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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

文丨納博科夫

譯丨逢珍

“現在你看,我們就得到兩條直線了。”他興奮地、甚至有點狂喜地對大衛說道,彷彿得到兩條線是一份難得的運氣,是一件可以引為自豪的事情。大衛性格溫和,但看起來有點遲鈍。看著大衛的耳朵漸漸漲紅,伊萬諾夫可以預見到,在未來的三四十年裡,自己一定會頻頻出現在大衛的夢中——在人類的夢中,舊日怨恨可是不會被輕易忘卻的。

大衛滿頭金髮,身材瘦削,穿一件黃色無袖針織套衫,腰間緊束著一條皮帶。裸露的膝蓋上有處疤痕,手錶的表面玻璃由結實細密的格柵保護起來。他扭著身子坐在桌邊,拿鋼筆沒尖的一頭不停地敲打著牙齒。由於學習成績糟糕,他早就需要請一個家庭教師了。

“現在讓我們來看這第二條線。”伊萬諾夫繼續刻意用同樣興奮的語氣說道。他雖說早已拿到了地理學學位,無奈他的專業知識毫無用武之地:宛如逝去的財富,出身名門的乞丐昔日的華麗莊園。不如說,那些古代的航海圖多麼漂亮啊!細長而華麗的古羅馬航海圖裡,蛇形的細條紋代表管狀的海洋;古亞歷山大城裡繪製的地圖上,英格蘭和愛爾蘭看起來就像兩根小小的香腸。還有,在深紅和草綠兩色的中世紀基督教國家地圖裡,天堂般的東方畫在地圖頂端,耶路撒冷位於地圖正中,恰如地球的金色肚臍。還有那些神奇的朝聖記述:一個行腳僧把約旦河比作家鄉切爾尼高夫的一條小河。一位沙皇公使曾去過一個國家,那裡人們總是漫步於黃色的陽傘下。一個特維爾的商人曾穿過一個猴子群集的茂密“zhengel”——這是他用俄語念英語的“jungle”(叢林)——到達一片由一位裸身王子統治的酷熱地帶。這個已知世界的小島不停地變大:新的輪廓不太確定,先從巨大的迷霧中顯現出來,然後慢慢脫去長袍——這時,瞧,遠隔重洋的遙遠之處,隱隱現出南美洲的肩角。四面的風正鼓盪而來,其中一股風還戴著眼鏡。

不過我們還是忘了那些圖吧。伊萬諾夫身上還有些其他的奇聞趣事。他身形瘦長,面板黝黑,算不得年輕,臉上有一圈絡腮黑胡留下的輪廓印記。他曾經留了好長時間的鬍子,但後來刮掉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流放時,在塞爾維亞的一家理髮店裡刮掉的)。刮掉後稍不注意,鬍子黑影就會捲土重來,一圈胡茬子便又長了起來。他十多年的流放生涯基本上是在柏林度過的,期間對漿硬的領子和袖口忠心耿耿。他那日漸破舊的襯衫正面彆著一枚過時的別針,以便別住長襯褲的頂部。最近他不得不一直穿著他那件翻領上飾有穗帶的黑色舊西裝(別的衣服都破爛不堪了)。這樣,有時遇上陰天,在微弱的光線下,他好像還覺得自己穿著穩重,頗有品位。他的領帶裡總是時不時露出一些像是法蘭絨之類的東西,他不得不將它們一一剪去,可怎麼都剪不乾淨。

他一般會在下午三點左右動身去給大衛上課。他的步伐總是異乎尋常地矯健,頭也總是高高昂起。他會盡情地呼吸著初夏的新鮮空氣,吞嚥著一大早就膨大起來的喉結。有一次,伊萬諾夫正心不在焉地盯著對面人行道,一個穿著皮裹腿的年輕人輕輕吹了下口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揚起下巴,昂著頭走了幾步,意思是:同胞有何怪癖,應該給予糾正。可是伊萬諾夫誤解了他說教式的模仿,以為這是在指他頭上的什麼東西,於是毫不遲疑地將頭抬得更高了——說來也是,天上三朵小云彩,正手牽手斜斜飄過天空。第三朵漸漸落後,它的輪廓,它那依然伸出的友善之手的輪廓,也漸漸失去了優雅的姿態。

初春暖和的日子裡,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麗動人:雙腿修長的小女孩們在人行道上玩著跳房子游戲,老人們悠閒地坐在長凳上,每當風兒伸展它無形的手臂,繁茂的椴樹總會灑落綠色的碎花。他覺得有點孤獨,穿著黑衣服有點悶。於是他摘下帽子,靜靜站一會兒,四面望望。有時候,他會看到一個掃煙囪的人(掃煙囪的人會給見了他的人帶來好運,婦女們碰上他時都會迷信地用手指戳戳他),要麼會看到一架飛機飛過雲層,這時伊萬諾夫就會陷入白日夢中,幻想一下許多遙不可及的東西,幻想一下他永遠也從事不了的職業,幻想一下一隻如巨大花冠般開啟的降落傘,或是幻想一下風馳電掣、五顏六色的賽車世界,幻想一下各種各樣的快樂景象,幻想一下富人們在如畫的風景中優哉遊哉。他的思緒上上下下地波動,沿著一扇玻璃窗遊動,可是這扇玻璃窗,只要他活著,就擋著他,不讓他和這個幻想的世界直接接觸。他熱切渴望能夠體驗一切,得到一切,觸控一切,讓斑駁的聲音和鳥兒的啼鳴穿透他的身體,暫且進入某個路人的靈魂,就像路人走進涼爽的樹蔭下一樣。他的腦子裡總是塞滿了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掃煙囪的人下班後是在哪裡、又是怎樣清洗自己的呢?一刻鐘前他還記憶猶新的那條俄羅斯森林公路是否已經有了變化?

最後,他像往常一樣遲到,乘電梯上樓,這時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慢慢長高,向上伸展,直到他的頭觸到六樓時,這才像個游泳者一樣停住雙腿。這時他又恢復了正常的高度,進入大衛明亮的房間。

大衛上課時總喜歡玩弄點什麼東西,但除此之外,還是比較專心的。他因在國外長大,俄語說得艱難而晦澀。一遇到要表達什麼重要事情,或者與他那個嫁給柏林商人的俄羅斯母親說話時,就立即說起德語來。伊萬諾夫對德語知之甚少,只能用俄語講解數學,偏偏教材上用的又是德語,這自然給他造成了一定的混亂。每當他看見小男孩那雙邊緣長滿金色絨毛的耳朵,便試著去想象他在大衛心目中引起的厭煩和憎惡不知到了何種程度,這讓他十分苦惱。他明白自己的外貌——滿臉疙瘩,是feu du rasoir (1) 皮疹;穿一件閃亮的黑夾克,袖口處汙漬斑斑——他聽到自己故作歡快的語調,清嗓子的聲音,還有大衛根本聽不到的聲音——那是他長期不適的心臟浮躁卻盡職的跳動聲。課一結束,小男孩就會迫不及待地給伊萬諾夫看些什麼,比如一本汽車目錄簿,或是一部相機,或是一個在街上撿到的可愛的小螺絲釘等,這時伊萬諾夫總是竭力表現一下他在這方面的學識。可是說來傷心,他對那些被稱為科技產品的人造物天生就沒有多少親近感,因而他對這些東西的評論總是似是而非。這樣一來,大衛總是一邊用充滿狐疑的淺灰色眼睛盯著他,一邊迅速拿回那個似乎正在伊萬諾夫手中嗚咽的物件。

然而大衛並非毫無感情。他對不同尋常的事物不感興趣是可以理解的——伊萬諾夫想,因為我自己看起來也是木訥冷漠、了無情趣的小夥子,從不與人分享自己的愛好、想象和恐懼。我童年時期所有的表達也不過是一次激動的個人獨白而已。你也許因此會得出下面這個三段論:孩子是最完美的人;大衛是一個孩子;大衛是完美的。他有如此可愛的眼睛,有這樣可愛眼睛的孩子不可能一門心思地只考慮各種機器零件的價錢,或如何攢到足夠的贈券去換商店裡價值五十芬尼的免費商品。他腦子裡一定會儲存著別的東西:比如童年時代的鮮活記憶,點點滴滴尚在心頭。但他從來不說童年,正如我小時候也從來不說童年一樣。可是幾十年以後呢?比如到了一九七○年(如此遙遠的年代!就像個電話號碼),他也許會碰巧看見掛在他床頭上方的畫——一個僧人正在吞食一個網球——他會覺得多麼震撼,他會對自己的存在多麼驚異!伊萬諾夫沒有完全想錯,大衛的眼睛裡的確不乏一定的夢幻色彩,不過那是隱藏起來的調皮夢幻。

大衛的母親走了進來。她頭髮金黃,性情敏感。昨天她在學西班牙語,今天她不吃飯,只喝橘汁。“我想和你談談。你請安坐。大衛,到一邊去。課上完了吧?大衛,去吧。我想說的是,大衛的假期快到了。如能帶他去海邊,那就比較好。但遺憾的是,我不能親自帶他去。你願意帶他去嗎?我信任你,而且他也聽你的話。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多說說俄語。其實他跟現在的孩子一樣,就是個小小sportsmann (2) 。你意下如何?”

伊萬諾夫頗為躊躇,但他並未說出來。他上次看到大海是在一九一二年,那還是十八年前他讀大學時候的事了。當時去的那個度假勝地是愛沙尼亞的亨格堡。松樹、沙灘、銀灰色的海水伸向天際——啊,極目良久望不到頭,下水好久才到及膝深的地方!這次去的地方應該也屬波羅的海,只不過位於不同的海岸罷了。不過,我最後一次游泳可並不是在亨格堡,而是在聖彼得堡城外的路加河裡。農民們從水裡跑出來,兩腿彎曲,宛如青蛙,雙手交叉,遮著羞處:羞怯的田鼠。他們牙齒打顫,趕緊把襯衫套在溼漉漉的身上。傍晚時分在河裡游泳倒是很愜意的,尤其是在暖暖的雨水下。雨滴打在水面上,激起層層無聲的漣漪,朝四周擴散開去,一層連一層,蕩遍整個水面。不過我更喜歡腳觸及河底的感受。出來再穿鞋襪時,不讓鞋底沾上泥真是太難了。耳朵裡進水了,就不停地單腿跳,直到它像一滴令人發癢的眼淚一般從耳朵裡流出來。

出發的日子很快到了。“你穿那樣的衣服會很熱的。”大衛的媽媽說道。她前來道別,看了一下伊萬諾夫的黑西裝(那是他朋友去世時他穿的衣服)。火車非常擁擠,他柔軟的新衣領(這是他為了這次夏季出行而做出的一次小妥協)就漸漸變得又緊又溼。大衛興高采烈,頭髮兩邊梳得整整齊齊,正中間一小綹迎風飄舞,開領襯衫也迎風鼓盪。他站在車廂走道的窗子邊向外張望,火車彎曲前行,可以看到彎成半圓形的前部車廂,還能看見斜靠在窗框上的乘客的頭。這時汽笛鳴響,車輪急轉,火車又直行起來,駛進一片山毛櫸樹林裡去了。

度假的房子位於海濱小鎮的後方,是一座簡易二層小樓,院子裡種了些紅醋栗矮樹叢,一排柵欄把院子和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分開。一個留著黃褐色鬍鬚的漁夫坐在一截圓木上,在夕陽下眯著眼睛,給他的漁網塗焦油。他妻子把他們領上樓。地板是赤褐色的,傢俱也很低矮,牆上掛著飛機螺旋槳上的一大塊殘片:“我丈夫以前在機場工作過。”伊萬諾夫從包裡取出他單薄的亞麻衣服、剃鬚刀,還取出一卷殘破的帕納費丁版本的普希金著作。大衛從網裡拿出他的五彩球,球到處亂蹦,差點把架子上的一個帶角的貝殼撞了下來。女房東端來茶和比目魚,大衛急匆匆地吃了點。他迫不及待要去看大海,此時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

他們走了一刻鐘,下到了海灘。伊萬諾夫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烈不適:先是一陣發緊,接著像被掏空了一般。遠處,平靜的煙藍色大海上有一艘小船,看上去幽暗而孤獨,令人心寒。這隻船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無論他往何處看,似乎都有那艘船的影子,隨後往天上看,船的影子才消失。這時暮色昏沉,周圍的一切都暗淡起來,他覺得目力也不好使了,雙腿踩在沙子上吱吱作響,一陣陣發軟,好生奇怪。什麼地方傳來管絃樂隊演奏的聲音,不過離得太遠,聲音顯得低沉而微弱。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大衛在海邊挑了一塊地方,預訂了一間第二天用的柳條帳篷屋。回去的路是上坡,伊萬諾夫的心一會兒飄移而去,一會兒又匆匆回來按他的期待湊合著工作一陣,接著又逃之夭夭。一路上他就這樣一邊聞著柵欄邊蕁麻散發出的亨格堡氣息,一邊忍受著痛苦與焦慮的煎熬。

大衛穿了件白色的睡衣,伊萬諾夫為了節約起見,就不穿睡衣裸睡。一開始,寒冷的地氣穿透乾淨的被單,使他感到愈發不適,不過睡著後就好多了。月光偷偷地爬上洗滌池,選中了池上玻璃杯的一個面,反光開始爬到牆上去。那一晚,還有以後的幾個夜晚,伊萬諾夫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幻想這個正睡在他旁邊床上的男孩就是他自己的兒子。十年前,在塞爾維亞,他唯一愛過的那個女人——別人的妻子——懷了他的孩子。她流產了,結果精神錯亂,滿嘴胡話,不停地禱告,第二天晚上就死去了。要不是這樣,他就會有個年齡和大衛相仿的兒子。早上,大衛正穿泳褲的時候,伊萬諾夫看到他那牛奶咖啡色的面板(那是在柏林的湖邊曬出來的)在腰部以下突然都變成了白皙的兒童膚色,心裡不禁一動。他決定不讓孩子只穿泳褲去海灘,大衛很驚訝,操著德國人的哭腔爭辯說以前在別的度假勝地人人都是這樣的。伊萬諾夫覺得奇怪,但沒有立刻讓步。現在他無精打采地躺在沙灘上,一副城市人惆悵的樣子。太陽高照,海水耀眼,讓他有點頭暈。一陣熱辣辣的刺痛掠過他軟呢帽下的頭頂,他覺得要被活活烤熟了。但他仍舊不願脫去夾克衫,這不僅是因為很多俄羅斯人都是如此,“在女士面前只穿吊帶背心”不好意思,也是因為他的襯衣實在太破舊了。第三天,他突然鼓起勇氣,偷偷用眼睛的餘光環顧了一下四周,脫下了鞋子。他坐在大衛挖的一個坑裡,拿張報紙鋪在胳膊肘下,聆聽那些豔麗的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或者略帶羨慕地盯著那一千多個以各種姿態躺在陽光下的棕色身體。其中一個女孩尤其惹眼,身材猶如金屬鑄就,面板曬得幾近黑色,眼睛明亮迷人,指甲白得像猴子的一樣。伊萬諾夫一邊盯著她看,一邊努力想象著曬到這種程度會是什麼感覺。

一經允許,大衛就撲騰著遊走了。伊萬諾夫走到浪邊,看著他在水裡竄上竄下。每當更大的巨浪向他湧來,他就趕緊往後跳,免得打溼了褲子。他想起在俄國的一個同學,他的一個親密夥伴,很會用小石子打水漂。他能使石子在水面上打出兩次、三次、甚至四次水漂。但當伊萬諾夫試著給大衛演示時,石子總是撲通一聲就鑽到水裡去了。大衛一陣大笑,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一下子就打出了不是四個,而是至少六個漂亮的水漂。

幾天後,神思恍惚的伊萬諾夫(他眼神遊離不定,反應總是慢半拍)看到一張明信片,是大衛寫給他媽媽的,沒寫完,放在了窗臺上。大衛寫道,他的家庭教師可能病了,因為他根本不游泳。就在當天,伊萬諾夫採取了重大舉動:他搞了件黑色泳衣,一到海灘,就躲進海邊的小屋裡,小心翼翼地脫掉衣服,穿上那件針織泳衣。走到陽光下的時候,他那蒼白的面板和毛茸茸的雙腿讓他感到一陣沮喪和尷尬。可是大衛卻讚賞地看著他。“好哇!”伊萬諾夫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興高采烈樣子,高聲喊道,“出發吧!”他走到及膝深的地方,往頭上濺了些水,然後張開手臂,繼續往前走。眼見海水越來越高,他的心也抽搐得越來越緊。最後,他用拇指捂住耳朵,用其餘的手指捂住眼睛,慢慢地蹲進了水裡。海水冰涼沁骨,冷得他又一下子跳了出來。他躺在沙灘上瑟瑟發抖,全身上下疼痛難忍。過了一會兒,太陽照得他暖和了一點,他這才緩過勁來。不過從此刻起,他發誓不在海里游泳了。他懶得動,連衣服都不想穿。他閉緊雙眼,眼前出現一片紅色的背景,掠過幾個光點。火星上的運河縱橫交錯,他一睜開眼,溼漉漉的銀色陽光便在睫毛間跳動。

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傍晚時分,他白天暴露在外面的部分身體變成了一片對稱的疼痛群島,火辣辣地疼。第二天一早,他對大衛說:“今天我們不去海灘,到樹林裡散步。”“Ach,nein!(3) ”大衛哭著說。“太陽曬得過多對身體不好。”伊萬諾夫說。“唉,求求你了!”大衛氣急敗壞地堅持,然而伊萬諾夫毫不鬆口。

樹林非常茂密。幾隻尺蠖蛾從樹幹上飛走了,它們周身的顏色和樹皮差不多。大衛一言不發,磨磨蹭蹭地走著。“我們應該珍視樹林,”伊萬諾夫試圖轉移一下這個學生的注意力,“這是人類最初的棲息地。直到某個晴朗的日子,人類終於離開了充滿原始聯想的叢林,走進了灑滿陽光的理性空地。這些越橘看起來已經熟了,你可以嚐嚐。你為什麼悶悶不樂呢?你要明白,一個人應該有多種樂趣。一個人不能過度沉迷於海水浴:粗心大意的游泳者死於中暑或心力衰竭,這是經常發生的事!”

伊萬諾夫靠在樹幹上蹭著他火辣辣的癢得難受的背,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每當在某個地方欣賞大自然時,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些我永遠都去不了的國家。大衛,想象一下,假設這不是波美拉尼亞,而是馬來亞的森林。看看你周圍:你很快就會看到最珍稀的鳥類從你身邊飛過,那是艾伯特王子城 (4) 的天堂鳥,它頭上有一對藍色旗幟般的長羽毛。”“Ach,quatsch。(5) ”大衛氣惱地答道。

“用俄語應該說‘erundá’這個詞。當然,這是瞎扯,我們不在新幾內亞的群山中。不過,關鍵是要運用一點想象力。如果——但願別發生此事——有一天你失明瞭,或是坐牢了,或者你在極端艱苦的情況下不得不去執行一項令人生厭並且沒法完成的任務,那時你再想起今天我們在這個普普通通的樹林裡散步,你或許會感到一種——我該怎麼說呢?——童話般的美妙。”

日落時分,深粉色的雲朵在海面上湧起。隨著天色漸暗,雲朵似乎被塗上了一層鏽色。一個漁夫說第二天會下雨,但第二天早晨卻晴朗得出奇。大衛不斷催促他的家庭教師快點,但伊萬諾夫卻感到身體不舒服。他只想躺在床上,追憶遙遠歲月裡模模糊糊的零星事情。往事如煙,腦海的岸邊突然閃亮,就會記起。有些是愉快的事情,也許很久之前真的發生過,也許在生活的視野中和他擦肩而過,也許只是在最近見到過。但他不能專心致志地想過去的事情,不知為何,過去的事情總是遊移不定,時而友好神秘,狡猾地朝他靠近,時而又狠心地遠遠滑走,就像眼睛裡透明的小點,在玻璃眼液中從一個斜角移向另一個斜角。唉,他必須起床了,必須穿上襪子。那雙襪子滿是窟窿,倒像是一副花邊手套。離開房間時,他戴上了大衛的深黃色太陽鏡——太陽在藍綠色的空中昏昏欲睡,灑在門廊臺階上的晨光也抹上了一絲落日的色彩。大衛裸露著琥珀色的後背跑在前面,每當伊萬諾夫叫他時,就極不耐煩地聳聳肩膀。“不要跑。”伊萬諾夫疲憊地說道。他戴了太陽鏡,視野受到限制,便擔心撞上突然駛來的汽車。

街道睡意沉沉地延伸向大海。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太陽鏡,也不再驚訝夏日怎麼穿上了土黃色的制服。在街道的拐角處,他突然隱約想起了什麼——一些特別舒適而又陌生的東西——但它們瞬間又消失了。狂暴的海風吹得他胸部發緊,昏暗的旗子都朝著一個方向劇烈舞動,儘管那個方向什麼也沒發生。到了沙灘了,感覺到飛濺的海水了。他覺得耳朵被塞住了,當他用鼻子使勁吸入空氣時,腦袋裡便嗡嗡作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撞擊著耳膜。伊萬諾夫想,我這輩子還沒活多久,日子過得也不好,不過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這個陌生的世界是美麗的,此時此刻我也可以感受到快樂,只要我還能夠想起那些美妙的,美妙的——什麼來著?那是什麼來著?

他蹲下身坐在沙地上。大衛開始忙著用鐵鍬修繕一面沙牆上有點垮塌的地方。“今天是冷還是熱啊?”伊萬諾夫問道。“不知怎麼的,我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大衛扔下鐵鍬說道:“我要去游泳。”“再坐一會兒,”伊萬諾夫說,“我需要整理一下我的思緒。大海又不會跑掉。”“求你了,讓我去吧!”大衛懇求道。

伊萬諾夫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海浪。巨大的海浪洶湧澎湃,附近不見一個游泳的人,只有左側很遠的地方有十來個帶著橘黃色帽子的頭在海面上跳動,被海浪很整齊地推向一側。“海浪這麼大,”伊萬諾夫嘆了口氣說道,“你可以嬉水,但不能去深度超過七英尺的地方。七英尺大概是兩米。”

他又垂下頭,托起一邊臉,滿懷痛苦地回憶起生活中無數的悲傷和快樂。他的鞋子裡灌滿了沙子,於是用手慢慢地將鞋脫下來,之後又陷入了沉思。那些遊移不定的透明小點又開始在眼前飄來飄去——他是多麼多麼渴望能夠回想起那些——突然,他聽到了一聲尖叫,趕緊站起身來。

海岸遠處黃藍色的波浪裡閃過大衛的臉,他的嘴大張著,如同一個黑洞。他急促地喊了一聲,之後人就不見了。一隻手露出來片刻,之後也消失了。伊萬諾夫匆匆脫去衣服。“我來了!”他大聲喊道,“我來了,要堅持住!”他在水裡撲騰著,感到腳下失去了立足點,冰冷的褲子緊緊地貼在小腿上。他覺得大衛的頭又露出了片刻。這時一個波浪打來,伊萬諾夫的帽子掉了,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想摘掉太陽鏡,可是他心煩意亂,海水冰冷,凍得他虛弱麻木,眼鏡硬是沒能摘下來。他意識到波浪退去時把他也拖到了離岸很遠的地方。他一邊遊,一邊放眼找大衛。他感到自己被緊緊地裹在一個冰冷刺骨的袋子裡,心臟也繃緊到了極限。突然,一樣東西飛快地閃過他的腦海:快速滑過鋼琴琴鍵的手指——這正是他一上午一直在努力回憶的東西!他從海里走出來,來到一片沙灘上。沙灘、大海、空氣,都呈現出一種奇特、暗淡、模糊的色彩,一切都徹底靜止了。他隱約覺得黃昏已至,大衛已經消失很久了。他感到了他從塵世生活中懂得的東西——悲傷的滾滾熱淚。他全身發抖,對著灰白的沙灘俯下身來。他把自己緊緊地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裡,斗篷上有一個蛇形的銅釦。這種釦子他在一個同學身上見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他覺得太對不住大衛的母親,不知道如何對她講。這不是我的錯,我已經盡全力去救他了,但我不擅長游泳,而且我心臟也不好,結果他就淹死了。但這麼想著想著又出現了偏差,他再次環顧四周,看見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荒涼的薄霧中,身邊沒有大衛。於是他這樣理解:要是大衛沒有和他在一起,那就說明大衛沒有死。

直到這時他才摘下了那滿是水霧的眼鏡。昏暗的霧氣立刻散去,眼前是繽紛的色彩,耳邊是各種聲音——海水奔湧,狂風怒號,人聲鼎沸——大衛站在那裡,清澈的海水剛沒過他的腳踝。他不知做什麼好,害怕得渾身發抖。他不敢解釋說他沒有溺水,不敢說他剛才在水中的掙扎只是開個玩笑罷了——遠處那些人還在潛水,在水裡搜尋,然後用鼓起的眼睛對視一下,又潛入水中,露出水面時還是兩手空空。岸上的人朝他們呼喊,讓他們再往左邊找找看。一個戴紅十字臂章的人沿著海灘跑過來,三個穿著羊毛衫的人把一艘小船咔嚓嚓地拖過鵝卵石,推入水中。一個戴夾鼻眼鏡的胖女人正把茫然無措的大衛帶到一邊——她是個獸醫的妻子,她丈夫本來應該週五就到的,但因事不得不推遲了假期。波羅的海處處波光粼粼,漸趨稀疏的森林裡有一條鬱鬱蔥蔥的鄉村小路,路上橫放著一些剛剛砍倒的白楊樹,還沒有枯死。一個滿臉煤煙的年輕人在廚房的水龍頭邊洗臉,臉上漸漸現出白色。黑色的馬尾鸚鵡飛過紐西蘭群山上的終年積雪,一個在陽光下眯著眼的漁夫正鄭重其事地預測說,得等到第九天海浪才會托出屍體來。

(1) 法語,剃鬚後引起的。

(2) 德語,運動家。

(3) 德語,啊,不行!

(4) Prince Albert,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第三大城市。

(5) 德語,啊,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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