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傅雷和妻子朱馥梅把一床土布被單撕成長條,吊在窗框上告別了人世。
這位中國翻譯界的巨匠、美術批評家,在經歷了數年的運動,被人不斷地批判,被拉去跪了四天三夜之後,望著花園裡自己精心栽培的月季被連根拔掉,看著書櫃裡的信件全被燒燬,他再也不想承受這樣的侮辱了。
桌上白色布包裡放著遺書和幾個信封:“現鈔53.3元,作為我們的火葬費;九月份房租55.29元請代付……600元存單給保姆周菊娣,作為過渡時期的生活費。”
所有錢物歸類得整整齊齊,生怕欠下別人什麼,就連保姆的生活也考慮到了。
“人”字這兩筆,看似簡單,要寫好,實則不易。如果說撇代表事業,捺代表為人,整體的神韻代表國家的話,傅雷則是把這個字寫得穩穩當當。
他的一生,無愧於事業,無愧於朋友,無愧於國家,唯一有愧的,埋藏在心底深處。
同一位作者的書,讀過傅雷的譯作後,再讀別人的,總會覺得缺少了點什麼。
《約翰.克利斯朵夫》開篇第一句,有人翻譯成:江流滾滾,震動了房屋後牆。
有人翻譯成:屋後江河咆哮,向上湧動。
傅雷則這樣翻譯:江聲浩蕩,自屋後升起。
格局氣魄,不言自明。
他一生翻譯了33本譯作,除了文章本身的人名之外,看不出任何翻譯的痕跡。所有讀過傅雷譯本的翻譯家,對他的譯作除了驚歎,還是驚歎。
然而,傅雷值得!
他對待自己的每一部譯作,都像對待一個新生嬰兒般細緻,生怕哪裡一個不小心便會讓嬰兒受傷。
每翻譯一本書之前,他總是要把原著讀上個四五遍,加點註釋。不但要弄懂弄通,而且還必須對原著的神韻風格瞭然於心,才肯動筆。
手頭一本《國語大辭典》早已被翻爛,所有的外文成語或俗話,傅雷都會從中找出最妥帖的中文詞彙來與之匹配。
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傅雷從1936年一直譯到1939年才結束。幾年後,當他再次重讀原作時,又覺得自己的理解仍然不夠深刻,於是再次花費了兩年的時間重譯。
“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文字總難一勞永逸。”重複一次,很多人還可忍受;重複多次,人的耐心和細緻受到的挑戰就可想而知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他不僅對待自己的譯作要求嚴格,對待別人的翻譯,點評起來也絕不心慈手軟。
全國翻譯工作大會上,傅雷本人沒有親自參加,卻提出了一份書面意見。
他在信中舉出了許多謬誤的例子,這些例句的主人有很多都在與會者中。這下,傅雷算是觸犯了眾怒,一位老翻譯家當場痛哭。
要罵就罵,想哭就哭吧,怕什麼,我傅雷對事不對人。
很多人罵傅雷狂傲,孰不知,他對自己的譯文也會經常感到不滿,幾乎用挑刺的態度對待。
他揮舞著鞭子不斷地抽打自己,為了使譯文活潑生動,把老舍讀了個遍吃了個透,之後又去啃別人。
將一件事做到極致,便是大師。既然選擇了翻譯事業,傅雷便把畢生的心血傾注其中。
法國人說:“再也沒人能把我們的名著翻譯得如此傳神。”那是因為,再也無人願像傅雷一樣,把自己一次次格式化、重置。
為朋友說話時,他不會權衡對方的地位與權勢;堅持正確的主張時,更不會計較從前的恩怨。
留法期間,傅雷與劉海粟關係要好,回國後,劉海粟任上海美專校長,聘請了傅雷當校辦公室主任。
兩人共同的朋友張弦,平日裡教學任務重,有兩次週末還被劉海粟叫去家裡。說是吃飯,其實是要張弦臨摹畫作,劉海粟自己則出去應酬交際,回來後竟在畫作上署了自己的大名。
傅雷看不慣劉海粟這種行為,常站出來替張弦打抱不平。
他不願與自己看不慣的人和事過多糾纏,不久後,以母親過世為由,向劉海粟提出辭職。
這件事,《傅雷自述》中曾被提及:“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常看不慣,等母親一死即辭職。”
幾年後,張弦去世,傅雷給劉海粟寫信,想讓他替張弦籌備遺作展覽會,設法替張弦賣掉一些作品,給張弦的孩子籌備點教育費。一封信過去,石沉大海。
傅雷大罵:“永不和劉海粟來往。“
自此,20餘年,傅雷和劉海粟再無交集。
可是到了1957年,劉海粟反對將華東藝專遷往西安,傅雷認為這次劉的主張是對的,便極力支援,自己也因此事被牽連,打成右派。
當劉海粟因此事對過往表示愧疚時,一向愛較真的傅雷卻嘿嘿一聲:“算了”。
深厚的友情,不在於來往得有多頻繁,互動得有多親密,它是一種對人格的認可,是一種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的勇敢。
楊絳曾說:“傅雷滿頭稜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之脾氣急躁,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圓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
不善周旋的人,往往有著最為純真的一面,所謂赤子之心,也大抵如此吧。
口號喊得最響亮的人,未必真心;能言人所不敢言者,必定真情。
1939年,從國立藝專辭職回到上海的傅雷,看到已被日軍佔領的上海,給自己定下規矩:東不至黃浦,北不至白渡橋。
因為到了那,就得向日本憲兵點頭行禮,這樣的點頭,在傅雷心裡,絕對是另一種形式的背叛。
他閉門不出,把自己埋頭於翻譯之中。
只是,一個對國家、對民族、對社會,有著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人,又怎能忍得住不發出自己內心的吶喊呢。
1957年,《人民日報》刊文鼓勵“大鳴大放“。傅雷滿腔熱情寫了篇《大家砌的牆大家拆》,文章中對少數黨員提出了尖銳的批評。
這篇文章,字字珠璣,全是他發自肺腑的聲音,然而,竟成了他的小辮子。
幾個月後,風雲突變,各大報紙連篇累牘地批判他。他寫過的文章,成為了罪證之一。
秉持著懷疑精神,想要追逐事實真相的人,常常會與時代格格不入。可是,真正讓他們格格不入的原因,卻往往在於情感的真摯。
傅雷在文中曾這樣寫道:“死抱著正統也罷,死抱住主義與教條也罷,不容忍決不會帶來和平,天下蒼生也不見得會沾光。一個民族到了思想統一,異端邪說誅盡滅絕的時候,即是它的文化枯萎已死的時候。“
深切的恨來自於深沉的愛。怒目金剛的傅雷,對於這個國家,有著太多自己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卻一步步鋪墊成他走向末路的鵝卵石。
對朋友、對事業、對國家,傅雷始終認為自己的堅持問心無愧,但在給傅聰的信中,他曾這樣寫道:“可憐的孩子,怎麼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麼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於你今日的成就並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
“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讀《傅雷家書》,我們讀出了一位父親的悔,一位父親的愧。這本書的代序作者樓適夷,曾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因與傅雷多年的合作而成為至交。
憶起前塵往事,樓適夷感嘆道:“傅雷的孩子們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只有等他出門了,才敢大聲笑鬧。”
這位嚴父,嚴到什麼程度呢?
怎樣說話,怎樣行動,不能有分毫的逾矩,稍有違背輕則怒斥,重則狠揍。就連家中熱水瓶擺放的方向和位置,也有著嚴格的要求。
錢鍾書和楊絳是傅雷的鄰居,經常在他家閒坐聊天。楊絳稱傅雷“老傅”,在她心裡,常把這個稱呼等同於“老虎”。
孩子都有好奇心,喜歡聽大人聊天。有時傅雷與錢鍾書夫婦聊得正開心,突然就會走到門口,把門忽地一拉。躲在門後的傅聰與弟弟傅敏正笑得咯咯咯的,被爸爸這麼一吼,哧溜一下,噔噔噔逃上了樓。
朱馥梅為了保護孩子,便總是搶先一步罵他們幾句,其實就是為了擋擋傅雷的火氣,這才把他重新拉回到座椅上。
客廳裡的氣氛慢慢恢復了一點之後,沒過多久,傅雷又突然過去把門一拉。這下,朱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了,因為兩個小鬼頭又坐在了遠處偷聽。
傅雷的呵斥,別說是孩子被罵得想哭,就連客廳裡的大人,也覺得手腳無處安放,更沒人敢上前去勸。
傅聰練琴時,稍一走調,傅雷便會大吼,有時還抓著傅聰的頭往牆上撞。
一次,傅聰把《水滸傳》擺在琴架上,邊彈琴邊看書,在三樓的傅雷聽出了不對勁,猛衝到鋼琴旁,一個菸灰缸就砸了過來,傅聰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
些許小事,傅聰就逃不掉捱打的份,甚至還曾被綁到屋外的柱子上。
直到多年後,已蜚聲國際的傅聰憶起往事仍在感嘆:“爸爸打得我是真疼啊。”
這樣的疼痛,不僅被刻在了記憶中,更被烙在了性格里。朱馥梅曾說過,傅聰的性格很像傅雷。
出國留學後,傅聰時常會收到傅雷寄去的家書。字裡行間的叮囑中,談藝術、談人生、談愛情。心中的歉意,有過為數不多的幾次表達。
然而一個高傲的父親,一個從不肯低下自己頭顱的文人,能夠在面對兒子的時候說出這樣一番道歉的話來,可見他心中的悔恨。
傅雷把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對翻譯事業的執著上,他對得起每一本譯作、每一個字。
他還把全部的義氣用在了對待朋友上,他對得起自己的良知、自己的人格;
他更把心底的熱愛用在了對待這個國家上,他對得起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世界。
但可悲的是,他如同這個世界很多成功者一樣,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
他把所有溫柔和美好留給了這個世界,卻把一顆粗糙的靈魂丟給了親人。
楊瀾在《一問一世界》中曾寫道:“真正的成功,不是賺了多少錢或者做了多高的官,而是有一天你除去這一切身份的時候,還有人願意在你身邊對你微笑。”
太多的成功者,他們活得足夠精彩,卻也充滿了悲情色彩。獲得了全世界,卻把最親的人推向了遠方。
在追逐這個世界的時候,如果能稍微停下自己的腳步,審視自己的周遭,擁抱一下家人,哪怕只是幾句溫暖的話語,就會憑添許多美好。
而這,才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港灣。
. END .
【編輯| 丹尼爾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