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武契奇在公開發言中毫不避諱地調侃道:“如果我聽從美國指令,我就能拿諾貝爾和平獎了,還會被歐洲賦予“民主鬥士”稱謂,但我們不會為了讓美歐滿意就做弱國,我們會繼續鬥爭。”
這番老陰陽師加強硬耿直的迴應背後,是塞爾維亞一直如鯁在喉的科索沃主權問題。
1999年科索沃戰爭結束至今的20年間,科索沃已經有了自己獨立政府和社會體系,並且得到108個國家承認,但始終沒有在受到國際全面認可,脫離塞爾維亞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尷尬地卡在分合之間。
造成這種局面的表面上看是科塞雙方的歷史矛盾,深究其裡,其實是大國博弈的結果。
科索沃與塞爾維亞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分合歷史
科索沃位於塞爾維亞西南,與黑山、阿爾巴尼亞、北馬其頓接壤,古來就是兵家逐鹿之地。公元前4世紀,科索沃生活的是一些遊牧部落,這些人被稱為“伊利里亞人”,現在阿爾巴尼亞人視之為祖先,以證自身在那片土地的合法性。
公元6世紀,斯拉夫人遷入,建起城市和田地,將部落人驅趕到山裡。12世紀,塞爾維亞人征服大部分巴爾幹地區,建立了民族史上最光輝的王國——塞爾維亞王國,科索沃視為塞爾維亞人和強大塞爾維亞王國的發源地。
當時塞國的統治和社會氛圍被阿爾巴尼亞人接受,兩個民族共享宗教、節日、習俗和語言,維持了一段和平共處時期。隨著奧斯曼帝國崛起,塞爾維亞王國迎來了終結。
奧斯曼不斷擴張勢力,進犯到了塞王國,1389年,兩國軍隊在科索沃拉開大戰,雖然塞做了頑強抵抗,甚至刺殺了穆拉德一世,但最終戰敗。
1359年,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被奧斯曼佔領,王國隕落,疆域被奧斯曼和奧匈帝國分割——塞爾維亞、馬其頓、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等南部地區歸於奧斯曼,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等北部地區受奧匈帝國控制。
奧斯曼統治期間,政府實行暴政,難以忍受的塞爾維亞人離開科索沃北上,而阿爾巴尼亞則乘機向科索沃聚攏,到18世紀時,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比例已經高達60%,兩地主體民族割裂漸漸形成。
為了方便統治,奧斯曼向該地遷入大量阿爾巴尼亞人,並向天主教、東正教信徒強徵高稅,同時免費推廣伊斯蘭教,科索沃漸漸成為以阿爾巴尼亞為主體的伊斯蘭教區,科塞兩地的宗教信仰也形成了嚴重分化,進入分溫和分立時期。
進入20世紀後,帝國政治走向衰亡,塞爾維亞在沙俄支援下趕走了奧斯曼統治者,在1912年獨立,拿回了科索沃。但當時國際局勢混亂,歐洲大國矛盾重重,戰爭一觸即發。
1914年奧匈王儲費迪南在沙拉熱窩被刺殺,奧匈帝國和塞爾維亞開戰,矛盾拉滿的德、法、英、俄乘勢加入戰爭,比利時、義大利、保加利亞、日本、中國、美國也都捲入其中,釀成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場浩大的國際之戰,一直打到1918年才結束。
之後,被奧斯曼拆分、欺壓五百年之久,心向統一的塞爾維亞拉著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匈牙利等國建立了南斯拉夫王國。
這個王國一直存活到1945年,但整體混亂,內部矛盾不斷,掌權者獨裁,極度偏袒塞爾維亞人,領土、權利都的被塞爾維亞人把控,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備受欺壓,以致40年代科索沃被西歐軸心國侵佔時,當地阿爾巴尼亞沒有恥辱感和反抗,反而如臨解放。
這期間,塞阿兩族矛盾激化,之後全球陷入二戰,南斯拉夫也迎來了近代史上最偉大的領導人——鐵托。
鐵托率領塞共發起武裝起義,加入反法西斯戰鬥,經過一系列驚險的鬥爭建立了共和國,並透過極富個人魅力的強硬手段統一了巴爾幹大部分地區,建立了強大的南聯盟,科索沃也自然併入了塞爾維亞,獲得了自治省的身份,兩地在強權之下實現合體。
然而雙方對此都不滿意——當地塞族人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當地的阿爾巴尼亞法西斯分子受到鎮壓清洗,又因戰爭破壞和伊斯蘭教多生育的傳統導致阿族人多資源少,生活極度貧困,對經濟更為優越的塞爾維亞人更加不滿,兩個民族之間矛盾有增無減。
1980年鐵托去世,失去強權壓制,科索沃的獨立活動開始活躍,學生活動引起暴力衝突,塞族人遷出,自治權被收回,部隊進駐等一系列衝突引起兩族人的激烈對抗。1996年,科索沃解放軍成立後,與米洛舍維奇領導的塞爾維亞政府開始了對抗,雙方一個激進暴力一個強硬。
在科索沃發生了大量對抗衝突,社會動盪帶來的是30萬難民,引起了西方陣營的恐慌,隨之陷入更大的災難——科索沃戰爭。科索沃與塞爾維亞走到了決裂的岔路口。
兩千多年間,科索沃從塞爾維亞的文明發源地到民族仇敵,兩地關係在國際局勢變幻中數次分合,文化上沒能形成認同感,反而因宗教、種族問題漸行漸遠。這種由來已久、根深蒂固的關聯使得兩個地區既不可能融合,也不可能放手分裂。
但不可忽視的一個奇異之處是,兩地矛盾經過兩千年洗禮都未決裂,卻在近代短短百年間走向盡頭,其中除了傳統敵對累積的內因外,外界那麼些“看不見的手”的操控其實起到了更大的催化作用。
南聯盟繼承者,大國博弈戰場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蘇作為兩大戰勝國開始主導世界,但由於意識形態迥異,兩年後兩國便開始了幾十年的漫長冷戰。期間美蘇不斷擴張勢力範圍,在各個領域明爭暗鬥。
美國向歐洲老牌帝國的軍事、經濟、政治方面滲透,蘇聯則透過加盟國方式掌控了包括東歐在內全世界1/6的土地。
飽受分裂之苦的南斯拉夫在鐵托帶領下堅持獨立、統一的政策,加之與蘇聯同屬斯拉夫民族,地緣相近,又同是社會主義陣營,兩國之間雖然因蘇聯的擴張主義和控制戰略幾經分合,但一直保持著緊密聯絡。為此,南斯拉夫也成了美國在巴爾幹地區最大的絆腳石。
鐵托去世後南聯盟強權開始衰敗,1991年蘇聯解體時,南斯拉夫也隨之分崩離析,西方勢力乘機介入,為科索沃獨立推波助瀾,科索沃在西方支援下公投獨立。第二年,塞爾維亞和黑山聯合成立聯盟國,繼承了南斯拉夫遺志,科索沃也隨即建立了自己的政府。
塞阿兩地正式分治,美國徹底壓制蘇聯遺留勢力的圖謀基本實現,對伴生的巴爾幹混戰聽之任之。但1996年科索沃成立解放軍,與試圖進城控場的塞軍隊衝突,造成大量難民湧入西方。
由於擔心問題擴大,英法德意美俄歐洲六大國派人組成問題小組對兩地矛盾展開調停。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一直強迫塞爾維亞承認科索沃獨立地位。
當時的南聯盟總理米洛舍維奇有句名言——“科索沃是塞爾維亞的聖地,無論是為歷史原因還是為民族情感,塞爾維亞絕不會放棄科索沃,誰丟掉科索沃,誰將成為塞爾維亞的千古罪人。”
這種堅定的歷史使命感和統一追求促使塞爾維亞頂住了各方脅迫,到最後也沒有俯首稱臣,可碰了釘子的美國認為自己在東歐建立的格局受到了衝擊,決意給這一地區最後的社會主義勢力致命一擊。
1999年3月,科索沃戰爭爆發,北約13國參戰,6國做後援,派遣近500架飛機和包括航母在內的數十艘戰艦對塞爾維亞展開殘酷轟炸。南聯盟出動了12萬兵力,超過1000臺坦克,1500門火炮、裝甲車、飛機上千架次,各色導彈近千枚進行抵抗。
78天內,塞爾維亞的軍事設施,民用交通、通訊、電力、工廠、電視臺等設施在美軍不間斷轟炸之下全部損毀。
塞爾維亞在兩個多月鏖戰後簽署了一個可以接受的和解方案——塞爾維亞從科索沃撤軍,聯合國來善後——各國派軍進入科索沃必須遵守聯合國憲章,科索沃自治性未來由聯合國安理會裁決,返鄉難民由聯合國監督安置。
這場戰役之後,科索沃託管給了聯合國,蘇聯留下的東歐勢力遺產徹底告結,美國擊碎了巴爾幹最後的強硬對抗勢力,歐盟則實現了後花園的順從穩定。
西方大國各自“勉為其難”接受這個結果,尤在謀算後招,沒人在乎鐵血反抗的塞爾維亞和被利用成一片焦土的科索沃是何感受,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橫亙在兩地和兩族人民中間的已經不再只是內部舊怨,還有帝國之手硬拉的新仇。
小國被霸權捏在彈指之間做棋子,註定各自漫長的風雨飄搖,再難相合。
後戰爭時代,科索沃卡在了獨立與不獨立之間
兩年後,國際法院判決科索沃獨立宣告不違反國際法,在法律上進一步鞏固科索沃獨立的合法性。13年,塞科雙邊關係達成正常化,歐盟監督科索沃完成了選舉。
就現實而言,此時科索沃地區90%的人口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阿爾巴尼亞人,擁有獨立政府,得到了世界過半國家的支援,離實現獨立僅一步之遙。
然而強勁的阻力依然在——雖然108個以西方為主的國家支援科索沃獨立,但以中俄為主的90幾個國家支援塞爾維亞統一,歐盟也有5-6個成員國也在其中,大部分都是曾經同屬南聯盟的同盟國。國際勢力的平衡將科索沃獨立架在了獨與不獨之間,難有定論。
20年9月,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與科索沃領導人在特朗普見證下在白宮簽訂了關係正常化協議,有人認為武契奇喪權辱國。
但作為見證過科索沃戰爭的塞爾維亞人,武契奇其實仍然在以自己的政治謀略為國家主權完整做著努力,故而也有了開篇那段嘲諷西方、笑翻國人的“諾貝爾獎”、“民主鬥士”陰陽論。
時局萬變,21世紀後的第三個十年,世界格局必將大變,中美關係超越俄美關係成為全球最大矛盾,亞太地緣政治博弈陡然尖銳,東歐問題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對於美國嚴重調檔,同時,“地區獨立”也成了全球敏感時期的一個格外敏感的問題。
之前,自身經歷解體之痛,與塞爾維亞交好的俄羅斯表示科索沃單方面獨立違法,經歷了南聯盟大使館被炸之傷,自身又有類似的臺灣問題需要解決的中國承認科索沃自治但不獨立,以中俄為主的國際力量一直不承認科索沃獨立。
現在,一直鼓動科索沃獨立的美國和歐洲也陷入了地區、民族獨立的黑漩渦——自從英國獨立公投鬧出脫歐烏龍,整個西方都越來越“獨”——歐盟被英國脫歐攪得不得安寧;美國聯邦政府面臨著得州、加州不斷湧動的獨立公投挑戰;英國被蘇格蘭獨立公投威脅;
法德因接受難民和移民產生民族和社會分裂,法國國內的黑人已喊出那句可怕的“法國不是法國人的法國”,穆斯林群體因教師斬首事件衍生的對抗蠢蠢欲動;西澳因中澳經濟對抗想公投獨立……
隨著老牌帝國的先發優勢和原始積累漸漸耗盡,新興大國崛起佔領市場,西方國家漸漸走上下坡路,社會分裂和動盪在新冠疫情衝擊下激化顯現。他們面對的民族、宗教、歷史、意識形態矛盾和內部州獨立問題,與塞族、阿族當初的矛盾如出一轍。
如果西方仍像二十年前一樣以程序正義的手段支援科索沃獨立,自己國內的少數族裔、獨立勢力也必然有法、有理可依,每個國家都將面臨分裂崩散的風險。
這顆炸彈炸在別國的土地上他們滿不在乎,但可能炸到自己的土地上時他們還能像當初那樣“正義凜然”,毫不猶豫地投下贊成票嗎?未可知。科索沃是一片土地,科索沃是150萬民眾,科索沃承載一個地區兩千年更迭與戰爭歷史,科索沃是大國棋盤上的一塊小小方格。
這個地區對塞爾維亞是枕邊書,不可丟棄,塞爾維亞卻被這個地區視為枕邊劍,如鯁在喉,他們的去留和宿命在當下這個大通的世界已經無法由自己決定,只能等著與這片土地全然無關的人來審判,甚至可能在各方博弈中長期懸置,最終被無聲放逐。
這是殘酷國際局勢下的一道剪影。人類進入了工業革命帶來的物質火熱期,但文明卻沒有溫情起來,反而變得格外冷硬無情。夾縫中的塞爾維亞和科索沃也許很難在短時間內迎來一個彼此都釋懷的結局,但他們的故事已化作警鐘在世界長鳴——沒有大國崛起,談不上小民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