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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山在家背後。

那座山叫臥佛山,因為山脊起伏的曲線,像一尊臥著的佛身像。

山下的村民,也就自然過著依山而生的日子。

村裡池塘的水是從山上引流下來的;山裡頭有竹林,到了季節可以挖到鮮嫩的竹筍;初春有漫山的野菜和艾草,杜鵑(當地又叫謝豹樹花)和野蘭花是農婦的閒心,春天挖來種在自家院子裡;果農在半山種了成片的桔子林,夾雜著零散的楊梅、文旦;山腳則是農地,直到如今,村民平日裡吃的蔬菜大多還是自己種……

圖片 | @mmy628

每天清早的五六點,和下午的五六點,也是鎮上工廠上班前和下班後的時間,窄窄的山路邊,每隔一段就有一輛停著的電瓶車,而不見人的蹤影。

人呢?都貓在附近的農地裡幹活呢!

安安靜靜的山,唯有鳥鳴聲(若是夏天還有蟲叫)、溫柔的天光、以及不語的農人……

對於這種境況,孩提時代的我,是如何也體會不到其中的美的,倒是總鬧著父母帶我去城裡轉,吵著要吃剛開業的肯德基、買米老鼠的漂亮衣服、蹬公園裡的鴨子船。

眼光被山色吸引,雙腳向著山上走去,其實也就這兩年的事。

人對山的感知其實是很遠古的。

不管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還是山水詩、山水畫,這種感知在中國,似乎也很早就裂變化身為各種樣貌形態,延續至今。

圖片 | 雲峰遠眺圖 夏珪

然而,之於都市人,與山的距離讓這種感知早早蒙上了細紗。

端木蕻良在《香山碧雲寺漫記》裡寫,“城市裡的居民是不能常常看到山的,但是,住在首都的人便會有這種幸福,倘你路過西郊,猛然向西一望,你便會經歷一種奇異的喜悅,好像地平線上突地湧現了一帶藍煙,浮在上面的綠樹,也幾乎是歷歷可數。”

早年在海淀蘇州街上班時,碰到沒有霧霾的天,從十七樓辦公室朝西的窗望出去,恰好也能一眼就望到北京的西山,尤其在下午夕陽西下時,那樣的山色、天光,是工作間隙最養眼的風景。

幾乎就是從那時起,我慢慢喜歡上了望遠山。

圖片 | @笨花

家中的老祖母如今腿腳不好,幾乎不怎麼出門,平日在家除了日常吃飯走動,便是坐在北窗邊,雙手扶在窗臺上,看窗外的“電影”。鏡頭裡出現最多的,便是那如如不動的遠山。

有時她會指給我看,自己曾最遠走過哪座,哪個山後頭過去曾是尼姑庵,庵裡的師父又是為何出的家……有時,她也會好奇問我,山那邊簇新的屋頂是什麼房子?山腰上多的那片翠綠,又是不是新種了什麼樹?而有時,她又感嘆,“哪裡也不指望去了,但就想還能把附近的山,再轉一轉。”

中國人對山的喜愛,是天性,也是人性。其中蘊含著的,是人對大自然無意識的親近,或也夾雜著往日回憶的情感牽絆,亦有把自我寄託于山的情志意圖。

圖片 | @esther yang

然而山色之美妙、之細膩,是畫筆和鏡頭都無法捕捉與重現的。

想到曾經走在杭州的錢塘江南岸,望著北岸的遠山,層層疊疊,山色遠近而不同。天光則是暗暗的玫瑰色,那種細膩的、繾綣的、晦暗卻又溫柔的美,大約唯有自然才能造就,亦唯有雙眼才能領會。

從遠處觀山,和走到山上去,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風景。

之於我,山林裡最先打動我的,是漫山的植物。

周作人寫,植物有時不需一定要栽在家裡關起門來獨賞,讓它們在野外,偶然經過能看兩眼,也很欣喜滿足。

雖家中也養植物,然而山上的植物卻有一種“野”的姿態,是擺放在陽臺、需細心觀照的花花草草所不具有的。

前兩年在老家住了一陣,傍晚往臥佛山上散步的時候,眼睛總忍不住被路邊的雜樹野花吸引去,比如有兩棵開得極其茂盛、醒目又高大的夾竹桃,一棵白、一棵桃紅。

圖片 | 夾竹桃 @mmy628

沿著上山的路走,會先遇上紅色的那棵,再走幾步,還有一棵白色的。

夾竹桃的葉子窄窄長長,蒼綠色,厚厚的像打了層蠟,葉形像竹葉,而花形又似桃花,靜靜開在山路邊上。只不過夾竹桃雖美,然其根、莖、葉、花卻都有毒。

圖片 | 西番蓮

沿路還偶遇了一種花形奇特的藤蔓類植物,拍了照之後上網查,才知這種植物名為西番蓮,一般多見於廣西、雲南等地。

同行的長輩說,以前並不怎麼見過這種花,也不知是如何野生到了這裡。瘋長的藤蔓,一叢一叢,掛在別的大樹上,完全分不清“來龍去脈”,生命力何其旺盛。

而留意腳下,踩在雜草、落葉、枯枝堆裡,腳邊是隨處可見、熟透後掉下來的松果;裸露的山石被苔蘚、蕨類覆蓋;山石間的泥土縫裡,無數小生命“見縫插針”地向上生長……

所有這些植物,好像都是揪住一點陽光雨露就堅定不移。對於生,它們毫無一絲的猶疑與孱弱。

圖片 | 馬蘭頭

還有山裡的野菜。

如今,人們的物質生活豐富了,山上的野菜少人光顧。老人講,這在過去趕都趕不上的薺菜馬蘭頭,如今除了長在路邊的那些,偶被散步、除地的村民順道薅走,稍微需要往山裡走走的那些,幾乎已經不會有人再費心去找了。

有一回,我和母親上山,割回來一兜子薺菜、馬蘭頭,切細後,和豆乾絲清炒做包子餡兒,一口一清香。

也很愛逛公園,但公園和野山還是很不同。

公園是規劃好的,什麼都齊齊整整,不像野山,有一種荒雜感。小時候不愛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覺得山雜亂無章的,有什麼可看呢?

各種植物“毫無章法”地生在一起,一個垂直面上,苔蘚、蕨類、草本、灌木、喬木……哪怕僅是一腳踩到的地方,也可能叫不全所有植物的名稱。處於山之中,沒有哪個部分是重複的、確定的、永恆的。

圖片 | @赤兔使者

而越來越覺得,我們生活的日常,就如同一座荒雜的山。

生活不同於電影,正如同,山不同於公園,兩者都是沒有關鍵詞、沒有主題、沒有對焦、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亦不確定什麼時候結束的東西。而所有的趣味,就都交回了人身上,在於人,在於人的感知。

倘若你有發現的能力和耐心,那麼荒雜就是一個寶庫,你會覺得它生機無限、奧妙無窮;而倘若,沒有發現的眼光和探索的興趣,那麼生活和山,或許就只是一片荒雜而已。

大概,當我能體會所謂日常之美,也就稍微能懂得了一點山的美吧。

家鄉的後山,是從什麼時候在那兒的,我不確定。從我看到它,它就已然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如如不動地像一尊臥倒的佛身像。

有時候,山沒變,是人在變。那個山腳下出生的孩子,幼時看不懂山,慢慢長大,卻一點一點改變了對山的觀感。

有時候,人在變,山也在變。身於山中,你會發現,除了植物、飛鳥,也能窺見自己、窺見生活,而那裡的每一刻,就便都是嶄新的。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古人不願出山做官,寧可呆在山上看雲。別人問他,山上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他說,山上有白雲啊,但是大概只有我自己看著開心,既無法、也不堪拿來送人,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雲的美。

圖片 | @老玩童

想到過去,一聽說別人要早起登山看日出,就會覺得很不能理解,好好的懶覺不睡,還要受那樣的罪。但某一天,當我自己看著北京西山的日落,被那樣的光吸引、治癒、甚至感動,就好像忽然間全都理解了。

越長大越覺得,人生的真相,就是家背後的那座山。

平凡生活當中的樂趣,大約就像遠山上天光的美,山林雜蕪的美,山中植物野生的美……它都只存在能看見它的人眼裡。

你看到了無聊,日子就過得無聊;看到了生機,日子也能過得有趣。就像那個不肯出山的陶弘景,即便在山上看雲,也覺得勝過俗世華軒高馬、鐘鳴鼎食,山居或許反而更能自得其樂。

“走到山上去”,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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