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木上午從漢川軍校講完課,下午在伍炳志病房待了3個多小時。他既為伍炳志的身體狀況擔心,又被王小悅的真情摯愛感動,還羨慕王小悅生了個小崽子。
回到招待所,南木關燈長坐,思緒翻湧。想到王小悅對伍炳志的精心呵護,想到柯雲對丁長衛的一往情深,想到安靜對王彤的痴心不移……不由得感嘆起來:連安靜也說“百步之內必有芳草”,可芳草在哪裡?……別把詩人的浪漫當真了,因緣際會,還是順其自然吧!
電話鈴響了。是王小悅打來的,南木還沒說第二句,王小悅就接上了:“你愛人從上海打電話問你住在哪裡,電話怎麼要,說有急事找你,說話很客氣,對你很關心,不像個薄情寡義的人呀!”
南木不無嘲諷地說:“那是表演,別聽她那一套!”
南木剛坐下喝水,電話鈴又響了,他抓起話筒,臉色驟然陰沉下來。電話裡傳來年輕女子軟綿綿的上海普通話:“親愛的,別生悶氣了,我知道你寧願把不痛快憋在心裡,也不想讓我分擔。我不是個淡泊感情的人,部隊的事情我不便多問。有時看到你不痛快,我心裡也難受。你坐火車走時我嘴上說多情未必傷離別,但眼淚往肚子流。當著你的面我憋著沒哭,怕你傷感。你走後我到揹人處坐了好久,眼淚就是止不住,直到晚上才回家。教授的女兒不是教授,我同普通女子沒有多大區別,別人下鄉我也下鄉,別人支邊我也支邊。回上海不是因為我是教授的女兒,是教授的科研專案進入攻堅階段,他的身體需要人照料。這是組織的安排,不是我的選擇。你捨不得離開部隊我一百個理解,但誰又能代替我照顧年邁的父母呢!”
電話那頭的人抽抽咽咽地說:“不說這些了,還有比這重要的事得告訴你。今天我去醫院檢查,幾個科室的大夫都認為,我完全具備生育能力,而且處在懷孕最佳年齡段。他們建議你一定要全面檢查,也許能找到我懷不上孩子的真正原因。”
停了約一分鐘左右,見南木沒有迴應,電話那頭問道:“南木,你聽見了吧?剛才我是在讀給你寫的信,一會兒我把信寄給你,也希望你把檢查結果告訴我。”
南木意識不到手裡的話筒是怎麼放下的。他像被人兜胸搗了一拳,氣都憋住了,連呼吸也沉重起來。現在他想懺悔已經晚了,6年來他同她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卻沒觸到她感情深處的脈搏。更讓他無地自容的是他倆為要孩子,整夜整夜地翻雲覆雨,連床板都壓塌過一次,愛人就是懷不上。為這事他發過大火,也生過悶氣,看來原因真可能在自己身上。
月上西樓,涼意漸濃。南木依然呆若木雞,頭疼得比高原缺氧還厲害,拿拳頭砸也不起作用。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不能生育的男人還算男人嗎?這同閹割的宦官有什麼區別?南木悵然若失。月光從窗戶縫隙斜射進來,南木腦子好像被月光劈開一條縫隙,突然間開竅:她是個長於煽情的女人,總能使平淡的夫妻生活泛起漣漪。現在是不是想用讓我難以啟齒的方法為離婚找藉口,或是用這樣的方式嘲笑被她拋棄的男人?不行!我也得查查,如果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只能說明她是一隻不下蛋的雞!總有一天我會領著孩子登門拜訪她,我一句侮辱話也不說,讓她在我的孩子面前無地自容……可是到哪裡去檢查呢?
南木找出通訊錄,漢川軍區機關熟人不少,但這種事不能讓熟人知道。找表姐倒是方便,但難以啟齒。實在找不到熟人就去漢川醫學院找大夫,但找哪個科室的大夫好,一般大夫看得了嗎?
南木繼續翻閱通訊錄,眼看著只剩下兩頁,孔明亮的名字跳出來了,南木像溺水人抓了根稻草。孔明亮現在是省內小有名氣的作家,眼觀六路,耳通八方,讓他在漢川醫學院找個靠譜的大夫應該不是什麼難題。想到這裡,南木連手錶也沒看便出了招待所,直奔光明路郵電局,請總機接通慶州市合作衚衕的電話號碼。電話裝在老鞋匠連師傅臨街的房子視窗,電話一響,連師傅負責傳人收費,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孔明亮夜裡加班寫小說,凌晨4點才躺下。連師傅喊他接長途,是一個叫南木的人打來的。孔明亮一骨碌爬起來,別的電話可以不接,南木的電話不能不接。他倆不光是要好的同學,孔明亮到安疆採訪翻車,不是南木出手搭救,恐怕只剩下一條腿了。
兩人在電話裡寒暄了幾句,孔明亮喋喋不休地感謝南木,南木打斷他的話說:“等我回慶州你再感謝。我這兒有個安疆一塊來的同志,六七年沒有孩子,想找漢川醫學院的醫生看看。”
孔明亮問:“男的看還是女的看?”
南木回答:“男的看!女的在別的地方看了,沒發現問題。”
“小菜一碟!一上班我就打電話,普內科開單子,化驗室出報告。你讓男的找化驗室鄭教授,無論他說有問題沒問題,你不要再找第二個人了。哎!南木,我還要問你呢,聽說你把上海鴨子踹了,跑到漢川軍區總醫院和女醫生勾搭!”
“哪個攪屎棍說的?那是我表姐!”
“對不起!誤會誤會!你哪天回慶州我上火車站接你。”孔明亮趕緊把話題轉移了。
打完電話,說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南木仍然沒有睡意。他漸漸冷靜下來,已經恢復的理智告訴他,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未必是在戲弄他。她曾經信誓旦旦地說過,要是真懷不上孩子,就抱個支邊青年的私生子養大,誰能說不是我們生的。
回憶激活了被掩埋的夫妻真情,南木覺得她這樣嚴肅的對待這個問題,說明她對自己並未情斷義絕,說到底還是為了解開兩個人的心結。但是即使心裡的疙瘩解開了又有什麼用呢?要他轉業是萬萬不行的,那無疑是被老婆繳械。他的戰鬥崗位在反修前哨的陣地上,他是“不斬樓蘭誓不還”的戰士。讓他脫下軍裝去上海,等於當霓虹燈下的逃兵而不是哨兵。不說戰友們怎麼看,他心裡的坎先邁不過去……
時針指到四點半,南木的思考又回到現實中來。他提醒自己,兩種思想準備都得有:如果沒有問題就破鏡重圓,趁早復婚,不能讓她一個人掙扎,畢竟兩個人往返探親,每年還有兩三個月團聚的日子;萬一真有問題怎麼辦?那只有忍痛割愛,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毀了她生兒育女的年華。南木這時才發現,已經離婚的妻子並沒有走出他愛情的深水區。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南木作了兩手準備,心裡反而輕鬆了些。
鄭教授年過半百。大概是急於把前些年掃廁所、刷瓶子的時間搶回來,差不多每天提前一個小時上班。當他在化驗單上寫下“精子畸形”的結論時,職業道德使他的心情也很沉重,他甚至擔心,要求檢查的軍人能不能承受這個結論。鄭教授把化驗單交給南木時說:“解放軍同志,要有信心,20年後科學一定會破解你的難題!”
南木瞅了一眼化驗單,上面4個字像4根鋼針刺進眼睛。他把化驗單捏成一團裝進衣兜,雙手握住鄭教授感謝,額頭上的汗不知不覺滲出來了。
因為有思想準備,南木沒有被化驗單上4個字擊倒,況且他的老根並不是一條軟鞭。此刻的阿Q精神使他覺得,自己同命運打了個平手。雖然只拿到了50%的勝利,但男子漢的權利沒有被完全剝奪。他痛苦的是如何面對天天想抱孫子的父母。同樣使他傷心的,還有遠在上海的她。他這時發現,她的深情和善良是多麼珍貴!他怎麼向她交代呢?就算是脫了軍裝去上海,也無法成全她渴望做母親的慾望。母親——人類生生不息的搖籃啊!通宵未眠的南木突然感覺很累,一進招待所倒頭就睡。
熄燈時間到了。王小悅剛把伍炳志安頓好睡下,南木叩門進來。
王小悅見南木一臉苦相,睡眼惺忪,禁不住同情地說:“怎麼睡成苦瓜臉了?”
南木是似而非地說:“心裡很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王小悅勸慰:“心情不是人的全部,卻能左右人的全部。夫妻感情又何嘗不是呢!‘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死亡的婚姻誰也拯救不了,既然已經無法回頭,那就只能另闢蹊徑,不能老是掙脫不了兒女情長這根繩索。”
南木紅著臉說:“我今天去醫院檢查了,她懷不上孩子的原因在我身上,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小悅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說:“能治好嗎?”
南木搖搖頭。
“上海也治不好嗎?”
南木還是搖搖頭。
“那怎麼辦呢?”
南木說:“怎麼辦,我還沒來得及想。我問你,如果把實情告訴她,她不在乎我沒有生育能力,反而提出復婚,我該怎麼辦?”
王小悅正在鎖眉思索,伍炳志咳嗽了兩聲。她趕緊走過去看了看,等到再沒有動靜,才向南木說了自己的想法:“做母親是健全女人與生俱來的慾望。復婚成全了你們的感情,卻扼殺了你愛人做母親的慾望;不復婚成全了你愛人的慾望,卻扼殺了你們的感情,這兩個選擇很難取捨呀!”
南木倏地一下站起來說:“實話實說,不能騙她。不復婚痛苦一陣子,不做母親痛苦一輩子。我現在回去就打電話,分手前她對我說,我不找物件她也不找。現在得告訴她,我已經在慶州物色物件,讓她斷了復婚的念頭,不要再傻等下去。這樣做雖然殘酷,但能成全她當母親的願望,我不能存天理而滅人慾。”
南木說完,起身就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