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對美國老人,
給予一箇中國女孩的溫暖,
我是斷熬不過那段艱難時光的
前言
現在時常聽到周圍朋友的孩子去國外留學都不差錢,去留學就像旅遊似的,父母給孩子揣著大把的錢還生怕孩子在外受委屈。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留學生在國外的求學生活不過距今二三十年,卻恍然隔世。不僅經歷語言和課程的壓力,經濟的窘迫和精神的孤獨乃至留學期間遭遇的各種變故,讓那時初出國門的我們,有了與現在的孩子們不一樣的留學生活。
原題
回憶TomMeloy 教授夫婦
原載:新三屆
2018年4月1日
Meloy 教授是西弗吉尼亞大學(West Virginia University,WVU)能源學院的榮譽教授。我在那兒讀書時,他當時七十多歲。據他自己告訴我,誰也管不著他,他直接向副校長負責(report). 他自己有個實驗室,就在我試驗室的樓上。但他一年有大半時間是在世界各地旅行講學,不時帶回一兩個外國學生做他的研究生。我在WVU的那段時間,他好像沒有研究生,只是自己在做研究。
Meloy 教授本科畢業於哈佛大學, 麻省理工( MIT)的冶金學博士(PHD)。據他說, 他只花了16個月就在MIT拿到了博士學位。我記得他家裡一直掛著一幅很大的哈佛大學某個兄弟會的旗子。 他那種過人的聰明和敏銳當然是可以感覺到的。但同時你還可以感覺到的是他身上那股傲氣。
我的實驗室在一樓, 只要我在,門總是開的。Meloy 教授經過的時候, 會主動進來和我寒暄幾句,聊聊天,我則藉機和他練習我的口語。他有時會挺不客氣地嘲笑我的英語用詞不當,糾正我用法不準確的地方。時間長了彼此越來越熟,也就少了很多客套。 聊的內容也開始天南地北, 政治、 文化、宗教、猶太人(他是猶太人)、中國人等等無所不聊,以前我每次總是很恭敬地稱他“Dr.Meloy(Meloy博士)”, 後來熟悉了他就說, “just call me Tom(就叫我湯姆好了)”。他甚至有一次在言談中流露出對我導師學術水準的不屑。直率的個性和傲氣表露無疑。
說不清為什麼,Meloy 看不上我的導師卻很喜歡和我聊。 甚至我們有時還會為西藏到底是不是中國領土爭執一番。我不能接受他對西藏地位的質疑,我宣告“西藏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並用西藏過去是“落後原始的,殘忍的農奴社會”據理力爭。雖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但這些爭論並沒有影響我們的友誼。今天回想起來,當時一個老一個小爭得那麼認真, 覺得好笑又親切。
1988年秋天, 我正遭遇我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光。那一段時間, 我關上實驗室的門,自己一個人躲在裡面一邊寫信一邊哭。 Meloy 那一段時間大概出國了。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我聽到敲門聲。開啟門,Meloy教授站在門外,我從他吃驚的臉部表情猜到我的形象一定非常難看和狼狽,我知道我的眼睛因為整天哭,腫得像桃子似的,人也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What’s happened on you (你發生什麼事情了)?” 他盯著我滿是淚水的臉,看出他吃驚不小。“I’m writing a letter(我正在寫信)” 。 我儘量平靜地說。Meloy 的眼睛看著桌上的“信”,厚厚一摞,大約已寫了60多頁(我現在依稀記得應是67頁)。“Is this a letter? My god, this is a book!(這是封信嗎?上帝,這簡直是本書!)” 他走進來關上門,坐在我對面:“孩子, 告訴我,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月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一直是個happy girl(快樂的姑娘) 呀!”
我默默地流淚, 無法說話。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讓人聽見。Meloy 教授見狀站起來,把我攬在他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什麼也不說。我終於忍不住,在他懷裡輕輕地抽泣起來。我猜他雖然看不懂中文,但以他的年齡和閱歷,他一定已經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傷心欲絕。
做畢業論文時正在做實驗
從此,Meloy 教授每天到我實驗室來, 我們交談了很多。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講,在開導我。 其中有一句到現在我仍然記憶猶新:“Life is not easy , life is not fair(生活不容易,生活也不公平)”。 在以後的生活中, 我常常想起這句話。 他甚至給我父母寫信, 告訴他們我的情況,並一直問我父親是否有回信。我記得父親是用中文寫的回信,我自己翻譯好,給他看, 老人不相信我的翻譯,堅持開車帶我回到我的住處去取父親的原信,再回到他家, 當他的面一句一句翻給他聽。
到美國後,我能感覺到中美間有巨大的文化,習慣及心理差異,所以我從不認為美國人會懂得我。可是我發現我錯了。Meloy 教授對我說, “孩子, 不管文化多麼不同,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大。”他看我實在難過, 就帶我去見他太太。 他太太是德裔美國人, 是一個精神科醫生。老兩口只有一個兒子,早已離開家,在北卡州做醫生。
教授夫婦住在一個很安靜的社群中的一幢三層小樓裡。Meloy 太太慢慢地與我聊著,我一直剋制不住地流著淚。現在想來,我當時應該已有憂鬱症的表現。最後,Meloy 太太拿給我一粒藥:“孩子, 今晚睡前把這粒藥吃下去,可以讓你安靜地睡個好覺。按說你不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給你開藥。而且這藥挺貴,$2一粒。 但你這樣下去不行,你得吃藥。 這種藥一粒可以讓你安靜地睡一覺,兩粒可以讓你睡上一整天,三粒就可以讓你睡好幾天。所以, 我只能一次給你一粒。”
“Mrs.Meloy(Meloy 太太), 我沒錢買這麼貴的藥。” 那學期我已沒有任何資助來源, 完全靠saving(存款)生活。生活已是一省再省。甚至曾有一個月只吃泡麵、豆腐和韓國泡菜的時候。“不用擔心,這是藥廠給醫生的sample (樣品), 不需要你花錢。”我謝了 Meloy 太太,離開他們家回學校。
經過城裡一家藥店的時候,我走進去,將那粒藥遞給櫃檯後面的藥劑師,“請幫我看看這是什麼藥?”“這是給狂躁型精神病人服用的, 可以讓他安靜下來。”藥劑師解釋給我聽。 我站在那兒, 腦子一片空白,淚水奪眶而出:“我怎麼活到這個份兒上了?” 藥劑師顯然嚇壞了: “Are you all right(你還好嗎)?” 他有點驚慌地問。我一下子回過神來: “Don’t worry , I’m OK(不用擔心,我沒問題).” 我擦了眼淚, 轉身走出了藥店。
與Mrs. Meloy合影
Mrs. Meloy 要求我每次服藥後的第二天去見她,她在觀察我服藥的反應。從她的謹慎中, 我感覺到這藥的厲害。
後來, Meloy 教授乾脆讓我住到他的家裡, 不要我的房費(等於幫我省了一大筆房租),只要求我每星期給他們老兩口做一次中國飯。我用炒豬肉絲代替北京烤鴨,美國超市賣的Taco (墨西哥玉米餅)充當春餅再配上黃瓜絲,蔥絲以及中國店裡的海鮮醬。Meloy 教授的評價是“sensational!(太棒了)” 後來還幾次要求“再吃一次那個餅卷肉絲”。
Meloy 教授有次對我說, 你的名字用英文念很funny(滑稽). 你的last name(姓)Li 在英文中大多數人會念成lie (撒謊), 而你的first name (名) Rong在英文中會念成wrong(錯誤)。因此, 你該有個英文名字。 老兩口非常認真地為我選了很多英文中女孩子的名字,他們先海選,最後選出Anna、Heather讓我挑。 並給我講了這兩個名字的意思。教授告訴我, heather 是蘇格蘭草原上的一種草,開小花,到處都可看到,不起眼,但生命力極強。我當即選了heather,因為這個名字暗合了我的命運。幾年後, 我終於在San Diego(聖地亞哥) 見到了這種名叫heather 的正開著淡紫色小花的草。
Heather 這個名字一直叫到現在, 由於工作環境的原因,這個名字反而用得比我中文名字還多。
還有一次,教授跟我商量要在他家裡舉行一個“One girl party(一個女孩晚會)”。那個“One girl” 就是我。他請來了一些WVU的教授, 其中有些是單身的年輕教授。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但我對美國人沒感覺。我非常看重精神和文化背景的契合,不同文化和習慣的巨大差異讓我對這種配對有些抗拒。但我很感激老人的良苦用心。
當時, 我的master(碩士)學位的課程雖都已修完, 但6個學分的論文卻因為我不穩定的情緒而無法繼續下去。我當時認為我已失去最重要的部分, 我對這個學位無所謂了。它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導師一再跟我談,要求我堅持。她說她看過很多的例子, 一但離開, 沒人願意再回來把學位完成。 如果我現在走了,“you never get it done” (你永遠無法完成)。理論上我當然明白,可實際上我根本做不到,我已沒有動力繼續做下去了。我跟Meloy 教授講了我的情況, 他建議我先離開一段, 換一個環境,出去幾個月再回來完成論文。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
幾乎延宕了一年,我才部分的平復了心情,回到Morgantown 繼續我的論文。
記得應是1989年的冬天, 論文快結束的時候,每天要在實驗室幹到很晚,有時至半夜。有一天, 我做完論文中要求的實驗後從大樓出來, 已過午夜。回頭望去,整個大樓一片漆黑。我的實驗室應是整個大樓最後一個熄燈的地方。我踩著雪向Meloy 教授家走去。路上早已看不到人。
路過一座橋的時候, 忽然聽到後面有腳步聲,而且離我越來越近。我有點緊張, 不由加快了腳步,並向馬路另一邊走去。那人竟也隨我過了馬路,並趕上幾步試圖與我搭訕。 我心裡愈加害怕, 嘴裡含混地應付著。 那男人搶上幾步與我並排時, 突然靠近我並拉開他的褲子前襠,同時嘴裡說著下流話。 我本能地大聲喊叫。由於太緊張,英文早忘了,本能地用中文大叫“下流! 流氓!” 同時撒腿頭也不回的朝住宅區狂跑。 一邊跑一邊大喊。
小城冬天的深夜太靜了, 我發抖的淒厲的驚聲尖叫非常刺耳,連自己也覺得瘮得慌。那男人好像沒敢追上來。 我不敢停下來, 玩命狂奔,一直跑到教授家。我一進門,立刻反鎖上門,驚魂稍定,也顧不得禮節了, 立刻給教授打電話(我有一條單獨的電話線)。 我想我當時的聲音一定非常驚慌。 教授趕下樓來時, 穿著睡衣,顯然剛被我吵醒。 我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裡,渾身發抖。 教授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他立刻撥打911。不一會兒一個警車停在房前。 警察反覆讓我描述那人的特徵和衣服顏色。老實說, 我當時緊張得要命, 根本就沒正眼看過那人 。警察用步話機與另一輛巡邏的警車聯絡, 在附近找尋那男人。但哪裡還找得到影子。那男人也不至於傻到在原地等警察來抓呀!當然是一場白忙活。 一個小時以後 我一個人躺在漆黑的屋裡,一夜無眠。
畢業離開Morgantown的時候, 我是從Meloy 教授家離開的。當時他們夫婦好像是出國旅行了。我走前, 把房子仔仔細細地打掃乾淨。把用過的東西放回原處。將一封充滿感激的信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二十多年過去了, 不知他們是否還健在? 我到華盛頓後還和教授透過話,問候他。 我回國後也曾試著打過他家的電話,但已不通了。這其實在我的預料之中,他們或許已不在了,或許在哪個養老院裡。幾年前, 有天晚上,夢到了Meloy 教授, 醒來久久無法再次入睡。我非常後悔回國前沒有聯絡到他們,告訴他們我回中國的訊息。
真想知道他們在那裡……
如果他們已不在了,像他們那麼善良的人一定在天堂裡。 至今, 在我的書櫃裡有一個很小很精緻的機關槍玩具, 這是當年我在Meloy 教授實驗室裡看到後很喜歡,問他要來的。 二十多年來, 這小玩具跟著我到處搬家,一直搬回中國, 卻從沒丟。就在我的書櫃裡靜靜地坐著。每次看到它, 就會想到它的主人。
回想二十三年前,以我當時那樣的處境,在離開中國離開家人那麼遙遠的異國他鄉,極度的孤獨,無助和煎熬,如果沒有這兩位慈祥的美國老人用他們身上散發出的人性的溫暖,給了我這個中國女孩極大的幫助和拯救,我是斷熬不過那段艱難的時光的。及至今天,走筆至此, 對他們深深的懷念和感激涕零再次讓我潸然淚下。
與Meloy教授夫婦合影
我會在心裡一直想著他們,感念他們。直到我生命的終結。
李榕
2011.10 於上海
後記
本文在我的部落格上發表後,一位有心的網友幫我找到了西弗吉尼亞大學的網站上一篇關於Tom Meloy 教授的訃告,譯文如下:
托馬斯菲利普馬洛伊(Thomas Philips Meloy),西弗吉尼亞大學能源學院終身教授,於2009年聖誕節在摩根城Monongolia 總醫院去世。
Meloy博士於1925年9月14日生於紐約州紐約市,是托馬斯和克萊爾利比馬洛伊最小的兒子。他考入狄飛爾學院,於1944年畢業並在軍隊短期服役後考入哈佛大學並於1950年畢業,後在麻省理工學院獲得了冶金學博士學位。
他的專業領域是粒子形態學,他同時也是美國國家宇航局(NASA)登月及登陸火星計劃的顧問。他一直是西弗吉尼亞大學的榮譽教授並任教多年。
他晚年與兒子及孫子孫女們生活在一起,他的太太Mrs.Meloy於2010年1月7日去世。
看到這份簡短的訃告,我止不住熱淚盈眶,久久無法平復自己。
就像我心中預料和想像的那樣,兩位老人去了天堂。而且只相隔了13天。Meloy教授竟是在聖誕節那天走入天堂的!他就像是我的聖誕老人(Santa)!我瞭解這兩位老人家,我知道在天堂裡他們會繼續相親相愛地過著平靜的日子,他們還會繼續熱心的幫助別人。
又一個聖誕節就要到了,今年的聖誕我會在遙遠的中國為他們買一盆聖誕紅,寫上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在天堂能聽到我的聲音。
終有一天我會去看他們的,他們一定記得我,記得當年摩根城那個他們給起名叫heather的中國姑娘。I will love them and miss them forever( 我永遠愛他們,永遠懷念他們)。
李榕
2011.11.30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