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店裡的小姑娘都不太喜歡老陳。

因為她總是帶著孩子在這裡玩半天，一分錢也不消費，還趁機用了我們的衛生間，接了我們的開水。

淘氣的孩子，還會把擺放在底層貨架上的玩具食品等等摸過來看過去，儘管孩子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吃的玩的，老陳卻有一百個理由對付孩子饞涎欲滴的目光。

老陳說的最多就是，家裡啥沒有，他姥姥姥爺給她買的東西都是死貴死貴的，她就是不喜歡吃，出來看見東西都走不動，不能慣著她。

老陳確實有辦法從我們店裡全身而退，臨走再裝滿滿一瓶開水。

每次走後，我們小姑娘一邊收拾一邊嘟囔，這個老太太摳門死了，還說的好像很有錢一樣。

我說好賴總算添了人氣，做生意就怕沒人氣，隨便來玩吧。

小姑娘冷臉相迎，老陳視而不見，她喜歡和我東扯葫蘆西扯瓢，我沒事的時候樂於奉陪。

這對老陳來店裡顯然是個鼓舞，她就心安理得地冬天來蹭暖氣夏天蹭冷氣，一進門就把孩子從肩膀上卸下來，如釋重負地喘口氣，說，來阿姨這裡暖和（涼快）一下吧。

老陳，看著有六七十歲了，頭髮花白，瘦削的臉上溝壑縱橫，自來熟，說話高腔大嗓，一聽就是在莊稼院裡大腔大調習慣了。

最開始她帶孩子來玩的時候，她稱呼我----小妞，我就稱呼她阿姨。

她帶孩子是豪放而不粗獷的，有農村散養的特質，也有城市養娃的講究，那講究，一看就是新學的，卻一絲不苟，這樣的育兒方式，其實也是我的養娃方式，但我是知道做不到，沒有她那麼認真。於是就有了不少共同語言。

長此以往，我就對她有了更多瞭解，細說下來，我發現她沒那麼老，六十出頭的樣子，她發現我也不年輕，不是小妞了，這樣就尷尬了，我不再稱呼她阿姨，她不再管我叫小妞，可是，總得有個稱呼吧。

於是，我們約定，我叫她老陳，她叫我小張，本來我讓她叫我老張的，她不同意，說我看著蠻年輕的，還不算老張。

這讓我暗自開心半天，雖然青春的尾巴都揪斷了還是沒留住她老人家，但是，看起來年輕也是一種安慰，管他是真的假的呢。

老陳的情商不低，至少她知道誇我年輕誇我瘦。

於是共同話題就更多了，經常是我們在海聊，孩子隨便玩。

老陳，是我生意寂寥時的一丸藥，專治空虛寂寞冷。

這樣高情商的老陳和兒媳婦相處應該毫無障礙的。然而並不是。

老陳兒媳婦是城裡生城裡長的正宗城裡人，老陳兒子是名校畢業留城的青年才俊。

據老陳說她兒子不僅從小聰明好學，一路學霸到大學，而且長得很帥，很有點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的意思，老陳不知道誰是潘安誰是子建，就知道自己兒子不是一般二般的優秀。

如此優秀的兒子，據老陳說被她兒媳婦狂追八年，這八年老陳得罪家鄉說媒人無數，也收穫懊惱無數。

因為兒媳婦的媽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奈何一對年輕人苦心堅持，加上老陳兒子畢業後事業順風順水，一路高升，堪稱年輕有為，最終不僅成功抱得美人歸，還贏得了丈母孃的歡心，如今，丈母孃待女婿比待親生兒子還好。

好有什麼用？還不是不幫俺看一天孩子！

老陳話鋒一轉，開始痛陳親家的種種不是，窮講究，懶，不愛做家務，有一點事就請個鐘點工，愛吃，愛玩，一年到頭就知道出去旅遊，夏天去東北內蒙，冬天稍微一冷直接住到三亞，開春暖和才回來。

人家多會享受啊，人家多有福氣呀，人家有女兒有女婿孝敬著，俺兒子，對人家丈母孃好著呢，她丈母孃過個生日，俺兒子直接送個大金鐲子。

戴上好看到哪裡了？俺兒子說要給我也買個，我是不要，天天洗菜做飯抱孩子，哪有功夫帶那玩意。

老陳一臉的怨氣，又有藏不住的驕傲。

你兒子待丈母孃好那也是應該的，人家養了二十多年的姑娘給他當老婆了。

我一說這個，老陳不幹了，你可別說那，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給她當女婿了呢，整天大事小事都找俺兒子，她自己兒子不捨得用。

每每說到這裡，老陳很氣憤。

看孩子的任務無疑是繁重的，老陳常常肩上揹著孫女，手裡提著買的菜呀肉呀米呀面的。

一個乾瘦的老太太，竟有如此大的體能，我自嘆不如。

她兒媳婦就沒這個水平了，經常買的東西拿不動，放到我們店裡，說一會孩子讓奶奶來拿。

老陳兒子媳婦工作都很光鮮體面，在別處有大房子，但是為了孩子上學，一家人住在附近一個老舊小區的七樓，買的二手房，號稱學區房，雖然小區物業管理差環境差，但是房價不低。

老陳說起這個也是一臉驕傲。

俺兒子，買這個七樓有啥好的，哎吆，上一次樓累死人，孩子她姥姥都不願意來，說來一次回家腿疼幾天，嬌氣的啥樣。咱農村人，幹活幹慣了，也不覺得多累。不就是能上個啥學校嗎？真搞不懂，放著好房子不住，偏偏住這裡，你都不知道，俺東區的房子多大多敞亮，也沒啥好處，打掃衛生累死人了。

有一段時間沒見老陳帶孩子來玩，還挺想她的，無所事事的時候沒人陪我胡說八道，只剩個無聊了。

她兒媳婦倒是來了幾次，要麼寄存東西，要麼寄存孩子，她不能像老陳一樣，一手抱孩子一手拿東西上七樓，只能分批送上樓。

我問孩子奶奶呢，她沒好氣地說，有事，回老家了。

我很理解又上班又帶孩子的辛苦，對她的沒好氣也很理解。

好在老陳又來了，依然是把背上的孩子往地上一放，開始發表演講。

我說這麼多天不見你忙啥呢？和兒媳婦的不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陳開心地說，老二兒子得了胖小子，回家伺候月子了。

我趕緊恭喜她。又問她有女兒嗎？老陳哈哈一笑說，我哪有閨女，就倆鱉孫孩兒，我有閨女我拽了，你沒看俺親家拽的。

原來，老陳兩個兒子，在這裡的是大兒子，大兒子家兩個閨女，大的上小學三年級，小的才兩歲。

老陳內心有點重男但不輕女，她很想回家給二兒子帶孩子，只管大兒子的孩子，不管二兒子的孩子，二兒媳婦很有意見，老陳縱然能說會道，怎奈分身乏術，一碗水無論如何也端不平了。

我說你們兩口子一人負責一家，豈不正好。

老陳說別提了，我家那老漢子，讓我給慣的，啥也不會幹，去誰家人家還得給他做飯吃呢，哪裡是伺候別人的料?

也是，老一代的農村夫妻，大多是男主外女主內，就算女人和男人一樣下地幹活，幹家務做飯洗衣的只能還是女人，女人幹得無怨無悔，男人享受得心安理得，大家司空見慣，沒覺得什麼不妥。

老陳提起她家老漢子，滿是擔心掛念，指著眼前的孫女說，還不是為了她們，我們老了老了趕上時髦兩地分居了，她爺也長本事了，還會自己做飯那吃了。那飯做得呀，看著都不想吃，這不，我前幾天回去，老漢子人又瘦了一圈。

咋不讓都來呢？也給你幫忙帶孩子。我建議道。老陳說，讓他來過，他在這裡都不自在，他自己也受不了，兒媳婦也嫌他吸菸，總讓他站到門外抽菸，沒待幾天，自己回去了，再也不來。

也是，城裡的房子，就算一百平二百平，公公和兒媳婦也覺得諸多不便，何況還是一個老菸民公公，吸的是一手煙，噴出來二手菸，隨身攜帶三手煙，人家嫌棄他，太正常了。

老陳就這樣和她家老漢子兩地分居好多年了。老漢子那裡門前冷落，老陳卻成了搶手的五好婆婆。

這邊媳婦不放人，一說要回老家都說太忙，走不開。

走不開是真的，她家大女兒，上學要接送，一日三餐要在家吃飯，週末課外班要接送，晚上作業要輔導，一個孩子就夠忙了，還有二女兒，一天吃喝拉撒要伺候，還有早教班，不光接送，還要全程陪讀，真心走不開，這不是藉口。

老陳兒子，我從沒見過，他一直在傳說裡，據說早出晚歸，不是在給別人開會，就是在被開會，忙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老陳兒媳婦，也是學霸出身，到現在還在為了晉職稱學習培訓考試，晚上熬夜，早上起不來，需要老陳做好早餐再去叫吃飯。

這樣的一家人，離開老陳確實玩不轉。

可是二兒媳婦那裡也是一遍一遍的催著讓回去，老陳說起來這個，臉上再也沒有了驕傲，有的是真心實意的發愁。

不能因為老大兩口工作好，有地位，就只給他看孩子吧，這樣就實錘了偏心眼。可是回家給老二看孩子吧，這邊走開走不開且不說，她怕落下重男輕女的罪名。

老陳在這裡帶孫女的時候，特別掛牽孫子，有空就打電話，兒媳婦有了意見，說她身在曹營心在漢。

真讓她回家，她又很掛牽這裡的兩個孫女，畢竟她一手從小帶大的，有感情了。

被老陳這麼一訴說，我也頭大了，原以為老了，退休了，再也不用上班，再也沒有車貸房貸，就再也沒有壓力了，可以最美不過夕陽紅了，原來還有這一齣兒等著呢。

偶買噶，讓我喝一杯2020年的白開水壓壓驚吧！我大呼。

老陳說，你說什麼？小張你壓什麼驚？這個不解風情的老陳，她聽不懂！

她又給我說，不管這裡走開走不開，下個月我還是要回家一星期，俺爹過生日呢，八九十歲了，我得回去給俺爹過生兒去。平時都是俺兄弟管的俺爹，這次過生日我出錢，一家人到飯店吃一頓去，俺兒子給我錢了，讓我給他姥爺買禮物呢。

六十多歲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個自理能力差的老漢子， 怪不得老陳的頭髮白了一多半，臉上皺紋數不清。

老陳卻很滿足地說，俺爹說了，啥也不用帶，回家住幾天就行。

人活六七十歲，有個爹對她毫無物質要求，只用回家住幾天，老陳是幸福的;有個讓她一臉驕傲的兒子，老陳是幸福的;有個等她回家做飯的老漢子，老陳是幸福的。

我說，老陳，你好幸福啊！

老陳大笑起來，我幸福個鱉孫，我得去買菜去，先把妞留這兒你看一會兒，我馬上回來，中午就俺倆，我給俺妞包點餛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