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剛過,南木突然出現在伍炳志病房。王小悅咋一見面,竟然怔住了。只見南木衣服不整,滿臉疲憊,像剛乾完重活的工人,唯有堅毅目光一如既往。
南木剛下火車就來了。他把果品網兜向茶几上一放,開啟水龍頭就喝。王小悅這時才反應過來,趕緊端起一杯熱水遞給南木。
王小悅看南木喝完水問:“怎麼你一個人,你愛人呢?”
“愛人?一言難盡。南木沒臉見父老呀!沒有孩子不說,媳婦也跑了。回家怎麼向老子娘交代還沒想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光棍回家,氣死爹媽。”南木抓了一撮茶葉,自己倒上開水,看著茶葉在滾燙的水中漂浮翻轉……
王小悅吃驚地問:“什麼?媳婦跑了,趕緊報案啊!”
南木苦澀地笑了:“報啥子案嘛!離了!人家鳳還巢,回她的上海灘了!”
王小悅愣在原地沒說話。南木走進衛生間,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衝了一陣子,出來精神多了。見王小悅還愣著想聽,又接著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這話太對了。臨走之前我們吵了十幾天,她堅持要我轉業留在上海。我呢,堅持不脫軍裝,想等退休之後再回上海。當年上軍校,就是覺得扛槍能體現男人的價值。當然,我也算個打過仗的人,但那個仗不值一提,連槍癮都沒過夠。現在脫軍裝我不甘心,也丟人,最後只有分道揚鑣。”
王小問:“她父母同意?”
“父母就她一個女兒。當年安疆生產建設兵團在上海招兵買馬,她腦子一熱報名支邊。和我談戀愛時我勸她慎重考慮,一定要徵得父母同意。哪曉得她父母都支援,事情就這麼簡單。唉!不說了,我們結婚……”南木說到這兒打住了。臉上掠過一層傷感,王小悅還沒來得及安慰,傷感又消失了。
王小悅頓了好一會兒又問:“真離了?”
“真離了。方葫蘆捏不圓,為這事折騰了兩年多,她父親是國家重點科研專案首席專家,她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再讓老人分心了。”
王小悅關心地問:“那你下一步怎麼辦?”
“看看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漢川軍校發函,要我講講西部邊境的現狀和未來。我擬了個提綱,前一段心靜不下來,過幾天回慶州把教案寫好再過來。漢川軍校是我的母校,去年我來講過一次,大家反應不錯,這次時間長,更得好好準備。”
安靜聽說南木回來了,直接從學校趕到軍區招待所,把南木接到家裡吃飯。幾年不見,南木眼裡的安靜溫文爾雅,風姿綽約,言談舉止透出知識女性的韻味。南木邊喝茶邊問:“王彤還沒回來?平反結論、畢業證都拿到了還賴在北京等什麼?”
安靜笑著說:“他發現平反結論有伏筆,要求徹底解決,不留尾巴,聽說新結論快下來了。那人有股犟勁,他把政治結論看得很重。你先坐著,我去準備飯菜,一會兒飯桌上詳細彙報。”
南木感到欣慰。他沒有辜負安靜的殷切期盼,不到半年帶回王彤八封信件,全部用掛號加密寄給安靜,沒有發生任何閃失。最後又安排幹部借探家機會,護送王彤回到學校,在先期到達的安靜陪同下,辦理了交接手續。
想到安靜後來給他回信中那些催人淚下的感謝話,再想到剛剛分手的愛人在他離開上海時薄情寡義的言詞,禁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靜回到客廳,沒有再談王彤的事,也沒有詢問南木離婚的事,王小悅已經在電話上給她說了,她現在最想知道南木下一步怎麼辦?她能給南木提供什麼幫助?但南木什麼也不說,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懸掛的立軸,輕聲讀道:“願將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南木讀了幾遍後說:“戴叔倫的詩固然豪邁,但畢竟對定遠候有失公允。班超出使西域30餘載,功蓋海內,晚年思鄉乃人之常情,非要馬革裹屍才算報國?戴老夫子的詩連我解甲歸田的路也堵了。”
安靜聽完笑著問:“你這一番宏論是評詩還是抒懷?我正想聽聽你下一步怎麼走,總不能獨身出入玉門關吧?”
南木打起哈哈:“下一步嘛!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原地踏步走,都是選項,但都沒定下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的婚姻雖然算不上失足,也算不上失意,但確有失算。如今苦葫蘆還沒消化完,哈密瓜再甜也吃不下去。先回軍校完成講課任務,其他事情不在一朝一夕,文火燉田雞——慢慢來。”
安靜邊聽邊思忖:軍隊真是個大學校!南木上中學時以寡言木訥聞名,以球場勇猛揚威。上課極少發言,體育無人比肩。雖說對中外古今著名戰役和將領功過了然於胸,但不像現在這樣引經據典,談古論今,變化之大簡直判若兩人。
安靜見南木對自己剛才的話打哈哈,換了個話題,詢問南木對伍炳志開不開第二刀是啥看法。南木分析:“現在專家還未會診,要不要再開刀尚在兩可之間。我昨晚對王小悅說,不開刀只有眼前這一種結果,再開刀可能有3種結果:一是維持現狀,二是有所好轉甚至大有好轉,三是從手術檯上下不來。只要有這3種思想準備,還是下決心開第二刀。兩利相衡取其重,畢竟第二刀下去多了一種可能。”
安靜一聽,真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她告訴南木,老同學之間有的主張開,有的不主張開,但都理不出頭緒。丁長衛的態度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幾個女同學包括我都不主張開,總擔心開不好人沒了,你這麼一說我也想通了。聽說田書苗要調回來,謝盈盈國慶節前要回國,小悅還想聽聽她倆的意見。當然,我們誰也代替不了小悅和醫生。
南木說:“我和田書苗背井離鄉,可以說是海內存知己;謝盈盈要是帶個黑小子回來,真可謂天涯若比鄰了。”
安靜笑嗬嗬地說:“哎喲!原來你也有鄉愁呀!這是‘封資修’,當心挨批。一個解放軍大軍官,肚子裡還藏著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垃圾,豈非咄咄怪事!”安靜的話說得南木哈哈大笑。
下午上班前,安靜把晚上請南木到家裡做客的安排給舅舅講了,雷光華高興得眉開眼笑,特別叮嚀要拿最好的酒菜招待。雷光華下班回家,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故意先聲奪人:“小南同志,我今天要沾你的光了!”
不等安靜介紹,南木聞聲起立問好!雷光華握著南木的手仔細端詳,只見南木平頭方臉、濃眉大眼,個頭不小,體格強健,再加上軍裝襯托,更顯得英姿勃發。
安靜走過來說:“該吃飯了,舅舅一聞到酒味,就知道有茅臺喝。今天我請客,但不許你們喝多!”
雷光華對南木說:“聽到了吧,小南,我這個當舅舅的連喝點酒的自由也被限制了。”
餐桌上擺著紅燒草魚、天麻燉雞、西紅柿炒蛋和虎皮青椒四個熱菜,外加一盤花生米和一盤黃豆芽。三隻小酒杯兩隻酒已斟滿,另一隻斟了三分之一。
安靜指著桌子上的菜說:“阿姨這個星期不在,家裡我掌勺,舅舅只好湊合著吃。今天想露一手給南木看,也就是這個水平了。舅舅,您致個詞,我們的宴會就開始吧!”
雷光華慈祥地笑了。南木透過老人的笑容,能體會出這是一種飽經磨難後重獲新生的笑,是對晚輩充滿祝福和希望的笑,更是對自己真誠回報的笑。雷光華在笑聲中祝酒:“南木同志從西陲前哨歸來,在那裡枕戈待旦,備嘗艱辛,我們全家向你致敬!為了王彤也是為了安靜,你3次深入勞改農場調查,拿到了王彤真實表現的第一手材料,為甄別平反提供了最可靠的證據,我們全家向你感謝!預祝你在戍守邊關的崗位上繼續揚鞭策馬,再立新功!來!靜靜,我們敬小南同志!”
安靜事前告訴過南木,舅舅有冠心病,醫生不讓喝酒,但今天他肯定會破戒,只要不超過3杯就行。南木對安靜的話心領神會,幹完第一杯酒站起來說:“老前輩,實在抱歉,我酒精過敏,酒後身上出疹子。這一杯我敬您,再下來我只好以水代酒了。”
雷光華將信將疑地看了南木一會兒,又看了安靜幾眼,笑嗬嗬地端起酒杯說:“今天只喝兩杯,不讓你倆算計落空!小南把杯子加滿,靜靜把杯子端起來,讓我們一起為國家的繁榮昌盛,為你們的光輝未來乾杯!”
雷光華沒有再喝酒,和兩個年輕人圍繞著“繼續革命”、“反修防修”、“早打大打打核戰爭”、“備戰備荒為人民”等話題交流看法。幾個人說到高興處,雷光華不知不覺拿起酒瓶向杯子裡倒酒。
安靜見雷光華邊聊天邊倒酒,撇著嘴對南木說:“舅舅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他說話不算數,我得把酒保管起來。南木也陪一杯,準備再出一次疹子吧!”
吃完飯,雷光華又拉南木到客廳喝茶,詳細詢問西陲邊境問題的由來與現狀,生產建設兵團的結構與作用,安疆少數民族與漢族的關係,等等,南木就其所知一一回答。雷光華聽完,表揚南木知己知彼,勉勵南木向文武雙修的目標繼續努力。
南木靦腆地說:“首長,我只知道點皮毛,說錯了您批評。現在軍隊與‘9·13’以前不同,部隊敢打必勝的信心高漲。比照前幾年的形勢,我看想對中國下手的人,把發動戰爭的最佳時機錯過了。”
南木朝雷光華跟前挪了挪說:“現在要命的問題是我們武器裝備落後,特別是在邊境山區執勤困難更大,邊防部隊的順口溜說,巡邏靠走,聯絡靠吼,通訊靠狗……怪話牢騷多得很。另外,前些年工廠鬧派性,生產的武器返修率高,也影響戰備訓練。”
南木並不清楚雷光華在省裡分管軍工生產。雷光華邊聽邊想,我們再也折騰不起了,繼續內耗必然會以軍人的生命為代價。嘴裡卻安慰南木:“只要局勢穩定下來,大抓經濟建設,恢復正常秩序,形勢一定會好轉起來的。”
安靜坐在旁邊聽兩人交談,一直沒有插話。他敬重舅舅禮賢下士的襟懷,有些人才舅舅就是在促膝交談中發現的。也佩服南木立足邊疆、胸懷全域性的見識,無形中對自己孤陋寡聞感到慚愧。
電話鈴聲響了。安靜走進裡屋,拿起話筒一聽是田書苗打來的,高興地說:“你在哪裡呀?慶州!快回漢川吧,王小悅就等著徵求你和謝盈盈的意見呢!南木也回來了,現在正和我舅舅聊天,聊的很投機。此南木非彼南木,現在可不是原來那個木訥疙瘩了。他住在軍區招待所2號樓11號房間,漢川軍校請他講課,還要待些日子,你啥時候回來?大家都惦記你和星星吶!”
安靜打完電話告訴南木:“田書苗過兩天也回來,肯定要去看你。”
南木說:“她也不容易呀!”
南木算是掐到了田書苗的人中。從去年兩人在船上偶遇,知道南木正在起伏的感情中掙扎,田書苗心裡裝滿了同情。回到金華才發現,南木的身影幾乎把她的腦子佔滿了。要不要給南木寫封信問問,田書苗猶豫不定,後來覺得在南木同他愛人關係還沒了斷之前,自己摻和進去不道德。田書苗原來沒打算在慶州下車,聽說丁長衛已同柯雲結婚,當即改變了計劃。覺得這兩個人堅持初衷,不離不棄實屬不易。便約了幾個同學聚會,對老同學新婚燕爾表示祝賀。
丁長衛幾杯酒下肚,頗為不滿地說:“南木這小子腸子也花了,上海老婆還盼著破鏡重圓,他到漢川就和總醫院的女醫生好上了,簡直像餓貓抓耗子——逮住不鬆口!”
丁長衛說完,田書苗眼睛直愣愣地問:“你這是新華社訊息還是露透社訊息?”
“孔大俠的訊息,他親眼看見南木陪那個女醫生在招待所吃飯,這還能假?”丁長衛言之鑿鑿。
田書苗沒再吱聲,腦子像被電擊了一下,眼淚差點滾了出來。暗自埋怨不該坐失良機,後悔去年沒有向南木表露心跡。她在心裡問自己:難道說紅顏薄命這個詞就是衝著我造的?田書苗連動筷子的心思都沒有了。
柯雲接著丁長衛的話說:“那個上海鴨子也不是個東西,南木返回時,她不但沒有表示出絲毫的不捨,反過來還說了句多情未必傷離別。”
田書苗回到招待所不長功夫,安靜打電話給她:“明天下午南木請咱倆和孔明亮吃飯,問你還有什麼人參加?”
田書苗直接了當地說:“讓南木把他總醫院的物件帶上,我們也見識見識!”
安靜在電話裡咯咯咯地笑了:“什麼物件,他表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