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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國贊專欄】

我的第一位老師

中學學習課文《陳涉起義》時,莫名其妙地將吳廣與一個人聯絡了起來。如今,我已年逾古稀,而這個人越來越頻繁地進入夢中。他,就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吳廣夏先生。

吳老師與吳廣,一今一古,一文一武,風馬牛不相及,卻為何聯絡在了一起呢?苦思冥想,終於豁然:相似而已。首先,名字相似,吳廣夏,不就是“吳廣者,陽夏人也”的縮略嗎?其次,性情和為人相似,“(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吳廣愛士卒,士卒願為效命,而吳老師熱愛學生,深得學生擁戴,何其相似乃爾。再次,機智相似,吳廣“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吳老師善用教育機智激勵學生,這不又是相通的嗎?

我與新中國同年。六歲時,父親牽手將我送進了本村(南村鎮姜家埠)小學,在吳廣夏老師面前撂下了一句狠話:“在學屋(學校)裡得好好聽說(聽話),緣是(如果)叫我知道了你混帳作業(惹事)惹老師生氣,看我不打爛你的腚!”

新中國剛從舊社會過來,依然貧窮落後。全村近二千人,幾乎沒人聽說過“幼兒園”一詞。各家孩子,不是野外拾糞剜菜劃拉草,就是大街瘋跑痴踮瞎胡鬧,學前教育,那是天方夜譚,誰能在跳繩、打繭等娛樂中數到一百,已屬鳳毛麟角。倉廩實而知禮儀,飯吃不飽,談什麼家庭教育。故而,我的同學,粗野蠻橫,以尋釁鬧事為能,上課則交頭接耳、喧譁吵鬧,下課分幫結夥,打架鬥毆。自然,也有一些人,如我,膽小如鼠,唯怕惹禍上身。

可我們遇到了好老師吳廣夏。在他的精心調理下,全班40多名野孩子,都成了遵紀向上、認真學習的好學生。

我的大哥(徐國華,吳老師的同事,現年94歲)曾由衷感嘆:“老吳真會哄孩子!”一個“哄”字,其實質是真愛。沒有對教育對孩子的愛,怎會耐心哄孩子?

吳廣夏老師,男,蘭底區(鄉)吳家屯村人,20多歲,細高條,高顴骨,挺鼻樑,眉不濃而眼大有神,為人和藹,說話爽朗。總見他牽著孩子們的小手,做老鷹捉小雞、丟手絹的遊戲,蹲著與學生說話,不是父母而勝似父母。

徐兆友(已去世),全村出了名的“調皮大王”,欺負同學,招惹老師。但吳老師不生氣,不呵斥,不體罰,總是循循誘導。記得,吳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說古時候有個名叫周處的少年,刁鑽野蠻,為害鄉里,人們將他與水中蛟龍、山中猛虎並稱“三橫”。人們騙他進山刺虎,入水殺蛟,以期三橫同歸於盡。周處在知道了人們對他的討厭後,大覺慚愧,悔恨不已,他決心改惡從善,在高人的教誨下,終於變成了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大好人。從此,徐兆友以周處為榜樣,改掉了無所忌憚、惹是生非的壞毛病,成了一個勇於自律、仗義執言的好學生。吳老師又讓他當了班長,充分發揮他的影響力,帶領我們班成了全區(鎮)的先進集體。

1955年,國家尚未推行普通話,老師們各操本地方言,佶屈聱牙,晦澀難懂。我們算術老師吳永志和體育老師孫廣華是膠東人,他們那濃重的東海話,聽得我如聽天書,暈頭轉向,低頭縮脖,不敢仰視,整堂課就聽懂了一個詞:榆木疙瘩!於是我這塊“榆木疙瘩”就永遠對數學和體育喪失了興趣,直至大學。可教語文的吳老師不同,他的本地方言生動活潑,通俗易懂,還根據學生的眼神、表情不斷變換著聲調的輕重緩急、抑揚頓挫,娓娓動聽。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我漸漸抬起了頭,舉起了小手,心滿意足地聽吳老師誇我聰明、勇敢,於是,我喜歡上了語文,直到今天。

我的父親是文盲,但他出嗣的堂伯曾經有哥哥、兒子一門兩秀才(俱早殤),堂伯本人也是村裡有名的“明白人”。近赤則紅,潛移默化,家庭氛圍的薰陶,使父親不甘平庸,凡事追求完美,對子女期望甚高。可他畢竟沒文化,教育孩子不得要領,一味嚴苛,管得我謹小慎微,不知所措,在家怕捱打,在校怕出錯挨批被譏笑,話不敢多說一句,腳不敢多挪半步,形同木偶,人稱“小痴廝”。一次,我課堂上小便憋得實在忍無可忍,可就是不敢舉手報告,終於尿了一褲子。同學們發現後鬨堂大笑,可吳老師抱起我就往廁所跑,又回自己宿舍找來一條褲頭要我穿,吳老師知道我怕回家父親發現了會捱打,說保證沒事兒硬給穿上,領我回教室上課。原來,他打算趁課間將我尿溼的褲子洗淨曬乾放學穿回家。

1956年春的一天,我們奉區裡指示去王府莊村栽種蘋果樹。中午野餐,吳老師見我帶的是倆野菜糰子,便伸手抓去了一個,隨之將一個大餅子塞給我。一個玉米麵餅子,在糠菜不繼的年代,可遠勝今天的乳酪蛋糕!天黑回家路上,我一個7歲的孩子,挖了一天土坑,實在筋疲力盡腳抬不動了。吳老師彎腰蹲下,背起我就走。現在回想起來,心裡仍然感到老師脊樑的舒適溫暖。

尊其師,信其道。但凡吳老師的號召和佈置,我都爭先恐後,全力以赴。可慌中出錯,那次打掃衛生被門檻絆倒,將班裡的痰盂摔掉了一大片搪瓷,正心慌意亂,吳老師卻若無其事,笑臉安慰我:“老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以後做事要穩當些——快去把手洗乾淨吧!”頓時,我的淚如泉湧。後來吳老師讓我當了學習委員,從此我成了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三好學生。是吳老師克服了我的怯懦自卑,是吳老師避免了我的自暴自棄。吳老師對我父親說:“孺子可教”,父親的臉色頃刻成了一朵花。我常想,吳老師未見得對蘇霍姆林斯基、贊可夫、凱洛夫、馬卡連柯等教育家的理論有多深的研究,但他對“賞識教育”的運用卻爐火純青。

我認為吳老師是個頗有學問的人,他給孩子們起的名字足可印證。當年,農村人沒文化,孩子的學名多請老師起,而吳老師起得最得體最深蘊,男生如徐國強、徐國起、徐國茂、徐兆前、徐兆勝、徐兆斌,綦鳳聲、綦麟聲,呂令謨、呂良謨等等。結合國、兆(本義為預示)、聲、謨(本義為計謀)等輩分字,選配一個恰當的字,就成了這些鏗鏘響亮、陽剛大氣、有家國情懷、寓意深長的男性名字。

而為女生起的名字則更靚麗。演員宋丹丹在小品《超生游擊隊》裡說,女孩子的名字就數花呀、葉呀、美呀、英啊什麼的最好聽,可那正是沒知識沒文化的表現。可吳老師另闢蹊徑,不同凡俗:徐正魁、徐鳳仙、徐小鶴、徐凌波、徐靜波、徐晴川、徐皎月、綦纖雲、呂碧華、劉淑欣……多麼風雅!徐正魁,“魁者,首也,第一也”,馮夢龍《警世通言·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的京城名媛瑤琴就被冠稱“花魁”,而為了免生妓女之歧見,就在“魁”字前面冠以“正”字,“正者,不歪斜;合於法度的”,於是,一個端莊、高雅的第一美女就靚麗在眾人面前了。再如“鳳仙”,本稱甲桃花,其美如鳳,可塗染指甲,以此命名於人,既美麗,又避諱了直呼“花”字之俗,雅俗共賞,何其機智。小鶴,多麼飄逸俊雅。“凌波”,凡有點文學或繪畫修養的人就會聯想起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詩句,就會浮現出顧愷之《洛神賦圖》中的神女凌波縹緲形象。其餘所列,均為源有所出,盡然詩情畫意。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些名字,無不折射出吳老師知識的淵博。

有愛心,有學問,有機智,能不受人尊敬愛戴嗎?吳老師就是這樣一位超越了吳廣的人。

一年級,是人生奠定基礎的階段,人生初始就遇到了好老師,那是命運之大幸。我永遠感戴上天安排給我的吳廣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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