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的第一場雪，猝不及防就來到面前。雪花似飛舞的精靈，紛紛揚揚，溼了路面，白了麥田。暮色四合時分，走在空曠的大路上，溼潤冷冽的空氣鑽入肺筒，一個句子無來由地就冒出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千百年來，白居易問劉十九的這句話，幾乎把天下人的心都問碎了：天這麼冷，還下著大雪，不如我倆喝上一杯暖暖身子？“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居易邀老友劉十九喝酒，喝的是自釀的新酒，綠蟻酒還尚未過濾，上面浮著一層細密的泡沫，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小螞蟻。放在泥爐上加溫，爐內跳動著紅色火焰，催生出陣陣酒香。雖不及清露瓊漿玉盤珍饈，雖不在朱門侯府高檔酒樓，但主人家首先想到的卻是急於分享、與友人初嘗。就在自己家中，屋外一片蒼茫白雪、黑雲欲摧，屋內爐火融融新酒飄香，兩個相識相知多年的友人嬉笑怒罵、橫躺豎臥。黑與白都是冬天的顏色，是肅殺與蕭瑟的；而紅與綠卻是生命的顏色，是希望也是溫暖。僅僅想一想，就止不住心生嚮往。其實人與人最舒服的關係，正在於此，即相處隨意、無需拘束，尤其是喝酒這種事兒，朋友之間想要喝得敞亮，一個在於酒，一個在於環境。李白請人喝酒，喝的是清酒，是豪酒。“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碗盛來琥珀光”，光從這些精緻的酒具上看，這酒就不是一般的貴，可能遠超現在的飛天茅臺，不知道作為李白的朋友一起喝這樣的酒有沒有心理壓力？心裡可能會嘀咕，這一杯下去，幾個月俸祿就沒了。所以李白喝的酒是清酒，是那種過濾過的高檔酒，也是值錢的酒，也正因為如此，很多時候往往喝著喝著，錢就不夠用了。才有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樣的神操作，甚至有一次，還把三品大員賀知章腰間的金龜解了去換酒錢。

杜甫也喝酒，但喝的是苦酒，是悶酒。杜甫和李白不一樣，不是富二代，很多時候喝的酒都是借債買來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了後來最為悲慘的時候，甚至因為貧困交加，連借酒澆愁都做不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所以杜甫喝的是濁酒，雖然是和白居易的綠蟻酒一樣，是未經過濾的低檔酒，但其中卻充滿了酸楚，一般人難以入喉。哎，李白的酒太好，太過於喧鬧、喝著有壓力；杜甫的酒太苦，太過於悲情、喝著特難受，也唯有白居易的閒酒——恰到好處！酒，如泉水般透亮，如月光般輕柔，卻亦如烈火般熱辣奔放，當它由口入喉穿腸而過隨血液流經全身，就化身為小火苗點燃每一個細胞。世人大多心裡都藏著一杯酒，平時常溫放置，如水般無二，一旦被加溫就易被點燃。而那個合適的環境那個對的人就是不設防的加溫器。劉十九就是白居易的加溫器。試想，在暮色蒼茫的天地之間，倦鳥歸巢、歸人回家，此時此刻，不論是詩人還是友人，都尚在家中，安靜地坐著。圍著火爐聞著漸濃的酒香，白居易這邊臨時起意，想和朋友嘬上一兩口綠蟻酒。而好友呢，枯坐室內百無聊賴，一時間，家國事，小情緒，堆積疊加瀰漫心頭，像此時窗外正在蘊雪的天空低沉冷漠，使人坐臥不寧。忽然收到老友邀約的便條，也勾起了想要喝酒的慾望，所以哪怕天黑、大雪、路滑、溼冷，也一定會踏雪而來。我有酒你有故事，任誰能抵擋住這樸素親切的誘惑呢。很多時候，喝酒喝的不是酒本身，也不是環境，而是一種氛圍和情意。和一般繁文縟節、拘謹刻板的邀約不同，白居易這裡則充滿了寫意與輕鬆。人間幾多風雨，任憑你拼盡全力，誰的生活不是一地雞毛，誰人心上不免百孔千瘡。於是，友情就成了療愈的第一良藥。有友在側，或踏歌而行或促膝長談，或來一場勢均力敵痛快淋漓的球呀棋呀漁呀舞呀等各類博弈，終都可以把淳淳的情誼融化在一杯酒裡。就著各色境遇，喝出百般心情。“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喝的是閒適。“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喝的是暢快。“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喝的是惜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喝的是快意。失意時說：“惟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超脫時說：“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將軍回眸征程：“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戀人相思底訴：“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也可與好友戲耍：“主人酒盡君未醉，薄暮途遙歸不歸”。亦可獨自放縱：“近來逢酒便高歌，醉舞詩狂漸欲魔”。

且罷，一個人怎麼喝？“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只是，沒銀子時怎麼喝？“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還有，誰知哪家酒好？“竇家能釀銷愁酒，但是愁人便與銷”。還有，拿什麼釀酒呢？“更待黃菊家釀熱，共君一醉一陶然”。酒是什麼？酒是英雄的膽，金戈鐵馬捨我其誰；酒是美人的傲，錦繡江山長袖獨舞。李白呼：“將進酒，杯莫停”。眾生應：“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酒在詩句裡，酒在酒水外，酒在一飲一啄中，酒在春暖秋涼間。陰晴有酒，悲喜有酒，勝負亦有酒。“丹砂見火去無跡，白髮泥人來不休。賴有酒仙相暖熱，松喬醉即到前頭”。面對難得的生活中的小確幸（新醅酒、天欲雪），白居易充滿了悠然自得的小心情，他特別想和朋友共同分享這份美好，即便是人生中有很多風雪需要面對與承受，我們又何妨先溫上一杯酒來擋擋寒氣，畢竟溫暖本身就是一種特別的力量。往往很多時候，於酒酣耳熱之際，心事已順著一條無形的管道，隨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撲簌簌墜於一地，悄悄融化了。而白居易問過劉十九的這個問題，似乎至今都無法得到他的答案，但或許在無數落雪的夜晚，全天下的人們都在心底替他回答了成千上萬遍。“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烹羊宰牛去，會飲三百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借馬迎風至，謝君留半壺”。......節氣已至大雪，雪就藏在雲裡。待又雪花飄飛時，我把酒置於爐上，於嫋嫋升起的香氣裡，靜靜等候一場和你的美麗相聚，喂，來喝酒。

作者簡介：張素麗，教師，喜閱讀愛運動，希冀於平常中推開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