉磯

(原載《七七八八集——中國人民大學77、78級入學30週年紀念》,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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