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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故事 2020年1期

1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陽春三月,煙雨濛濛的西湖中,一條小船在水面緩行。船頭上滿面英氣的高大男子,望著江南秀色輕吟出蘇軾的這一首傳世佳句。

“大人,想不到您還會作詩,真是文武雙全啊!”一旁的瘦削青年誇讚道。

高大男子雖覺得好笑,但懶得給這個只粗通文墨的手下掃盲。也難怪,在錦衣衛當差的,又有幾個真能“文武雙全”?

這男子便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總旗段鋒芒,他此時的心情還是蠻愉悅的,因為鎮撫使羅大人派給他的這件差事很輕鬆:到杭州的江湖世家沈府買一幅畫,送給當朝首輔嚴嵩的兒子嚴世蕃作壽禮。

段鋒芒對嚴氏父子沒啥好感,不過這頂多是上司的溜鬚拍馬之舉,又不傷天害理,自己還能借機遊山玩水一番,真可說是一趟美差了。

遊罷西湖,段鋒芒和小旗殷樂棄舟登岸。眼見天色不早,兩人準備做正事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問遍了路上行人,竟都不知那赫赫有名的沈府坐落何方。

臨來之前,羅大人曾告知沈府就在吳山腳下,可這吳山也不小,沒個具體方位咋找啊?

段鋒芒正在發愁,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喊道:“時辰已晚,各位要買畫的儘快啦!”

他循聲望去,只見路邊竹棚下襬著個小小的書攤,有個眉目如畫的青衣少年正在吆喝著,一些字畫都被飄進棚子裡的雨珠打溼了。

這時雨勢又大了,青衣少年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段鋒芒走過去一邊幫忙一邊向對方打聽,那少年一笑:“你找沈府?這可算問對人了,我帶你們去。”

段鋒芒大喜,忙朝著殷樂一招手,兩人跟著青衣少年向西而行。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山腳下一片空曠,並不見府邸宅院。

殷樂不禁起了疑心,右手慢慢伸進左邊袖口去拔暗藏其中的匕首,卻被段鋒芒悄然按住了。

青衣少年指著一條羊腸小路道:“從這裡進去轉過一道山坳就到沈府了。”

段鋒芒拱手相謝:“還不知小兄弟你貴姓?”

青衣少年抱著字卷畫軸往另一條山路走去,邊走邊回答道:“我姓沈,沈畫!”

殷樂見沈畫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皺眉道:“他姓沈,為啥不往沈府這條路走?這小子不可信!”

段鋒芒卻道:“誰告訴你姓氏一樣就肯定是一家子的?”說著拿出火摺子點燃,順著沈畫指明的方向走去,殷樂只得跟隨前行。

走了一會兒,果然看見一道蜿蜒狹長的山坳,出了坳口便豁然開朗,一座白牆烏瓦的大宅赫然在目。

兩人來到院門前,殷樂拍了半天門,才聽“吱呀”一聲,大門緩緩開了,一個老僕出來問道:“二位到此何事?”

段鋒芒拿出鎮撫使開具的“介紹信”,老僕接過一看,立即拱手行禮:“原來是錦衣衛的兩位大人,請進。”

段鋒芒和殷樂穿過院子走進花廳,見到了接洽人——沈府二老爺沈城。

沈城對段鋒芒和殷樂笑道:“現在已然入夜,還請二位大人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早咱們再上山。”

段鋒芒一愣:“上山?畫堂不在這府中麼?”

沈城微微一笑:“大小姐為圖清靜,將畫堂建在了山頂。”

段鋒芒心道,這裡就夠清靜了,看來沈大小姐和家人相處得不太融洽啊,才會另闢住所。

客房中,殷樂關嚴了門窗,突然“撲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大人救我!”

段鋒芒嚇一跳:“你這是幹啥?快起來,有事說事。”

殷樂站起身來,低聲道:“屬下前些日子在賭坊大輸特輸,欠了一大筆賭債,如果對方鬧到鎮撫司,我的前程就毀了。”

段鋒芒鬆了一口氣:“就這點小事?一個破賭坊還敢追錦衣衛的債?”

殷樂愁道:“那家賭坊還真不破,幕後老闆是趙大人。”

段鋒芒一愣,皺眉道:“趙文華?”

右副都御使趙文華是嚴嵩的義子,與嚴氏父子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殷樂欠了他的錢,這事兒還真有點麻煩了。

段鋒芒輕聲呵斥:“你沒事去賭什麼錢!一共欠了多少?”

殷樂低著頭道:“加上利息差不多三千兩。”

段鋒芒一皺眉:“我也沒這麼多錢啊!”

殷樂抬起頭來:“臨來前,羅大人不是給了三千兩銀票?您先借給我應急,日後我一定籌還。”

段鋒芒搖頭道:“那是買畫的錢。”

殷樂一笑:“大人,咱們錦衣衛想要東西,何必非得花錢買?不論是偷是搶是恐嚇,只要能搞到手不就行了?”

段鋒芒這才明白:“你小子是打的這個主意啊!”

2

次日一早,沈城帶著段鋒芒和殷樂上山。一路上山色如黛春光滿目,段鋒芒沉浸在美景之中,殷樂則跟沈城邊走邊聊。

快到山頂時,沈城停住了:“二位大人,在下只能送到這兒了,沿著這條山路走上去,便可到畫堂。”說完就拱手告辭,轉身往山下走去。

段鋒芒一愣,想喊他回來,殷樂卻搖搖頭:“大人,方才屬下跟這二老爺閒聊,聽說沈小姐認定當年是他和長房大夫人合謀害死了她的生母,所以才在山頂另築畫堂,並嚴禁沈家人踏足。”

段鋒芒皺眉道:“你看前方雲霧繚繞,定布有迷陣,沒人指引還真不好透過。”

殷樂道:“沈城說了,沈小姐有個畫僮,每天都要下山去西湖邊幫她賣畫,咱們就在這兒等著……”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前面迷霧中現出一個人影,越走近越清晰,正是前一日遇到的那個青衣少年沈畫。

段鋒芒上前道:“小兄弟,你就是沈小姐身邊的畫僮吧?我們想去畫堂拜訪,煩請引路。”

沈畫一笑:“若是旁人相求,我才不管這閒事。不過承蒙閣下昨日雨中援手,我就耽擱一天生意,還了這個人情吧。”

殷樂試探道:“沒想到鼎鼎大名的畫堂,也會賣畫求財。”

沈畫淡然道:“江湖上的虛名沒啥實際用處,人總是要吃飯的,我家小姐又不會畫銀票!”

段鋒芒看了殷樂一眼,意思說你想不花錢白拿畫,看來是很困難了。二人隨著沈畫往山頂走,不長的一段路卻雲山霧罩有如迷宮,他倆一步也不敢落下。雲霧漸散,一座竹木搭建的廳堂依山而建,門匾上“畫堂”二字雋秀典雅。

沈畫進去通報後,請段鋒芒和殷樂進入堂內,見到了一位身姿窈窕、容貌清雅的妙齡女子——江湖四大才女之一沈丹青。

沈丹青請兩人落座,問道:“二位想買什麼樣的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

段鋒芒還未及說話,殷樂搶先道:“我們鎮撫使大人交代了,想請沈小姐畫一張《百鳥朝鳳圖》。”

段鋒芒一愣,驚訝殷樂居然敢擅自更改上司的命令。

沈丹青遲疑道:“我很少畫花鳥,這樣一幅圖現畫至少得五天工夫……”

殷樂忙道:“我們可以等。”

沈丹青點點頭:“那好,二百兩銀子一幅,畫資先付。二位先請下山,五天後再來取畫。”

段鋒芒不知殷樂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見他暗中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得拿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起身告辭。

兩人走出畫堂沒多遠,殷樂忽然面呈痛苦之色,一隻手捂著心口倒在了地上。

送客出來的沈畫一驚,忙問道:“段大人,您這同伴怎麼了?”

“他……”段鋒芒猜到殷樂的用意,隨口胡編道,“心痛症,老毛病了,沒大事兒。但現在是下不了山了,起碼得靜養一兩天才能緩過來。”

這時沈丹青也走了出來:“畫堂從不留外人居住……”

沈畫懇求道:“小姐,他倆雖是錦衣衛,卻都是好人,這位殷大人看起來真挺可憐,您就破例一回吧。”

沈丹青沉吟片刻:“好吧,就讓他們在後堂小屋暫住。”

夜色深沉,小屋內,躺在床上的殷樂緩緩睜開了眼睛。段鋒芒面無表情道:“我可真服你,裝昏迷能裝一天。”

殷樂翻身坐起,一笑:“屬下沒什麼本事,就是耐性還行。”

段鋒芒冷哼了一聲:“羅大人不是讓咱們來買沈丹青收藏的唐寅名畫《春山伴侶圖》麼?”

殷樂笑道:“如果沈小姐同意出讓,當場交易、銀貨兩訖,三千兩銀票就需如數付出。現在讓她自己畫一幅,咱們又藉故留下,就有機會盜圖了。”

段鋒芒冷然道:“但你擅作主張,也太不將我這個上官放在眼裡了!”

殷樂賠笑道:“是屬下做事不當,還請大人見諒,咱們現在行動吧!”

段鋒芒吹滅燈燭,帶著殷樂出了小屋,來到一間竹屋外,低聲道:“這裡就是沈丹青的畫室,白天她曾經請我觀覽過。”

屋門並未上鎖,殷樂輕輕一推就開了。二人進了畫室,段鋒芒拿出火摺子點燃,仔細搜尋起來,很快就在牆邊木架上找到了。

他招呼在另一處查詢的殷樂道:“畫到手了,走吧。”

殷樂一愣,過來展開段鋒芒手中的畫卷,藉著火摺子的微光一看,果然是《春山伴侶圖》,懷疑道:“怎會這麼容易得手?一定是贗品!咱們再找找。”

段鋒芒皺眉道:“你我又不會鑑別書畫,還是先拿走這一幅吧。”

殷樂還在猶豫,段鋒芒不禁疑心大起:“你到底要找什麼?”

突然間一聲異響,地面開裂,段鋒芒和殷樂猝不及防地跌落下去……

3

無邊的黑暗中,氣氛沉悶壓抑。

段鋒芒躺在地上,輕微活動了一下,雖然疼痛但好在筋骨都沒受損。他輕聲喚道:“阿樂,你咋樣了?”

殷樂呻吟一聲:“還好,沒摔死。”

段鋒芒嘆氣道:“原本以為是趟美差,不想竟有性命之危。咱們還不知能否活著出去,你此行的真正目的現在可以說了嗎?”

殷樂低聲道:“屬下確實另有任務。要買畫賀壽的不是羅大人,他也是受命於趙大人,派我來盜取沈丹青描畫的一幅人像,我昨晚說欠了賭債只是個藉口。”

段鋒芒氣道:“那羅大人直接派你來此行動就好了,何必還要綴上我?”

一個清冷的女聲道:“因為他們需要拿你當幌子,來干擾轉移我的視線。”

火光漸亮,段鋒芒看清他們身處地窖,前面築有一道鐵欄,欄外竹椅上坐著一人,正是沈丹青。

她淡然道:“這位殷大人要偷的,是嚴世蕃派親信殺害御史劉大人的罪證,他壽誕將至,趙文華就想獻上這份大禮諂媚嚴家。”

劉御史曾經參劾過嚴氏父子。兩個月前,江南武林選出的新盟主在西湖畫舫上設宴慶祝,劉御史與其是少時好友,也在被邀之列。不想中途出了岔子,一個殺手混在賓客中,伺機將劉御史一刀斃命後跳湖逃走,此案至今未破。

段鋒芒恍然大悟:“聽說那場夜宴盛況空前,江湖四大才女也都參加了。莫非當時你看清了殺手相貌,過後畫了下來?但又怎知對方是嚴氏所遣?”

沈丹青冷然道:“雖然刺殺發生時,我正位於劉御史身側,確實看到了兇手正臉,但因不想摻和官場傾軋,壓根就沒畫什麼人像。那個殺手卻做賊心虛,聽聞我‘過目不忘、繪影如真的薄名,便找去沈府欲殺我滅口,不想正撞上沈城。

“沈城武功本來不遜於那殺手,但一聽對方自報是在為嚴世蕃做事,竟主動要為其帶路到山頂畫堂,這一切都被沈畫看到,抄近路趕回山上報信,我匆匆佈下了那個迷陣,才保住了畫堂和性命!”

段鋒芒追問道:“那個殺手呢?”

“殺手沒走出迷陣,應該是在某個陣口失足墮崖了,而我卻有幸脫身。我知道他是嚴府護衛,很多人都認得,若真有他行刺的畫像存世,嚴家必定不安,就去京城走門路面見了趙大人,談好了這宗生意。”忽然一個聲音在沈丹青身後響起,竟是沈城從地窖口走了過來。

沈丹青大驚:“你怎麼進來的?”

沈城不屑道:“你佈設的山頂迷陣和畫室機關,全都是脫胎於沈家技法,還以為我真破不了?”

沈丹青從腰帶中抽出一柄軟劍,飛身躍起刺向沈城,奈何功力太淺反被空手的沈城一掌震飛,摔落在地狂噴出一口鮮血。

段鋒芒目光閃動,大喊:“留活口,要問出殺手畫像藏在何處!”

殷樂一愣:“她不是說沒畫殺手的人像嗎?”

段鋒芒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蠢?她說沒畫你就信?!”

沈丹青被震斷了心脈,虛弱道:“我……寧死也不會告訴你們的!”

段鋒芒忙道:“沈城,你開啟機關我來問她,詔獄的刑訊酷刑沒人能受得住!”

沈城走到鐵欄邊按住牆上的一塊青磚,鐵欄緩緩升起,他朝著走到近前的段鋒芒剛說了句“全仰仗大人了……”,就見眼前寒光一閃,接著頸上一涼,喉部被對方的利刃劃開,鮮血噴出倒地而亡。

殷樂驚異不已,段鋒芒又狠瞪了他一眼:“拿到殺手畫像咱們就立了大功,你還想分他一些功勞怎地?”

殷樂頓悟:“不錯,這人為了謀奪家產討好高官,連親侄女都害,死了活該!”

段鋒芒奔到沈丹青身邊,她已然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段鋒芒對殷樂道:“走,咱們去找畫像!”

殷樂一愣:“大人,沒見你用刑啊,她就招了?”

段鋒芒一邊往窖口奔一邊說:“我拿沈畫的性命威脅她的!”

兩人出了地窖又回到畫室,段鋒芒打開了一個暗格,裡面果然藏有一軸畫卷,他剛拿到手中,突然一聲巨響,畫室劇烈晃動起來。

段鋒芒裝著手一抖,畫卷掉在地上,他拉著殷樂就往外跑。

二人奔出畫室沒多遠,回頭望去,只見爆炸聲中火光沖天,名滿江湖的畫堂和一代才女沈丹青,俱已化作了山水間的灰燼塵埃!

殷樂喃喃自語:“真沒想到地窖中還埋有炸藥,這女子,夠狠的!”

段鋒芒淡然道:“雖然不能帶回畫像,但親眼目睹人證和物證都已灰飛煙滅,你也可回去交差了。”

殷樂追問道:“那個沈畫呢?”

段鋒芒瞥了他一眼:“一個小人物,能掀起什麼大浪?何必管他!”

說罷朝山下走去,殷樂緊跟其後。不知何故,下山的道路順暢無比,那個迷陣已然不在了。

段鋒芒心頭卻猶如雲霧繚繞,耳畔又響起沈丹青臨終對他低語的那一句: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已無救,請放過沈畫,他是我親弟弟!

4.尾聲

吳山之巔,青衣少年沈畫遠望著畫堂廢墟淚眼婆娑。當年,身為長房侍妾的生母為了在宅鬥中保住他的小命,生下龍鳳胎後只留下了姐姐丹青,而讓穩婆抱走了他。

十五年後,丹青接他回來二人對外卻只能主僕相稱。如今這一場變故,令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親人,從此,他就只有靠自己了。

沈畫擦乾了淚水,背起畫箱飄然遠去。他是沈丹青的親弟弟,也有過目不忘、繪影如真之能,西湖盛宴那一晚,他陪同姐姐出席,也曾看到了兇手的相貌……

嘉靖四十三年,繼嚴嵩倒臺後,因巡江御史林潤的參劾,朝廷下令將嚴世蕃捉拿歸案。在三法司會審上奏的卷宗裡,一張夜宴行刺圖令人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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