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全新的學習體驗
上課一兩個月以後,我便明白上大學與上中學的最大不同在於自學。在中學完成學習任務,就是把課本里寫的,老師課堂上說的都能弄懂、記住。能融會貫通、有所發展,就更是出類拔萃,超額完成任務。上大學不然,教授也罷,教材、講義也罷,都只是給你引路、指向,要獲得真諦,洞悉一切,全靠自己博覽群書,用心研究,從眾說之中領悟是非、真偽、深淺、厚薄。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是這個道理,並無什麼高深之處。
自學的關鍵在於學會獨立思考。本來只要講獨立思考四字即可。因為長時期習慣於只是聽老師講,課本講,領導講,以為講的這些便是真理,便是一切,不知道辨別,不知道思索,不知道還應該運用自己的大腦再次甚至多次好好思考,然後再得出結論。所以在獨立思考前面要加上學會二字。
對待一切學術,從來就有“疑”和“信”兩種態度。由疑而信,才是靠得住的真信。盲目的信是盲從,是迷信,經不起實踐和時間的檢驗,遲早要破產、崩潰。這點粗淺的體會我以為是求學之路上在認識上的些許進步,卻不知道犯了執政者的大忌。當我檢查思想,說出我主張“獨立思考”時,他們立刻繃緊了神經,好像發現了重大的敵情。這是後話,以後再詳細敘述。
授課的老師,不管是教授、副教授還是講師,對自己所教的課程都有系統的研究和豐富的教學經驗。他們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講,或詳加剖析,或逐層推理,無不言之有據,鞭辟入裡。他們舉例佐證,往往信手拈來,生動恰當。引經據典更是如數家珍,毫不費力。
錢穀融老師那時只是一位講師,他講現代文學不像有的人只顧念他的高頭講章,而是像與同學傾心交談自己的研究心得。講臺上下有一種思想感情的交流,氣氛生動活躍,所以同學們特別愛聽他的課
。程俊英教授講詩經,沒有絲毫學究式的艱澀冷僻,故弄玄虛,而是將一部經書之首,文學之源的典籍,講得明白曉暢,舉重若輕,重現了古代的詩樂教化,風俗民情,典章秩序,愛恨情仇,使同學們深受教益。有幾次講課,中文系的青年教師跟我們同堂聽講,復旦大學和其他一些大學的青年教師也都趕來聽課。不知誰還在講臺旁放好碩大的錄音機,大概是要放給更多的人聽,或是要整理出文稿。總之,大教室總是擠得滿滿,連講臺左右也坐滿聽眾,座無虛席已不足以形容其盛況了。
徐中玉教授那時正當盛年,是中文系副主任,給我們新生講授文學概論。這一套理論與中國傳統的文論,大異其趣,而且幾乎全是從“老大哥”蘇聯那裡躉來的。從高爾基到日丹諾夫,他們對文學的論述都是經典名言。整個理論體系則幾乎照搬季莫菲耶夫的《文學原理》或畢達可夫的《文藝學引論》。徐老師講得頭頭是道,有些地方還甚是雄辯有力。我們聽得也覺頗有道理,儘量記住主要的論點。卻總也有些隔膜,感到有八股味道,難以撥動心絃。甚至感到,文學那麼豐富多彩,震撼心魂,怎麼研究文學的理論卻那麼枯澀乾巴,充滿教條教義的意味呢。後來在紀念魯迅逝世20週年學術報告會上徐中玉教授作主要報告,熱情洋溢,生動簡潔,論點新穎正確,論證無懈可擊。讓我們領略了他的學術水平,心情為之一振。覺得假如沒有蘇聯的文學理論作為規範,徐老師的文學概論課理應講得有血有肉,豐滿生動,使我們更加受益。
我們的教室在文史樓。文史樓只有三層,但是層高較高,又有五、六層臺階的樓基,周圍俱是平房和草坪、空地,所以顯得相當巍峨壯觀。那米黃的色調,淡雅明快。中央樓門前從二樓頂部向外建有一個平臺,四根頂部卷花大圓柱託舉著矗立樓前,極其莊嚴雄偉。同學們都愛在大圓柱前留影紀念。樓的兩端各有側門,一條寬大的走廊貫通大樓。東邊走向第一學生宿舍,西邊走向飯廳。住宿、學習、吃飯,三點一線,每天在文史樓中穿行不知凡幾。
全年級上課在大教室,分班上課在小教室。自修也有規定的教室,但並不限定只可在教室自修。同學們儘可按照各自的心情、興趣、習慣、需要,選擇任何場所、地點自修,宿舍、自修室、教室、中文系閱覽室、圖書館大閱覽室、大草坪、樹蔭下、河邊長椅、石凳,都是好所在。
我比較喜歡去中文系閱覽室和圖書館大閱覽室。中文系閱覽室有好幾間房子,藏書豐富,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理論著述以及藝術書刊和畫冊,幾乎應有盡有。進了閱覽室就像進了知識寶庫,會令人自感愚魯,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在知識方面貧乏得幾乎一無所有,像個乞兒。每次進入閱覽室,我都是分秒必爭,如飢似渴,專心閱讀,不敢稍懈。這個閱覽室最大的好處是,所有藏書可以任意取閱,就像看自己的藏書一樣,不用辦任何手續,閱後放回原處即可。閱覽室的圖書不得借閱,更不得攜出室外。如果需要外借,大多數圖書都有複本,可以到校圖書館借閱。
校圖書館有巨大的書庫,當時藏書已有三百萬冊,是上海大型圖書館之一。他的業務和功能很多,我們學生與他只有借閱和進閱覽室這兩項關係。本科生一次借書最多五本,研究生則可以多達十幾二十本。教授們借閱不但冊數多,而且可以進入書庫挑選,就像我們進入中文系閱覽室隨便挑選書籍一樣。書庫裡有特設的閱覽桌椅,坐下來閱讀,作必要的檢校、核查、摘抄,然後歸還原處,並不借閱,也是常有的事。
我去圖書館借書,已經跟少年時代在圖書館借書不一樣了。那時受興趣支配,哪本好看借哪本。現在讀書是做功課。老師講完課,開出許多參考書目,這些書目就是我閱讀的範圍。有的老師並不開列參考書目,自己在學習中有了經驗,也會搜尋有關的書籍讀一讀,以豐富、印證、深化課堂學到的知識。有時在目錄櫃翻檢書目,一看就是一下午或是一晚上,在那些一抽屜又一抽屜的目錄卡上,可以得知某一類的書籍都有哪些。翻檢目錄的時候就是大開眼界、增長知識的時候。古人形容書籍眾多常用汗牛充棟來形容。現代人說白話,說某人家書多,是“屋子裡一轉都是書櫥”、“滿屋子堆的都是書”。華東師大圖書館有多少藏書,只是個約數。可以出借的書有多少,則是個確數。那立在廳中的好幾排目錄櫃,每張櫃子有幾十個抽屜,每個抽屜有幾百張目錄卡,每張卡片代表一本書。粗算一下即可得知,約為五、六十萬至七、八十萬冊。我翻檢的目錄基本上限於中文的文學、語言和藝術類,偶爾也翻翻歷史、地理、生物、天文、人物、國際政治之類。覺得有必要閱讀或有時間可以一讀的,便記在筆記本上。借閱時不用再查目錄,直接填寫借書單就行了。
有一次竟然查出了父親寫的一本書,書名《兒童自由畫研究》,署名趙我青,於是借出來讀了一遍。書不厚,只有幾萬字,一百幾十頁,灰綠色封面,32開本。是從兒童生理、心理的的發展論述兒童藝術心理的著作,當是父親於上海美專畢業後在廣州中山大學附屬小學任教時的論著。此書視角獨特,有許多生動具體的例項。此前之後,再也沒有讀到過類似的著述。父親名復先,字我青。封面署名趙我青,可見尚未使用“八雁”名號。八雁之號當是自粵返蘇,在揚州與畫友江軫光、石楚青等組織美術社團《晴社》後所用,以後遂以號名世。復先之名,我青之字,除老輩和我等知曉,餘皆不知。即使他與焦亞南所生子女,恐亦不詳。
圖書館樓內東西上下,一共有四個大閱覽室。其中一個是外文閱覽室,一個是馬列主義閱覽室,兩個是普通閱覽室。我經常進入的是普通閱覽室。說普通,其實也很不普通。因為裡面幾乎陳列著全國所有的主要報紙和各種刊物。尤其是各高等學校的學報和科研機構的學術刊物更是蒐羅齊全。古人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其實有些誇張。現在你若往華東師大圖書館閱覽室裡一坐,用這句話形容,則一點也不過分。
每個閱覽室有一百六、七十個座位,白天讀者較少,能坐一半座位。晚自習則常常爆滿。一是因為燈光明亮。二是有寬大的閱覽桌放書,放稿紙。三是結伴而去者便於增進感情和友誼。我吃飯慢,等我吃完晚飯趕到圖書館,早已沒有我容身之地,只好到文史樓自修室自習。文史樓的燈光比圖書館的燈光暗淡許多,但是比在鄉村時的煤油燈要明亮,比淳溪鎮昏黃的電燈也要明亮,就安心閱讀或書寫下去,不會因為沒能在圖書館閱覽室佔有一席之地而有什麼懊惱或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