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一個基督徒的筆記”這一標題會招致許多人的詬病,他們會說,現在誰還這樣稱呼自己?因為大家都明白,基督教只是一種宗教,而所有的宗教都是迷信,阻礙人類的發展,是最大的惡。
還有些人會質問:你憑什麼說自己是基督徒?一個真正的基督徒的態度是十分謙虛低下的,根本不會透過文字來自稱基督徒。
不過我還是要這樣稱呼自己;我不怕人們指責我落伍,因為我認為宗教並非迷信,而其真理是人類唯一可能獲得的真理,基督教教義是人類所有知識的基礎;我也不怕人們指責我狂妄自大,竟敢自稱基督徒,因為我對基督徒的理解跟他們有根本的不同。
一般人對於“我是一個基督徒”的理解是,我受洗過,因此我是一個基督徒,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有些自我誇耀的成分,表示自己已經在踐行基督教教義。這樣說當然有些狂妄自大。
然而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卻完全不一樣。我也受洗過,卻像一個異教徒那樣過了大半輩子,因此我並不認為受洗過的人就一定是基督徒。
當我說“我是一個基督徒”時,既不是說我已經踐行了基督教教義,也不是說我比他人要好,而只是說人生的意義全在基督教教義中,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努力踐行這教義。
因此,所有跟教義相符的東西都讓我感到親切和快樂,而所有跟教義相違的東西都讓我厭惡和痛苦。我寫下這個標題正是由於它很好地表達了我寫這篇筆記的目的。
我在這個世上活了52年,除了最早的十四五年屬於童年期、還不懂事外,大約有35年時間我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伊斯蘭教徒,也不是佛教徒,而是不折不扣的虛無主義者,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信仰。
兩年前我成了基督徒。從那以來,我聽到的、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有了根本的不同。我成為基督徒後產生的新觀點或許會引發人們的興趣,對他們有所教益,因此我才打算寫這篇筆記。
至於我是怎樣由一個虛無主義者變為基督徒,我已經在一本書中給予瞭解說。在該書中我詳細敘述了作為一個完全的虛無主義者我是怎樣生活了30多年,由於寫的作品而受到廣泛尊敬和讚揚。
現在人們習慣於用虛無主義者一詞來指稱社會革命黨人,而我使用該詞是在其本來意義上,即指除了財富這一邪惡之神外什麼都不相信的人。
在該書中我寫道,在這35年裡,我寫了11本書,自認為對俄羅斯人有益,倍受人們稱讚,並獲得15萬盧布的收入;後來我發現自己並不能教給人們什麼東西,連我自己都是好壞不分、善惡不辨的;我發現這一點後陷入絕望,常常想著自殺,後來又經過許多曲折,終於信仰基督教教義;接下來談到我是如何理解基督教教義的。
有人說,這樣的書是不能出版的。如果我寫一位夫人是怎樣愛上一個軍官,那是可以出版的;如果我寫俄羅斯的偉大、頌揚戰爭,那也可以出版;如果我寫人民性、東正教和專制是必要的,那更加可以出版。
如果我想說明,人就是動物,除了它感到的東西就沒有別的,那是可以出版的;如果我想談論精神、起源、基礎、主客體、綜合、力和物質,特別是談得讓人不知所云,那是可以出版的。
然而這本談論我自己生活經歷和感受的書,正如一位資深而睿智的老編輯所說的那樣,在俄羅斯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版的。他看了我這本書的開頭就很喜歡。
他向我約稿,我說:“你就拿這個去發表吧。”他十分驚訝地喊道:“老天!如果我這樣做,我的雜誌連同我本人就會一起被燒掉。”因此到現在我這本書還沒有出版。
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思想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因此我把這本書暫時放到一邊,相信只要書中包含著真理,我的勞動就不會是徒勞的,它遲早會從海底浮到海面。不過這是以後的事情。
現在我要做的是,把我信仰基督教之後新的世界觀介紹給俄羅斯讀者,因為根據近年來同人們的談話中我發現,這種世界觀並不盛行,將它訴之於人對他們是有好處的。
我的這篇筆記幾乎相當於我在鄉間隱居期間的生活日記,我只是把發生的事情如實寫來,不添油加醋,更不會無中生有。我所寫的一切都要經得起檢驗:時間、地點、姓名、人物都是真實的,對發生的事件不作任何選擇,按照它們發生的順序寫下來,只要我有足夠的時間。
——日記(1881-4)
【本文摘自《托爾斯泰自述》(黃忠晶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