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從宿舍騎腳踏車到學校15分鐘的路程。這是老城北關，一個城鄉結合部，路上人流量並不大，中間有個稍大的十字路口，路口有個修理腳踏車的地攤。

修車攤師傅看起來有些蒼老，其實還不到五十歲，戴著一個樣式很舊的眼鏡，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點文化的人，據說原來當過一段時間民辦教師，後來就擺攤修車了，為啥修車沒人知道也沒有人去問，來修車的人只稱呼一聲劉師傅。

和別的修車一樣的是，劉師傅也拿一個洗臉盆放一盆水，如果有人車胎破了，他首先要找到破洞口，就是先把車胎卸下來，把內胎打滿氣放在水盆裡轉動，發現有冒泡的地方那就是爆胎洞口，然後用挫刀把洞口周圍和補丁挫乾淨，抹上膠水停留幾分鐘，最後貼上上去這胎就補好了。

和別的車攤不同的是，劉師傅有閒空時就看書，一些破爛不堪的圍棋方面的書和雜誌。

別的修車攤一般都會有一些人圍在一起下象棋，通常是兩個人在下若干人指手劃腳，很是激烈很是熱鬧，修車攤也顯得人氣旺。

劉師傅有活幹活，沒事就只顧看自己的書，周圍沒有一個多餘的人，他也不在意有沒有人，就像姜太公釣魚，有時也會拿出一副圍棋來，把一塊自己親手做的木板棋盤擺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比劃一番。因為別人都看不懂，都不認識圍棋，因此他的車攤就顯得冷清了許多。

我在學校和幾個老師也學過幾天圍棋，但是一直沒有興趣，僅僅是知道怎麼走和幾個定式，而對於圍棋的大局觀和中盤對殺幾乎是空白，如果有時間只會下幾盤象棋，因為象棋很容易找到對手。

每次下班回家路過這個修車攤，我總是要多看一眼，一個是好奇，另一個可能冥冥中覺得有一天會與圍棋結緣。

　　歷史上劃時代的某天突然來到了，那是1985年11月20日，歷時一年多的首屆中日圍棋擂臺賽終於落幕。所有人都沒想到，中國隊經歷了跌宕起伏的15場比賽最後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欣喜若狂的人們奔走相告，其熱情可與前幾年中國女排奪冠相媲美。人們激動地高喊著“中國”，也高喊著一個名字——“聶衛平”。最後三場比賽聶衛平戰勝小林光一、加藤正夫和主帥藤澤秀行，我是在什麼也不懂的情況下全程看完了轉播。這事現在想想也是很可笑，這就是緣份。

從此刻起有無數人知道了圍棋也是一項體育運動，從此全國開始了溫度很高歷時很長的圍棋熱，各學校竟相開辦了圍棋班。

藉此圍棋熱，我也買了一些圍棋方面的書，起早貪黑地加緊學習，一時間圍棋熱情和痴迷程度超過了其他體育專案。

後來我提起有個修車師傅會下圍棋的事，有個老師說知道這個人的一點情況，這是個有故事的人，說他的父親就很會圍棋，只是因為歷史原因受到不公正待遇被迫離開了體育界回到農村，以後便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了。於是我們兩個買了煙專門跑到這個修車攤來請教。從此這個修車攤前有了對弈和圍觀的人群。

過去有俗話說，學會象棋不嫌飯遲。意思是象棋開始就把吃飯的事忘記了，而且也不覺得餓，常有人拿著醋瓶醬油瓶蹲在那裡。而圍棋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般情況一盤圍棋比一盤象棋用時多，蹲在地上不知不覺中一天就過去了。

我下班回家路過劉師傅的攤前就順便看他的一些棋譜之類的書。在這裡讓我真正懂得每一個棋子猶如一個人，所有棋子本沒有區別，沒有誰大誰小，但是一旦放在棋盤上便有了生命活了起來，這是與象棋最大的區別。一子落下可能滿盤皆活墊定勝局，也可能滿盤皆輸，這種變幻莫測不可端倪的特性正是典型的中國文化的體現。

棋盤雖小卻能上演各種陰謀陽謀，所有的三十六計盡皆用之。表面上吃几子的虧實際上是準備讓你上當。正如老子說的：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小小圍棋盤，人生大舞臺。實際上圍棋的每一個子都是平等，優劣是人賦予的，人可以讓一個子表演衝、跳、立、飛、尖等各種動作，這和中國古典舞蹈中身韻的提、沉、衝、靠、含、展的各種藝術表現一樣，無一不是美的極致。棋盤上時時上演著圍或堵、連或斷的對抗，時而無中生有，時而瞬間全無的精彩轉換，都想在這複雜的過程中出現希望和奇蹟，因此分出棋藝的高低。

棋如世事，人生如棋。慢慢地對圍棋開始痴迷，吸引我的不是勝負，而是蘊藏其中的做人哲理。與其說和對手下棋，不如說是和自己在下。根據個人性格不同格局不同，行棋風格迥異，有的人敢於打拼，有人謹慎細緻，有的急功近利，有的步步為營。這些都充分體現在圍棋中。

一年後我參加市裡業餘升段賽，僥倖定為業餘三段，這也是我一生中所有參與過的體育專案中唯一的一個值得驕傲的榮譽證書。

幾年後有了可愛的兒子，一次我把圍棋子、鋼筆、足球和一本書放在他面前讓他抓一個，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離他遠的棋子，真讓我哭笑不得。

上小學時他參加了學校的圍棋班，一年後我便不是他的對手，我開始很介意他學圍棋主要怕影響學習，後來也不太支援他繼續學圍棋。好在他的學習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是越來越優秀，從小學到高中都沒讓我擔心過。後來我漸漸地下圍棋少了，這也是一個原因。

隨著舊城改造如火如荼，原來修車的片區全部被拆除一空，一夜之間夷為平地，這個曾經的娛樂場所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08年我陪孩子去北大報到，恰逢正在進行的北京奧運會，作為家長我來到北大體育館現場觀看乒乓球比賽，從體育館到博雅塔再到未名湖畔，就像是圍棋中的中國流佈局，星小目配合迅速向邊上擴充套件，又好似三連星重視取勢側重點向中央發展。兒子說他的體育選修課是圍棋，我突然想到他緊抓棋子的手，我明白了他手裡抓住的是棋子，心裡裝的是世界。

人生是一盤下不完的棋。棋局的選擇就是人生的選擇。

今年因疫情在家休息，專門繞道去看了曾經的修車點，周圍早已高樓林立，路兩旁商鋪雲集，疫情期間門店雖然都關了，但從門匾上可以看到有一棟兩層樓店鋪，下面是捷安特腳踏車專營店，樓上是一圍棋道場。我心裡有一絲激動，這會不會是巧合呢？但願這就是劉師傅或者與他有關係的店鋪吧！

我久久看著門上楹聯：畫外詩中須養氣；街前屋下可圍棋。

曾經蹲在地上廝殺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的眼前。

2020.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