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九歲女孩的死震動了孟加拉國。

女孩名叫努斯拉·加罕·拉菲，就讀於孟加拉南部索納加齊鎮上的一所學校。今年4月6日，努斯拉因向警方指控她所在的學校校長對她實施性騷擾，而在返校考試的當天上午，被同校其他學生堵住潑了煤油，意圖燒死。

儘管醫護人員盡了最大努力，全身燒傷面積達80%的努斯拉還是在掙扎了五天後傷重不治。

10月24日，孟加拉國法院公佈對此案的一審判決結果，包括該校校長、兩名教師、十一名學生和兩名當地政治名流在內的十六名被告全部被判處死刑。

謀殺

悲劇起於2019年3月27日。

這一天是學校的結業典禮，十天後學生們就將參加一年一度的“Alim”考試，那是孟加拉國的高中同等學力考試，考生們需要通過它來獲得證書。

結業典禮後，努斯拉接到通知，學校校長西拉傑要她到校長室去一趟。

那一天的校長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無從知曉，除了幾位同校學生看到努斯拉哭著跑出了校長室。在後來警方提供給媒體的文件中，57歲的西拉傑對努斯拉說了這樣的話：“既然你愛學校裡的其他男生，那愛愛我怎麼樣？如果他們給不了你，我可以告訴你一些考試題目。”

離開校長室，努斯拉在自己家人的陪同下到警察局報了案。她說，校長“不適當地觸碰了她”。她的母親阿赫塔代她提起了控告。

沒有人想到她和她的家人會這麼做。孟加拉國以伊斯蘭教為國教，索納加齊地方偏遠，風氣更為閉塞保守，大部分人相信類似的“醜聞”只會使女孩的家族蒙羞。吃驚的接案警察不顧努斯拉的懇求，掏出手機要求她面對鏡頭再講一遍，並讓她把捂住臉的手拿開：“這沒什麼！”他在視訊畫面外說。

西拉傑在當天晚些時候被拘捕。返回學校的努斯拉則在學校裡遭到了石灰粉的襲擊——一名男生指控她“侮辱學者”，這場襲擊事件讓努斯拉放棄了留在學校準備考試的計劃。

但真正的陰謀至此剛剛開始。西拉傑被捕後四天，他的幾名親信前往探監，在監室裡成立了一個“委員會”，目的是“為了西拉傑的自由不惜一切”。其中，最為積極的一個名叫沙哈達特·荷賽因·沙米姆，20歲，和“委員會”的大部分其他成員一樣是努斯拉的同校同學。

在場的索納加齊區議員馬克蘇德·阿蘭姆支付了10000孟加拉塔卡，作為該“委員會”的活動經費。

按照西拉傑的指令，“委員會”開始向努斯拉的家人施壓要求撤訴，並在遭遇拒絕以後召集了第二次監室會議。西拉傑在這次會議上要求在場者加大對努斯拉家人的壓力，“如有必要，燒死她。”

4月4日，除西拉傑之外的其他“委員會”成員在學校後的一處小房子裡討論了行動方案。4月5日下午五點，沙哈達特使用“經費”在附近商店裡購買了一公升煤油。

4月6日是舉行考試的日子，“委員會”早早趕到了學校。按照計劃，他們將分為四組行動。幾套穆斯林式遮面長袍和手套被存放在教學樓三樓的一間空屋裡，裝著煤油的黑色塑料袋放在樓頂，這是為沙哈達特和他的同夥準備的。兩個人負責看守存放長袍的那間屋子和通往天台的走廊，另四個人則守住學校大門，確保只有本校學生才能進入校園。

最後一個參與者是現執政黨“孟加拉國人民聯盟”在索納加齊的地方負責人盧烏爾·阿敏，他將負責應對警方。

努斯拉和母親及兩個哥哥的合影 | 網路

在努斯拉家所在的北夏坎迪亞村，儘管從4月1日起已有警察在附近巡視，這依然是一個平靜如常的早晨。努斯拉也早早起了床，她的哥哥馬穆杜爾決定用摩托車送她去學校——這是3月27日之後她第一次返回學校。

但摩托車在校門口被攔了下來，馬穆杜爾被告知他不能陪著妹妹進去。

獨自走進學校的努斯拉則在去往考場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名叫帕比的女生。帕比告訴她，她最好的朋友正在天台上被人毆打，並再次威脅努斯拉要求她撤銷對校長西拉傑的指控。

努斯拉再一次拒絕了。她丟下包，衝上了天台。

她不會想到在天台上等著她的究竟是什麼：帕比跟在她身後上了天台，同時跟上來的還有在三樓等待已久的沙哈達特四人。在逼迫撤訴再次失敗以後，沙哈達特動手抓住了努斯拉並堵住了她的嘴，其他人則扯掉了努斯拉的頭巾，將它撕開以後綁住了她的手腳。

整升煤油用玻璃杯舀著，一點一點地倒在了她身上。沙哈達特下達了點火的命令。

他們隨即逃離了現場。

但沙哈達特與他的同謀們也沒有想到，被留在天台上的努斯拉竟然沒有馬上被燒死。火焰首先燒掉了綁著她的浸滿煤油的頭巾，全身大面積燒傷的努斯拉從天台上尖叫著跑了下來，學校裡的其他人立刻報了警並撥打了急救電話。

她的哥哥馬穆杜爾一直等在校門外，最終在救護車上用手機錄下了妹妹的遺言。努斯拉在錄音裡指認了其中幾個凶手，“校長碰了我……只要還有最後一口氣，也要制止這樣的錯誤。”

她隨即陷入昏迷，再也沒能醒過來。

這起案件立刻引起了整個孟加拉國的關注，努斯拉在昏迷的五天裡歷經數次轉院，4月10日晚，最終收治努斯拉的達卡醫學院附屬醫院對外公佈了她的死訊。“我們已盡了最大努力，”她的主治醫生說。

民意

努斯拉的死訊是點燃民眾情緒的最後一粒火星。

4月11日，以關注社會議題著稱的孟加拉國最高法院出庭律師賽義德·哈克·蘇曼在Facebook上釋出了關於案件嫌犯的資訊，隨即收到千餘條憤怒迴應。幾小時後，擁有247萬粉絲的蘇曼又在Facebook上直播了自己對於案情的分析，並呼籲最高法院介入——他擔心，由於案件的宗教和社會性質，案件不會得到適當公平的調查。

蘇曼4月11日的直播視訊截圖 | 網頁截圖

12日，努斯拉被安葬在她生長的北夏坎迪亞村旁的家族墓地中，數萬人自孟加拉國各地自發趕來，送別這位勇敢的少女。索納加齊地方政府和執政黨地方支部代表都出席了葬禮，努斯拉的父親穆薩在葬禮上說：“房屋著火，人人看得見，但心裡的火焰，沒人看得見。”

他再次要求嚴懲凶手。

努斯拉的葬禮 | 孟加拉媒體Prothomalo

在此之前，孟加拉國沒有什麼人會站在性侵受害者一邊。2018年，孟加拉國全國強姦案件定罪率僅0.3%，其《證據法》通過於1872年，其中的第155條第4款甚至宣告，“如果一名男子被控強姦，這可能意味著女起訴人具有某些非道德特質。”

此前幾年裡，如同努斯拉這樣嘗試通過法律手段謀求正義的性犯罪受害者遭遇騷擾或報復的案例並不鮮見，旨在法庭做出決定前對相關人員提供必要保護的《證人保護法》雖然早在2006年就已形成草案，卻延宕至今未能通過，更使得起訴性犯罪變得難上加難。

4月13日，多個政治黨派的學生組織，非政府組織，人權機構等在首都達卡的各個標誌性地點形成一條抗議人鏈，從總理的住處一直延伸到總統官邸。此後幾天，類似的抗議席捲了包括波拉縣、切尼達縣、婆羅門巴利裡縣、坦蓋爾縣、班喬戈爾縣等在內的孟加拉各主要地區。

孟加拉國總理哈西娜自襲擊事件爆發起就在密切關注進展，4月15日更接見了努斯拉家人，公開承諾凶手一定會被繩之以法。

但在努斯拉的家鄉索納加齊，除了13日第一次爆發的成規模抗議之外，籠罩一切的是反常的沉默。

4月13日索納加齊的抗議現場 | 網路

一位當地女子學校教師告訴BBC，大部分人寧願選擇在網路上表達他們的憤怒，因為參與抗議可能會招致報復：“（此前）沒有抗議。只是在心裡面，每個人都憤怒地燃燒著。”

當地的更多人甚至拒絕接觸媒體，難以追索源頭的威脅和流言不脛而走，努斯拉的家人不斷接到不同形式的死亡威脅，其中最為聳人聽聞的一條是，“他們”將在案件的法庭宣判現場燒死努斯拉的哥哥馬穆杜爾。

警方的保護一直沒有撤銷，但不知來自何處的威脅也沒有停止。

5月28日，孟加拉國警方召開記者會公佈了案情調查結果，根據16名嫌犯中12人的供述、92位證人的證詞和警方的調查發現，事件被定性為蓄意謀殺。6月，孟加拉國檢方就該案向法庭提起公訴。

判決

10月24日上午11點21分，法槌落下，費尼女性與兒童壓迫預防法庭法官馬門努爾·拉希德在擠滿記者的庭審現場進行了宣判，除了指使謀殺的校長西拉傑，和沙哈達特等直接參與了滅口行動的5名被告之外，包括索納加齊區議員馬克蘇德·阿蘭姆、執政黨地方領導人盧烏爾·阿敏在內的其他10名被告也全部被判處死刑。被告中有12人年齡在25歲及以下，有3人年僅19歲，與努斯拉同齡。

16名被告資料照片 | 網路

法庭的判決根據是2000年通過的《反壓迫婦女兒童法案》，該法案以調查和審判的快速執行著稱，也會對強姦和致人重傷等案件處以極刑。16名被告的判決均來自該法案第四款第一條：用燃燒物或腐蝕性有害物質造成或試圖造成婦女或兒童死亡者，處死刑或終身監禁。

從立案到宣判，這個案子走完全部司法流程只花了62天。

判決宣佈後，從總理哈西娜、執政黨發言人到孟加拉國檢方和警方，再到努斯拉的家人，幾乎所有人都對判決表示滿意。孟加拉國總檢察長向媒體表示，努斯拉案“是國家的一塊里程碑”，判決法官則在法庭上說，努斯拉為女性地位做出的犧牲“已使她永生不朽”，而與之同時，被告的傲慢“將成為全人類的恥辱”。

作為判例法國家，說這次判決改變了孟加拉國並無誇張成分。

表示異議的只有被告的律師和家人：有被告學生的母親在法庭上指責警方刑訊逼供，也有人辯稱自己的兒子並沒有參與謀殺，純屬冤枉。被告律師當庭表示將會上訴。

反對聲音沒有引起什麼關注。11月3日，孟加拉國法院駁回了其中兩名被告的保釋申請。

Facebook網友上傳的努斯拉墓邊的玫瑰 | 網路

只是努斯拉已經無法得知這一切。判決當天，一張照片在Facebook上的孟加拉語圈內迅速流傳，上傳者說，那是開放在努斯拉墓旁的玫瑰。（文/路塵 施璇 責編/朱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