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胤米
編輯 | 宋瑋
三個月前,《晚點 LatePost》以《三體》IP 開發為由,採訪了遊族集團創始人、CEO 林奇。在被問到這兩年思考最多的 “人生命題” 時,林奇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想得比較多的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後……甚至 90 歲的時候,如何跟這個世界 say bye。傳說臨死的時候腦子是會很清楚,在那個你無比清醒的時刻,你要怎麼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三體》後傳:中國最偉大科幻 IP 十年的商業流浪》)
他說了幾次 “90 歲的時候”。那時,在場的所有人,絲毫不覺得 “90 歲” 這個代表人生終點的時間數字很大。
就像很多人回憶的那樣,林奇總是紅光滿面、很有活力。美團創始人王興評價他:龍精虎猛。
在生命的最後十天,林奇因中毒陷入重度昏迷,喪失了一切感知,沒機會體驗他曾認為的 “死前無比清醒的時刻”。
一家上市公司 CEO 被人以投毒的方式害死,是整個商業世界都極為罕見的惡劣事件。遊族集團及部分接近真相的知情人士表示,暫時不便透露更多細節。而有關事情原委,也需等待警方公佈調查結果。
今天,我們更希望拋開對這家公司內部紛爭的猜測,過去操作的失誤等問題,以對待和尊重一個生命個體的方式,最後一次用文字記錄林奇。
很多人曾經覺得,林奇最壞的結果是變成植物人聖誕夜剛剛過去的凌晨,兩點多,上海的氣溫降到零下 2 度,陣風吹過來時很涼,人忍不住直縮脖子。冷風似乎讓消化一個人離世的訊息變得更難。
宜山路 711 號附近靜得能聽到人說話的聲音。那裡的遊族大廈最頂部六層燈火通明。樓下,四五名員工用白色的蠟燭擺出兩圈愛心,有人為林奇點上了他喜歡的雪茄,鮮花繞在外面,煙靜悄悄地燃燒著。
12 月 26 日晚,上海宜山路的遊族大樓正門口,地上堆放著用來憑弔林奇的鮮花。圖|龔方毅
對於很多人來說,12 月 25 日的晚上和接下來的凌晨是一個不眠之夜。
“真的走了。”
林奇住院的第一週,上海遊戲圈的多位高層都曾去探望。他生前人緣好,提前得知部分真相的朋友們也都很默契地為他保密,保護他和他的上市公司。有人向吳澍打探情況,吳澍就假裝不知道,對方說要去看看,他心懷不忍地回,那就去看一看吧。
一位曾接近林奇的遊族集團前員工王海事發當晚就知道是高管投毒,一直不願接受這件事,“本質上不希望是真的”,他說,“但因為是非常核心的員工講的,所以肯定是真的。”
臨床診斷,林奇的腦神經受到不可逆的損傷,人也一直處於深度昏迷狀態。醫生說,最差最差的情況是成植物人。這幾年,也有創業者因為心梗、腦梗進醫院,大家會覺得 “頂多影響生活,絕不會影響生命”——遊族不少高管一度也抱有這樣的預期。
12 月 23 日,遊族釋出公告稱:林奇目前正在住院恢復治療,各項體徵穩定。林奇的部分朋友看到時,覺得 “真的可以靜候佳音”,其中幾位還打算元旦之後到上海去看看他。沒想到比最差最差的結果還差。
與逝者過往的交集在這個晚上浮現在朋友們的腦海中。
普超資本創始合夥人慕磊想到的是,7、8 年前第一次他和林奇的第一次見面。那時,慕磊剛簽下一個好萊塢 IP,在做影遊聯動的嘗試。而遊族還沒上市,林奇剛 30 歲。但那些在頁遊時代成長起來的創業者早就耳聞此人大名。在上海的遊戲圈,林奇頗有名氣。
林奇對泛娛樂、大 IP 開發很感興趣,和慕磊討論得很熱烈。慕磊能感覺到,這個人很有想法,也完全沒有公司老闆的架子。說話間,林奇舉著一隻紅酒杯,講了許多對於未來的暢想,躊躇滿志。如今再想到這個畫面時,慕磊情緒翻上來,重大突發的事實往往有股不真實感,“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來”,他說。
林奇去世當晚,還有人在他接受救治的 ICU 病房一直待到凌晨五點,“最終還是沒忍心看他最後一眼”。
“不管林奇做了什麼,都不值得他付出生命”最讓大家想不通的是:什麼樣的仇恨,能讓一個人以這樣的方式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林奇中毒的重大嫌疑人許垚是遊族影業的 CEO。他本科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此後獲得法國保羅塞尚大學的法學碩士學位,美國密歇根大學的法律博士學位。我們在今年 8 月短暫地見過一面。他人很精壯,身體能看到明顯的健身痕跡,給人感覺是 “精英範兒” 的。在遊族影業內部,他也因為 “很書生、很學院派”,被稱為 “三土博士”。
事情發生後,認識許垚的人會從記憶裡尋找一些跡象,它們看似合理卻也難經推敲。
比如,一位曾就職於遊族影業的前員工劉偉(化名)回憶,許垚曾在閒聊時說自己喜歡讀雲南、貴州地區的巫醫、毒師題材的小說。——可這類題材的文藝作品本就一度在國內流行,很難說那時他的腦子裡就有什麼害人的計劃。
許垚作為法律人士的能力也曾得到僱主的充分認可。在遊族之前,他是復星集團的總裁助理、總法律顧問、法律事務部總經理。入職後,許垚負責遊族集團的法律風控,職級是執行董事。
2017 年,《三體》電影停擺期間,許垚被調到影業部門處理版權問題。8 月,接受我們採訪時,許垚聊起自己對《三體》專案的貢獻,語氣難掩驕傲。據他描述:之前遊族好幾位高管都碰過這個專案,但 “碰完以後都沒有再推進下去”。許垚想了很多辦法去多方溝通,花了半年多,終於把電影及相關版權問題全都解決下來。
只不過隨著後來影業對《三體》的開發工作步入正軌,沒有影視行業從業經驗的許垚暴露出職業短板。曾經接受過我們採訪的影業前員工程凱(化名)回憶,許垚曾經花了兩個多小時向他請教從業經驗,後面也會帶製片人跟大公司談合作。只是,程凱會覺得遊族影業那時雖然有專案,但沒有明確的專案負責人,“一起開會時,感覺大家都是旁觀者” 程凱說。合作中,遊族的角色十分被動,幾個專案最終處理的結果都不太好。
“影業的人服不服許垚?”
“還真不好說。” 程凱這樣認為。而林奇很長一段時間 “對具體的情況都不瞭解”,他也 “不關心這些”。
最近幾天,有傳聞稱,林奇對許垚工作極為不滿,在新一輪職級調整中許垚的位置有較大變動,還有人說聽到林奇對許垚有言語侮辱。人們據此猜測,一度拿 2000 萬年薪、心氣較高的許垚因為尊嚴受挫而選擇投毒。
林奇脾氣暴躁在公司內部多有傳聞,比如:難相處,十幾秒、二十幾秒就打斷別人的話。許垚也曾間接向劉偉表達過,覺得林奇脾氣差。但之後接觸林奇本人,劉偉覺得“與其說林奇是脾氣差,不如說是比較直接,表達自己想法的時候比較激烈。”
王海說他在職時 “幾乎天天被林奇罵”,“他的管理方式比較粗暴,不管什麼級別,當著很多人面劈頭蓋臉就罵,甚至還會砸東西。”
王海記得,有一次開戰略會,林奇問大家,最近一年有什麼體會。當時還是法務的許垚說,“自己感到很委屈、很有落差感”。旁邊某個遊戲工作室負責人接過話茬,說,哎呀,深有同感啊。林奇 “一個茶就潑過去了”,潑到後面發言的工作室負責人身上。王海感慨,“確實很不給人面子”。在他看來,許垚作為海歸精英很難適應遊族 “野蠻生長” 的文化,“他是每天開會都要西裝革履的那種,臉皮非常薄。長此以往,肯定會覺得自尊受到傷害。”
對比林奇和許垚,劉偉會覺得林奇是一個 “內驅動” 的人,碰到問題會想著透過提高自己來解決它。而許垚則是個 “純粹外驅動的人”,“周圍環境對他影響非常大”,他說。
直到今天,劉偉都很難相信許垚會是這樣一個極端的人,在他的認知內,下毒是非常極端的手段。接著,他講述了一個細節:
許垚雖然一般不發脾氣,但如果處在非常嘈雜的環境裡,他的剋制力 “幾乎完全沒有”。有一次在國外出差,許垚和劉偉遠端工作聯絡,機場那邊突發一些狀況,身處一個不熟悉的環境裡,許垚 “整個思維完全亂掉,情緒亢奮到極點”,突然,他 “最髒最髒的髒話滿天噴”。
“你就覺得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了,好像這個人突然瘋了。” 劉偉說。他猜測,“最終會讓許垚採取這種行為的,可能是給他人格上有些打擊吧。”
而在林奇的朋友們看來,“什麼樣的事情,都不值得一個人去付出生命。”
他對待朋友熱情又慷慨如果壞的事情沒有發生,林奇過去十天內將會參加母校南京郵電大學一年一度的學校創業者聚會,地點在上海,林奇安排接風。他還打算去看望愷英網路創始人王悅,被控涉嫌操縱證券市場,王悅不久前被收押在看守所。12 月 30 日,林奇將見到認識八年的好友慕磊,他們會談一個新專案的合作。還有一些網際網路圈的朋友在這個月相繼收到林奇的邀請,雪季到了,他準備組局和朋友們一起滑雪放鬆放鬆。
林奇喜歡交朋友,接受我們採訪的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描述:他對朋友很熱情、很慷慨。“雖然是精明的溫州人,但是,是那種大氣的精明。” 吳澍這樣評價。
rct studio 聯合創始人、遊族的合作伙伴吳顯昆今年七月帶著初創團隊從洛杉磯回國,第一次見到林奇。他做的是創意娛樂,透過人工智慧給遊戲帶來沉浸式互動體驗。令吳顯昆驚訝的是,作為一個初創團隊,第一次約林奇時,本以為對方會安排製作人或其他人來聊。但實際上,林奇直接帶著 CTO、CPO、CFO、雲遊戲負責人一起去了,這讓吳顯昆覺得對方 “非常重視”,人也 “非常 nice”。
林奇給吳顯昆的第一印象是:大哥風範,豪爽。交談下來,林奇讓他感覺 “整個行業的不內卷”,吳顯昆說,“這個行業不只是相互爭奪流量,他其實很在意,你是不是能給整個行業帶來技術變革。”
作為頁遊時代的遊戲創業者,不到 40 歲的林奇已經算是這個行業的 “老大哥”。他不端著架子,“很照顧這幫小兄弟們”,吳幽說。他比林奇小 9 歲,每次林奇知道他來上海,都要發訊息關切:要不要人來接你?你怎麼住?過來一起吃飯喝茶,安排唱歌。
“他給朋友帶來的快樂是真摯和無私的。” 吳幽做了幾年投資,也接觸過不少網際網路圈 “大佬”,見過很摳門的上市公司 CEO。一幫人聚在一起時,“在商業上可能更多的還是考慮利益,很乏味。” 而做遊戲的人,很多都是 “年少多金,習慣了花天酒地”,有點狂,覺得 “老子天下第一,我多牛逼”。但吳幽覺得,林奇不是那種人,“他比較熱心和仗義”。
和林奇吃飯,朋友們完全不用操心,林奇全部安排好。18、19 年的時候,吳澍和兩三個朋友相約到林奇家喝酒。有一回,四個大男人,酒桌上五大名莊的紅酒一樣一瓶,回到家中幾萬一瓶的威士忌滿桌都是,隨便喝。酒過,他們從九點開始打《和平精英》,一直打到凌晨兩點。局散了之後,有的人帶走了一箱酒,還有人拿走了很好的威士忌。林奇經常慷慨送酒,吳澍記得,他的一位朋友(有潛在合作基礎)曾被林奇贈予一瓶價值百萬的山崎 50 年威士忌。
林奇喜歡打《和平精英》這種對抗性強的遊戲,遊戲風格 “很剛”,“槍都選連發的”。雖然技術不算非常厲害,但總是喜歡衝在最前面。一直往前衝的隊伍很難贏到最後,但就算輸了,林奇也不惱,和朋友們說 “再來再來”。這和當年在學校踢球時,他給人的感覺很像。林奇踢前鋒,穿 7 號球衣,代表著他最喜歡的足球運動員羅納爾多,也總是衝到最前面。
更讓 “小兄弟” 們覺得感激的是林奇在事業上慷慨的分享和幫助。
吳澍比林奇小五歲,相識於 2012 年,是南京郵電大學的校友。在相熟的朋友面前,林奇會直接指出朋友的不足,很犀利。吳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四個朋友一起喝茶,林奇直接說,“你小子是不是之前做了什麼事情覺得自己很牛逼啊?你小子踏實點。”
在朋友的描述中,林奇喜歡幫助人。“有什麼事情,只要是合理的,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都會幫忙。” 吳澍說。林奇曾經投了好幾個南郵校友專案,他看專案很敏銳,幾乎每一個都能準確指出方案好壞,但無一例外地都投了,每個專案 1000 到 2000 萬。他很仗義。
前遊族集團品牌公關總監趙繼文告訴我們,當林奇知道自己的女兒因為戶籍原因不能參加中考時,還主動幫忙分析指導,不但推薦小孩去讀國際學校,還在物質上給予支援。後來,趙繼文的女兒選擇美國學校就讀時,林奇還主動幫忙寫了推薦信。
另一位熟悉遊族內部狀況的知情人士稱,遊族的高管或多或少都從林奇哪裡借過錢,用以買房、買車或還債、急用等。在這方面,林奇不太猶豫。
作為商人,他極具天賦,聰明且清醒能吸引朋友們這麼多年一直欣賞林奇的,除了他對待朋友的誠懇和周到之外,還有對於他作為一個創業者的認可與欣賞。
慕磊評價林奇:在大事上非常果決、很聰明。
幾年前,慕磊和遊族想要合作開發一個 IP,跟林奇一起吃了一次飯。飯桌上,林奇問,你想怎麼幹?慕磊說,可以合作成立一個基金。林奇說,“跟我想得一樣。” 接著,林奇立馬給出了出資比例的方案,合作當場就敲定了,林奇馬上安排下屬溝通後續細節。之後,儘管這次合作因為一些細節問題沒有最終達成,但慕磊還是對林奇果斷做出判斷並給出方案的能力印象深刻。
吳顯昆也感受到林奇作為 CEO 的魄力。“他對自己認定的方向很明確,不會很保守,不會磨嘰。” 他和遊族的合作也是在第一次見面講方案時,被當場拍板敲定,“沒有任何的猶豫或者打太極,說要回去考慮一下、再反覆論證一下。”
林奇是被很多在商業上獲得過一定成就的人評價為 “商業奇才” 的那種人。“他非常聰明,商業嗅覺十分靈敏。” 一位投資人如此評價,“畢竟,在頁遊混戰的時代,遊族最後能生存下來,併成功上了市。”
林奇讀書時就顯露出他的才智。
高考時,林奇以一兩分之差跟清華大學擦肩而過,被調劑到南京郵電大學。林奇從小就喜歡打遊戲,到了大學,他更是把所有的精力、時間和資金全都投入到娛樂(自己的)事業上。第一次考試,林奇考了全班最後一名,在一個 2000 多人的年級大會上,被叫上來講自己為什麼會考到最後一名。大四那年是林奇早年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候,掛科很多,都要被退學了。但好在他足夠聰明,補考時兩三天準備一科,最後都過了。
王海有一次和林奇共同出差,林奇問他最近在讀什麼書,王海推薦了一本,對方在飛機上兩個小時就翻完了。下飛機時,他們交流書的內容,“聊得句句都在點子上”,王海說。
林奇出身於溫州的商人家庭,父親是溫州商會的副會長,在當地很有勢力。小學時代,林奇就學會經營人緣,以至同學、父母、街坊鄰居都願意借錢給他,“融” 來的錢都用來打遊戲,因此給林奇帶來 “非常非常快樂的學生時代”。他遊戲打得很好,好到曾經去韓國跟職業選手打職業比賽。
他是真的愛玩。大學畢業後,林奇在浙江電信局上班,工作內容在他看來比較簡單,每天花幾個小時就能搞定,剩下的時間都打遊戲。這個工作習慣一直延續到林奇第二次創業,他基本上一天都只工作六七個小時,“覺得夠了,剩下的時間應該繼續個人娛樂”,在 “香港國際創客節 2017” 的活動上,林奇如此回憶。
雖然創辦的前兩家公司最後都關掉了,但因為經營得還算可以,給林奇留下了幾百萬的再創業啟動資金遊戲給了林奇人生最初階段無以取代的快樂,也成為他最終創業的方向。。第三次創業時,林奇幾乎做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改變——從那時起,他開始每天工作時間差不多超過 15 個小時。當然,這 15 個小時裡也包括帶有 “工作 + 個人娛樂性質” 的喝酒。
2009 年,遊族網路在上海成立,主營業務是開發網頁版遊戲。第一款成功的遊戲叫《三十六計》,做了 16 個國家的語言版本。第二款成功的是一箇中國題材的武俠遊戲,做出 40 多個語言版本。
林奇做生意務實,也坦蕩。在整個遊戲行業裡,遊族的口碑頗受爭議,林奇對此也自知。“無論是從治理水平還是技術積累,還是業務管理,各個方面肯定成熟度是很低的。” 幾年前,有媒體採訪他時,聊到公司定位,林奇毫不諱言:最早做這個遊戲公司跟溫州造鞋廠造鞋一樣,它質量不好,下雨了可能漏水,但也沒關係,只要能走就行。
他從來沒想過能把公司做到 500 億那麼多,“50 億就已經很好了”。
招早期員工時,林奇不會給夥伴們造夢。說服別人加入的一個核心是:林奇作為一個玩過大量遊戲的資深玩家,直接談遊戲的邏輯,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這樣做,“大家會覺得你是懂遊戲的”。而執行時,整體來看,林奇會覺得自己和團隊 “比一般人還是要更勤奮、想得更多、想得更細”。
2011 年,遊族第二款產品上線幾天前,林奇跟專案組的同事說:“每一張圖片、每一句話、每個字都是你專案組的生命,如果這些東西一個個不能立起來,你這個專案就可以全部死掉了。”
早期遊族的團隊目標簡單、純粹——就是把事情做起來。“說實話,我是個挺現實的人。” 林奇說,“但我的這種現實跟一般的現實不一樣,我認為遊戲能夠使我財富自由,能夠使我持續地創造價值,我只有先有錢了,才能實現理想跟夢想。”
2014 年,遊族集團創立僅僅 3 年後,公司上市,市值 500 億,林奇個人身價 200 億,是當時中國 80 後的首富。
最遺憾的是,新的計劃才剛剛開始今年疫情期間,林奇有了不少思考。春節時,一個在武漢的遊戲 VIP 客戶因為要居家隔離,已經連續多日不能出家門。疫情剛爆發時,這位朋友每天站在陽臺上,透過窗戶看樓下,每天開過來的不是救護車,就是殯儀館的車,以致內心非常崩潰。
日子被拉得漫長而煎熬。該看的書看完了,能刷的劇也刷完了,朋友最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玩遊族製作的《少年三國 3》。他一次次重新註冊新賬號,玩到 “桃園三結義關卡” 結束,獲得一點短暫的溫暖,然後再登出賬號、重新註冊,再來一遍。這連續不斷的重複,會讓他內心好受一些。
林奇聽完,內心受到挺大沖擊。9 月,他接受《晚點 LatePost》採訪時反思:遊戲公司一直以來在價值觀方面都經常被挑戰,被詬病,他自己 “也被罵了半輩子”。朋友的經歷讓他意識到,“做遊戲向善還是向惡,實際上只在一念之間”。
“你想向惡,你去利用人性,去放大某些東西,是可以賺錢的。但你也可以調轉船頭,讓這件事情變得更加能溫暖人心。” 他說。
那之後,林奇幾乎每天都要發條訊息給朋友,問候他的狀態好不好。
事實上,這兩年是林奇創業以來變化最大的兩年。
2019 年,遊族集團多位初創期高管因各種緣由相繼離職,給林奇帶來很大沖擊。有的走時鬧得很不愉快,但即便如此,林奇還是給一些曾經做出重要貢獻的前同伴們留了股份。
那段時間,林奇壓力大,曾認真地懷疑過自己 “是不是人品有問題”。在吳澍看來,公司小的時候用發展解決矛盾,“娛樂產業公司都是一夜暴富,導致很多內部的人裁量權比較大,時間長了,就會出現問題。” 公司大了之後,內部的人要自己解決矛盾。
吳澍和林奇走得近,有時候也能感覺到他並不開心。
慕磊印象中感覺到林奇很有壓力的一次,是在 2017 年。一個晚上,慕磊和林奇就上市公司的市值管理問題聊了很久,當時,林奇因為覺得公司的市值匹配不上公司做出的業績,而很是發愁。他嚮慕磊感慨:企業大了,人不好管了。那天,平時聊天很少用表情的林奇,罕見地連續發了兩個 “大哭” 和兩個 “擁抱” 的表情。
調節壓力的辦法是給自己找快樂,轉移注意力,林奇就去喝酒、踢球、滑雪。“還是能起到一定的緩衝作用。” 他說,“要不然真的也沒有多少企業家能撐得下去,對吧?”
林奇自己就是一個擅長製造並享受快樂的人。他喜歡喝紅酒,就乾脆投資了一個紅酒基金,雖然對方當時懷有 “找個接盤俠” 的心態,但幾年下來,林奇找的人把那支基金運營得很好,賺了 4000 萬,更重要的是,能喝到很好喝的紅酒。
他喜歡吃好吃的食物,專門僱兩名廚師在公司給自己做飯,餐廳就設在他的辦公室旁。他喜歡在舒適的環境裡工作,也希望把空間的美好帶給更多員工,就花了 40 億去蓋一個新的大樓。2019 年,蓋樓的錢不夠,他還自己賣掉一些股份套了一筆錢。
至今回想起林奇,我們還是會想到採訪的一開始,他對著遊族新大廈的 PPT,興致勃勃地像介紹心愛的玩具一樣介紹它的樣子。
他描述廊道的綠植:“這些植物都是真的,可以活很久。” 描述旁邊的網狀結構:“水泥板是從舊的建築上拆過來的。” 描述樓層間的階梯:“是用鋼的,上面有很多細的孔,孔裡有 LED 燈。” 描述一樓的咖啡:“很好喝,是我從臺灣找回來的。”
他給新大廈安排了很多可以放鬆和休閒的空間,有餐廳、有食堂、要做一個開放式廚房;會拿出 7、800 平的空間擺滿紅酒和威士忌;每一層要放一個下沉空間,“大家可以躺在這兒休息,躺著看螢幕播放 PPT。”
作為 CEO,林奇意識到自己 “最大的功能就是招攬優秀人才”,他覺得自己這個總結既真誠又樸素。造樓是 “鳳棲梧桐”,是有形的吸引。無形的吸引是組織、文化這些東西,林奇想要然自己變成一個工匠,去打磨、設計這家公司的內涵。
2016 年,林奇參加湖畔大學,開始嚴肅思考讓一個公司走得更久的精神支柱——使命、願景、價值觀——年輕氣盛時,他深深覺得這些東西不重要。他去讀記錄華為成長故事的傳記,領會到公司做大了總要面對這一天,心態得更平和更舒展。他比以前更深度地參與《三體》,和劉慈欣的幾次深談,他對 “給歲月以文明” 這句話很有感覺,意識到遊族也要有自己的使命,他把它總結為:給科技以文明。
對公司的規劃從半年、一年這種短期指標變成了以十年為單位。遊族即將走過第一個十年時,林奇決定,要為自己和公司選一個 “下半輩子堅持做下去” 的事情。其中一項,遊族網路聯席總裁陳芳覺得是,做出一款受人尊敬的遊戲。採訪中,被問及是否想要成為中國的任天堂時,林奇再次顯露出他的 “野心勃勃”,“我沒有那種執念,我也可能成為一家比任天堂還要受人尊敬的公司”。
林奇對《三體》的開發很認真,他覺得,做內容不像做遊戲,他願意為此花更多的耐心,投入更多的情懷。
即將 40 歲時,這家公司對於林奇的意義變得不那麼一樣了。公司度過荒蠻增長的十年,一個新的計劃剛剛開始,充滿期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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