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陳竹沁

“你的鉛筆盒裡不能放超過三支鉛筆/如果你想在課堂上發言，請以70度角前傾舉手/不要成群結隊地去廁所/你必須在七分鐘內用完廁所/每次使用不超過30釐米的衛生紙/即使是父母或兄弟姐妹，男性和女性也不得一起走在街上/吃飯必須按以下順序進行：牛奶、麵包、主菜”

在2006年的一張專輯裡，日本搖滾歌手嘉門達夫（Tatsuo Kamon）拿校規開涮，乍一聽很有趣，直到合唱響起，不斷提醒你：“這些是真正的校規，奇怪的校規，可怕的校規……”

近日，日本各地律師協會陸續針對“黑色校規”（類比“黑色工廠”，意指侵犯學生權利的不合理規定）進行檢視，發現多數中學仍存在“女生必須穿著白色內衣”、“襪子從地面起算應為15公分”等規定，要求學校進行修正。這在中國社交媒體上也引發了廣泛關注。

2017年大阪“染髮訴訟案”後，日本曾掀起“消除黑色校規”運動。如今，從教育、法律界人士到地方議員，越來越多日本人發出了不滿和尋求改革的聲音。

白色內衣與性騷擾爭議

“老師，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日本福岡縣一位13歲的初一男生，對幾名男老師的儀容檢查感到困惑。他們讓學生站在走廊上，排成一排，解開襯衫的兩顆相鄰紐扣，以確認內衣顏色。這樣的檢查在入學的近半年時間裡就有三次。

“內衣必須是白色或米色，而非其他華麗的顏色。”檢查前，學校追加了新的校規。“明明沒有過問學生意見，也沒有說明令人信服的理由……學生什麼都不能說。”男生嘆了口氣。

律師後藤富和曾擔任該市公立中學家長教師協會會長，他更坦言，“指定和檢查內衣顏色是性騷擾。社會上不允許的事情，為什麼會在學校發生？”

日本福岡縣律師協會隨後在全縣範圍展開調查。12月22日公佈的調查顯示，全縣69所中學中，57所學校仍嚴格規定內衣顏色，佔比超過八成；50所依學生性別決定製服種類；62所禁止削短頭部兩側頭髮的削邊頭（又稱“二分割槽”髮型，該形象被認為與青少年犯罪有聯絡）；56所禁止學生修剪眉毛。

該協會對涉及“黑色校規”的學生、家長、老師訪談發現，學生如穿著不合規定顏色的內衣，在學校會被要求脫掉；校方還會要求學生在走廊站成一排，敞開胸前襯衫讓老師檢查內衣；有時還會在男學生在場的情況下，在體育館內直接檢查女學生的內衣顏色。

該協會批評這些規定毫無道理，有侵犯人權嫌疑，將會彙整相關建議，指導各級學校進行修正，預計於明年2月研討會上提出。

就在一個多月前，佐賀縣律師協會也釋出了針對本地22所中學校規的調查報告，發現同樣存在著對學生制服、髮型嚴格的性別規定，其中13所學校有“限穿白色內衣”的規定，至少有一所學校明確規定，會定期檢查女生當天所穿胸罩顏色。

報告稱，12至15歲的女生不需脫下上衣檢查，而是由老師將女孩的胸罩帶“挑”出上衣領，檢查顏色。檢查至少由一位女老師進行，但律師協會仍對此強烈譴責，“命令某人展示內衣是對個人人權的侵犯，這是不能接受的，僅僅因為孩子被命令這麼做。”

佐賀縣律師協會會長富永洋一（右）向佐賀縣政府負責人遞交建議書。圖片來源：47News

重新審視“服從”文化

20世紀80年代，為應對校園暴力難題，日本各地開始推行嚴格的校規。 40年後，雖然社會和青少年都趨於多樣化，舊校規卻似乎沒有多大變化，反而更加強了對學生的控制，也日益成為日本學生的巨大壓力來源。被老師“標記”的違規學生，輕則逃學，重則自殺。這一現象甚至有一個專用名詞描述：shidōshi，因校規的“指導”而死亡。

日劇《黑色校規》（2019）即以大阪的一起真實案件為創作背景。2017年10月，一位女高中生將大阪府告上法庭。為了符合“禁止染髮”的校規，她聲稱自己一再被迫將天然的棕發染為黑髮，甚至被學校除名。但大阪府以事實錯誤為由要求法院駁回訴訟請求。

受此案影響，60%的日本學校現在要求學生進行自然頭髮登記，提供幼兒期照片，證明個人自然頭髮顏色和捲曲程度，但這仍給不少學生造成困擾，不理解“這為何是必要的”。評論認為，與其說這些針對髮型的規定是為了讓學生專注學業，它的本質更像是迫使每個學生同化和服從——即使是那些擁有“正常頭髮”的學生，也可能會因為頭髮長了幾毫米而被勒令改正。

大阪案件顯著引發了日本社會對不良校規的反思。2018年春季，大阪教育委員會開始要求各校在網上公示校規，如沒有校規也必須申明。東京的志願團體則發起了一場“讓我們消除黑色校規”運動。當年3月，其組織的一項面向15到50歲受訪者的調查顯示，三分之二的中學生和一半的高中生都經歷過某種形式的“黑色校規”，有20%的中學生曾被迫將天然棕色頭髮染成黑色，而每六個學生中就有一個被學校規定穿著內衣的顏色。而相比“年老組”的回憶，“青年組”經歷的校規要更多更嚴苛。

該專案負責人、知名評論家荻上チキ（Chiki Ogiue）當年還與名古屋大學副教授內田良（Ryo Uchida）合著出版了《黑色校規：不合理的痛苦現實》一書，披露不少年輕女性報告，曾受到男教師檢查胸罩或內褲顏色的性騷擾事件，還有人在學校旅行中被沒收有單點圖案的胸罩；有的校規被指純屬虐待兒童，比如女孩在冬天必須穿裙子忍受嚴寒，以及在夏天禁止使用防曬霜，這些實際上都在損害兒童健康。還有一些規定使得學生不得不頻繁剪髮或染髮，給經濟困難家庭帶來負擔。

書中還指出，很多校規甚至沒有用明文寫下，而是校長宣佈即存在，似乎意味著任何未被明確允許的都是被禁止的。由此，2019年8月，“消除黑色校規”專案團隊向日本教育省遞交了一份有6萬多人簽名的請願書，要求全面調查日本各地不良校規的流行狀況。

《黑色校規：不合理的痛苦現實》採訪諸多專家和當事人，包括因校規“指導死亡”的學生家屬，並對現狀進行了分析和改進建議。

內田良在接受採訪時指出，儘管政府開始採取行動重新思考長期的行為準則，但進展卻仍然緩慢，“日本教師的最大目標是儘可能保持課堂秩序，不發生任何事故，而實現這一目標的最常見方式是限制學生的自由”，學校“幾乎就像被賦予治外法權一樣”，即使是最荒謬的規定，也以將犯罪扼殺在萌芽狀態為藉口，可是這些做法怎麼可能有助於培養學生的獨立性和自我主動性呢？

他認為，應對“黑色校規”最有效的辦法，是每個市教育委員會都採取措施，披露所有學校內部規則，以便根據“外部世界常識”來檢查這些細節。

東京世田谷區是最早行動起來的地區之一，除了要求所有公立初中公示校規並改革其中的不良規則外，還允許學生每月一次選擇自己想穿的衣服上學。“我們的主要目標是為了兒童的人權而消除任何不合理的‘獨島’，”該區教育委員會官員青木裕治（Yuji Aoki）說，兒童應該自己決定如何行動，而不是受一長串規則的支配，以便在這些不斷變化的時代發揮他們的自主權。

參考資料：

https://news.goo.ne.jp/article/47news_reporters/nation/47news_reporters-20201217104601.html

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19/11/08/national/japan-schools-draconian-black-rules/

https://soranews24.com/2019/04/22/students-are-only-allowed-three-sneezes-in-class-japanese-people-share-their-worst-school-rules/

https://www.japantimes.co.jp/community/2018/11/25/issues/harsh-lessons-mindless-assimi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