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全繩
凌晨1點左右,南木要通了上海的電話。
上海那邊高興地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的!”
南木說:“不是好事!我檢查結果是精子畸形,懷不上孩子罪過在我!”
上海那邊先是啊了一聲,過了片刻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南木安慰了一會兒前妻說:“別犯傻了!結婚那晚上你就講過,不做母親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現在你非要為我這個不完整的男人犧牲自己,不值得,也沒必要!我對不起你!你早一天結婚,我就能早一天從精神枷鎖中掙脫出來。”
凌晨3點鐘,南木被上海打來的電話驚醒。對方啜泣著說:“你既然不肯回到我們的過去,我一定要看到你的未來。你不結婚,我也不結婚。我明天寫信給孔明亮,讓他代我監督你。他在安疆出車禍,我照料了一個多月,他總不會騙我吧!”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南木是在蘇軾詞句的感動中,噙著眼淚睡覺的。
下午4點鐘,南木被敲門聲吵醒,昏昏沉沉地開門一看:“啊!孔明亮!你怎麼來了?”
“你龜兒子真不夠朋友,連我孔大俠也敢騙!老子要不親臨漢川,這回還真讓你蒙過去了。”孔明亮坐在椅子上,撈起杯子咕咚咕咚喝水,喝完又說:“我一下火車就去找鄭教授,沒想到一個小精蟲竟然把你愁成這個樣子,值嗎?要是讓你現在衝鋒陷陣,你不會臨陣逃脫吧?”
孔明亮是坐早晨7點鐘的火車趕來的,到鄭教授那裡才知道查病的人是南木。一聽這種病是不治之症,心裡也不由得沉了一下。告別鄭教授後直奔招待所,張口就說:“有槍有彈,零件齊全,別為這檔子卵事挫了銳氣。”
南木聽孔明亮說完心生感動,一時不知道怎麼措詞,順口說道:“踏破龍城霍驃姚,豈因無後封弓刀。你老孔放心,作為自然人我不能繁衍,愧對中華民族;作為社會人我為國獻身,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眼前的問題是怎麼不讓父母傷心,再說上海那邊我也得賠罪啊!”
孔明亮不假思索地說:“上海那邊就不要自作多情了,父母這邊先瞞著,你回安疆拐個偷情懷孕的大姑娘帶回來,老人家誰還會想真問假呀!”
南木沒有反應,腦子亂糟糟的。孔明亮以為南木的“根”也不行,伸長脖子問:“硬體沒有問題吧?要是‘根’不行可得抓緊治呀!”
南木嘿嘿一笑說:“你龜兒子鹹吃蘿蔔淡操心。告訴你,有‘根’就有一切。要是連‘根’也保不住,那就枉為男人了。”
這一回孔明亮沒有反應,悶了一陣子才說:“你龜兒子比老子強多了,老子從娘肚子爬出來,‘一條’就是軟鞭,連‘自摸’都做不到,再鮮的蜜桃只能聞一聞。人啊!知足長樂。你已經掏了上10年鳥窩,老子還不知道鳥窩的深淺呢!”說完又恢復了痞子模樣,放聲哈哈大笑。神情曠達無羈,不屑人情世故,一副竹林七賢的做派。
孔明亮是個朋友要鞋連襪子一起送的人。不但對南木的話毫無介意,還要拉著南木下樓喝酒解愁。南木意識到剛才失口,趕緊道歉。表示晚飯由他做東,以酒謝罪。
兩個人正在糾結,電話鈴響了。南木拿起話筒,聽筒裡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天籟之聲:“南木,聽出我是誰嗎?”
南木頓了一下說:“聽不出來,是哪位仙女下凡呀?”
“好你個木訥疙瘩,開竅了,俏皮話說得溜溜的。去年在船上還情長意短的發感慨,今年連我的聲都聽不出來了。你聽好了,晚上在課桌上劃過‘三八線’的兩個光棍吃飯,我做東,吃完去醫院看伍炳志。”
“哎喲,苗苗啊!你來我這裡吧,我做東。”
“不要客氣了,晚飯在漢川酒樓二層,離你那兒很近。”
“孔大俠也在我這裡,你得多帶一瓶酒,他可是個斤不倒的傢伙!喝不好會記仇的。”
“啊!孔大俠!我滿慶州找他,沒想到他在你這兒吹牛,晚上把他灌成癱子!”
南木一邊打電話一邊與孔明亮交換眼神,見孔明亮不打算講話,同田書苗道過再見,把電話掛了。
孔明亮是個思想者,不但想象力豐富,而且善於提煉概括,時不時冒出幾句哲人式的格言警句。孔明亮自詡,只要溫度達到燃點,他的思想就能燒起熊熊大火,他認為這是哲學家和小說家的共性。
“你就別吹牛了。我看你是個屬驢的,老是圍著編輯打轉轉,為什麼不寫大部頭呢?算了吧,先說田書苗這頓飯吃還是不吃?”南木為了表示襟懷坦蕩,免得孔明亮耍貧嘴,剛才打電話時故意讓聽筒朝外。
田書苗那頭的話從聽筒裡一傳出來,孔明亮像打了雞血,興奮得神經都激動了。等南木說完,他睥睨著眼睛問:“先不說吃飯的事,上海那頭你準備怎麼辦?是破鏡重圓還是就此了斷?”
南木見問得蹊蹺,反過來問:“你是啥意思?”
“就兩個意思,二者必居其一,還需要我重複嗎?”
南木把頭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瞪著天花板,想了差不多有10分鐘,也不看孔明亮一眼,自言自語地說:“雖說離了,只要我願意,肯定能破鏡重圓,她知道我是個廢人也不會在意,但脫軍裝等於扒我的皮。何況再復婚對她也不公平,等於我用不見血的刀子廢了她的生育能力。這是造孽!既然覆水難收,那就只剩下了斷這一條了!我現在才知道她離開我,錯不在她而在我,慚愧呀!”
孔明亮一拍大腿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的事瞞著她比對她說破好,等你結了婚她也結了婚,誰也沒有傷害誰。你去翻翻歷朝歷代的史書,那一部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個人的歷史又何嘗不是!善意的謊言比醜陋的真實更能讓人嚮往美好。我勸你給上海寫一封信,這樣措詞:親愛的,讓我們都結婚吧!就這一句,多一個字都不要。”
南木聽得懵懵懂懂,疑惑不解地問:“結婚!和誰結婚?我可以瞞她但不能騙她,騙她我良心過不去。”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這些年研究過青年愛情心理學,雖說達不到正教授的水平,但在副教授之上。我可以透過現象看本質,也可以透過語言看心態。剛才你和田書苗的通話內容,我感覺以下幾點值得重視:其一,電話是田書苗主動打的。其二,田書苗知道你已經離婚。其三,田書苗告訴你她是個光棍。其四,田書苗知道你住在這裡。其五,田書苗主動約你吃飯。其六,田書苗不讓人作陪。有此六點,可謂六六大順啊!”
南木被孔明亮唬住了,問:“什麼大順?”
孔明亮站起來伸伸懶腰,拍著南木的肩膀說:“準備再當一回新郎官吧!”
南木已經明白孔明亮是真心話,不得不實話實說:“上海那頭我已經講了檢查結果,也斷了她想復婚的念頭。她說還要給你寫信,要你監督我結婚,不然她也不結婚。”
孔明亮打了一個響指說:“你放心,我會讓你的多情老婆抓緊結婚的。哈哈哈!我的偉大預言即將被實踐證明,你南木應該自嘆拂如了!”
南木不屑一顧地說:“一個電話就能作出預言,虧你吹詡是研究愛情心理學的教授!你乾脆到城隍廟擺攤算卦去吧!我警告你,晚飯不要借酒發瘋,別搞得我下不了臺。”
“你先別管喝酒的事,今天咱們就唱一出王員外招親。你現在回答我,田書苗把繡球砸到你頭上你接不接?”
南木猶豫了,他知道孔明亮是認真的。但自己毫無思想準備,甚至連要不要再結婚都沒來得及想。他同田書苗是小學到中學12年的同學,還是小學2年級的同桌,在桌子上劃“三八線”就是那時候發生的。上高中時田書苗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性格開朗,急公好義,琴棋書畫都有幾下子。但因學習不大刻苦,在南木眼裡只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後來發奮讀書,反倒成了同學中的佼佼者。現在她父親是省裡三把手,就是答應孔明亮,繡球也未必砸到自己頭上。南木沒有正面回答孔明亮的問題,反過來說:“田書苗人還沒露面你就在這裡唱十八扯,我看這頓飯你就別攪和了,明天我們倆單挑,一人一瓶怎麼樣?”
“什麼單挑雙挑的,好像要決鬥!”聲到人到。
南木和孔明亮一抬頭,田書苗就站在眼前。南木眼睛一亮,趕緊起來讓座。
“不坐了,到漢川樓坐吧。那地方可是個大雅之堂,你孔大俠就這麼邋遢的去嗎?當心人家把你當叫化子趕出門!”田書苗嘴裡調侃孔明亮,眼睛的餘光卻投在南木身上。只見南木留著平頭,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臉上的稜角比在船上見面時還分明。白色短袖紮在草綠色褲子裡,給人陽剛英氣、利落幹練的印象。
田書苗看著南木,忍不住說道:“你倆一比,孔明亮像個賣油條的。”
孔明亮坐在椅子上不動,非要拉著田書苗靠近南木坐。田書苗知道孔明亮嘴巴損,怕鬧出什麼尷尬,只好坐下來聽擺佈。
孔明亮歪著脖子說:“南木剛才讓我擺攤算卦,我現在先給你倆算一卦。聽好了:晴對雨,地對天,天地對草木,赤壁對青田。離對坎,震對幹,堯天對舜日,蜀水對慶川。現在你們倆應該明白,這一組卦辭的真諦是木對田,日對川。一個木字,一個田字;日在東,川在西,你們說木田組對,東西合璧,這是天意還是人為?”
孔明亮一通胡芻,弄得南木和田書苗很尷尬。兩個人又不懂卦辭,既不好肯定也不好否定。田書苗滿臉飛霞,想聽聽南木說什麼。南木頭上冒汗,一時木訥得說不出話來。
孔明亮一拍大腿:“成了!沒有否定就是肯定,我這個月老算是當定了!來,口說無憑,握手定情。”說完逼著兩個人握手。
南木同田書苗手握在一起時,都感覺到對方手心冒汗。田書苗向來對唐詩宋詞著迷,但對“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句話卻少了感性認識,只是憑著理性解讀,這一刻才算真正觸控到這句詩的脈律。南木見田書苗不動聲色,孔明亮又目光灼灼,用暗勁握了一下田書苗,主動把手鬆開了。
孔明亮今天竟有如此意外收穫,欣喜若狂,又覺得自己再夾在中間顯得多餘,便朗聲說道:“今日玉成良緣不求新人回報,但願返疆之前能討一杯喜酒!編輯還在等我吃飯,本相公告辭了。安靜那邊我打招呼,今晚你倆唱二人轉,她就不要來湊熱鬧了。”說完拔腿走人。
田書苗沒有攔住,眼看著孔明亮出門下樓。南木呆在原地未動,好像對剛剛過去的一幕還沒有反應過來。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兩個人突然間都覺得怯生生的。田書苗抿嘴笑著到衛生間打溼毛巾,擰乾水出來遞給南木說:“擦擦汗吃飯吧!”
南木把毛巾攥在手裡揉了幾下說:“好像太突然了!”
“突然?這裡麵包含著必然。當年我結婚時就知道,嫁給當兵的少不了要吃苦。”田書苗拐了一個彎,把虛擬的話拿出來,表明現在的態度。南木當然明白田書苗的意思,裝在口袋裡那張化驗單卻像一團火球,烤得他渾身發燙。說還是不說?現在說還是以後說?南木處在極度緊張和焦慮之中,頭上熱氣蒸騰,身上不斷滲汗。他不斷用毛巾擦手,最後還是覺得早說比晚說好,但如何開口,就是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
田書苗見南木有點緊張,想讓他鬆弛一下,開玩笑說:“怎麼啦,以為我還記三八線的仇嗎?”
南木並未報之一笑,慢慢拿過上衣,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那張揉成一團的化驗單遞給田書苗,一聲不吭地坐下。
“嗬嗬嗬!難道說我的兒子就不是你的兒子?你現在去問他,他都會說爸爸在安疆當兵。看來這是天意呀!”田書苗展開那張化驗單,突然發現單子背面用鉛筆寫的“功能正常”幾個小字,一下子笑靨如花,淚眼朦朧,恨不得馬上摟住南木熱吻。
田書苗擦了把眼淚,嘲笑南木是個“木訥疙瘩”,可能是被化驗單正面的結論嚇懵了,想都沒想背面還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南木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同時又詭異地笑了。田書苗問他笑什麼,他沒好意思說。南木強烈地感覺到,兩年多沒有出現過的衝動,使他周身燥熱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