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終於來臨。在這頭一天犯人們幾乎都不幹活了。有些人去了縫紉室和手工作坊,其他人在派工時只去點了點卯,就又回到囚室。吃過午飯就再也沒人出去了。
上午多數人出去是為了辦私事,有些人去買酒或其它東西,有些人去看望朋友,或者去要別人欠的一點工錢,好拿來過節。有的人似乎跟大家一樣忙忙碌碌的,其實沒有任何可忙的事情,不過是裝出一副可以從別人那裡弄到錢的樣子。
總之,大家都期盼著明天會發生一點不同尋常的事情。到了傍晚,那些到商店為犯人買東西的殘廢老兵帶回各種食物:牛肉、乳豬,甚至還有鵝。
許多犯人都認為,過節就應該多花錢,把節日慶祝搞得隆重一些。就連那些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節儉人也會大把花錢。對於犯人來說,明天是法定節日,有明文規定的,任何人都不能剝奪,這一天不能派犯人幹活。這樣的節日全年一共才三天。
誰能洞悉這些被社會所拋棄的人在迎接這個節日時,內心會激起多少波瀾!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從很小起這個節日就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這一天可以讓他們在辛苦勞作後獲得休息,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但是在監獄裡,他們只能滿懷悲痛回憶這一切。
犯人們已經養成尊重盛大節日的習慣,在這一天,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不把它當回事,絕大多數人都很莊重嚴肅,似乎在忙一些什麼,其實大都沒有什麼可做。
在這一天是不允許嬉皮笑臉、打打鬧鬧的。總而言之,大家都很認真,對什麼都很講究,同時也有些急躁,容易衝動。如果有誰影響了大夥的情緒,就會招到一致斥責,那責備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褻瀆節日的人。
我覺得犯人們的這種情緒很不尋常,讓人感動。他們這樣做,除了對節日本身的敬畏外,還不自覺地感到,他們這樣尊崇聖誕節,就跟整個社會有了聯絡,他們就不再是被拋棄、被毀壞、不被需要的人;他們雖然人在監獄,也跟外面的人是一樣的。
這一時刻終於來到了。天還沒亮,起床鈴剛剛響過,囚室的門就開了,查點人數的值日官走了進來,祝賀大家節日快樂。犯人們也報以同樣友善的問候。
這一天犯人們的行為都很得體,態度溫和有禮,聽不到平時的喧譁吵鬧聲。大家都知道今天這個日子很重要、很偉大。有些人到別的囚室向大家祝賀節日,似乎表現出一種近乎友誼的情感。
其實犯人之間幾乎不存在友誼,我這裡指的是個人之間,也就是一個犯人同另一個犯人之間的友誼。在這裡這種友誼是幾乎不存在的,人們的關係十分冷漠和殘酷,這是監獄的一大特點。
我走出囚室,天剛剛亮,晨星開始變暗,一層淡淡的寒意冉冉升起。一些同我相遇的犯人都主動地向我祝賀節日快樂,我也報以同樣的祝賀,其中有些人一個月來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
天還沒怎麼亮,就有炊事班長叫喚炊事員的聲音,幾乎持續了兩小時。這是讓炊事員去接收全城各處送來監獄的施捨品,包括各種麵包和餅,以及許多甜食。
我相信全城所有的商人和市民家中的女主人沒有一個不送麵點來的,她們藉此向我們這些“不幸的人”致以節日的祝賀。有些施捨品很講究:大量的奶油甜麵包都是用最好的麵粉做的。有些則很簡陋:只有一個最便宜的麵包圈再加上兩個塗了一點酸奶油的黑麵餅,這是窮人把他最後一點吃的送給了我們。
神父終於手捧十字架和聖水來了。在聖像前祈禱和唱讚美詩之後,神父繞著囚室走一圈來分灑聖水。送走十字架後,少校和要塞司令也趕來了。
要塞司令向大家祝賀節日,併到廚房嚐了犯人喝的菜湯。菜湯很好喝:為了慶祝節日,每個犯人都有一磅牛肉。此外還有一盤澆上許多奶油的黍米飯。送走要塞司令後,少校立即下令開飯。
開飯後不到五六分鐘,就有許多人喝醉了。喝了酒,大家都顯得容光煥發,三絃琴也拿了出來。隨著人們的酒意增加,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不過這頓午餐並沒有出現什麼大的不軌行為。
在幾個隱蔽之處有人開始賭博,賭徒們並不在乎殘廢老兵發現,但對於值日官還是提防的,於是派人望風。值日官在這一天雖然來過三次,卻似乎決心不管這些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些賭徒們繼續快活。
這一天如果有人耍酒瘋,也被當成小事。犯人們開始狂飲起來,於是有了吵罵聲。但大多數人還是清醒的,他們可以照看那些醉酒者,因此,那些狂飲者就無所顧忌地喝了起來。
每個囚室都有人唱歌,醉酒者的歌聲幾乎跟哭聲差不多。許多人手握三絃琴,披著羊皮襖到處逛遊,怡然自得地彈撥著琴絃。他們唱的大都是有名的囚徒之歌。
這時天就要黑了。酗酒狂飲中產生的憂傷痛苦的氣氛讓人很難承受。有的人一個小時前還是笑容可掬的,現在卻醉得在一旁大聲痛哭。還有一些人在打架。有的人臉色慘白,走路已經東倒西歪,卻到處向人挑釁滋事。有些醉酒者找人訴說心中的苦悶和悲傷。
這些可憐的人本來是想盡情享受,過一個歡樂的節日,不料最後每個人心裡都是痛苦和悲傷的。他們對於節日的美好期待成了自欺欺人的東西。
——死屋手記
【本文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黃忠晶等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