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歡看武俠小說。記得小時候看金庸的「天龍八部」,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段譽的凌波微步,也不是喬峰的降龍十八掌,而是王語嫣過目不忘的奇異技能。每當考試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也能有這種超強記憶力,還不輕鬆碾壓班上一票同學啊。今天來跟大家分享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有的人擁有自出生12天后的記憶,有的人記得自己人生中每一分每一秒發生的大小事件,有的人甚至被稱為是“人體谷歌”,對往事的搜尋速度比谷歌引擎還快。這群人極為罕見,他的記憶能力被比喻為“大腦中的bug”。可就是這樣的超能力,讓他們的生活無比痛苦。他們就是超憶症患者。
如果我問你,你還記不記你一歲生日那天發生了什麼?相信正在看影片的絕大多數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是今年30歲,住在澳大利亞布里斯班的麗貝卡·莎洛克卻說,她記得。她人生關於自己的第一段記憶是父母把她放到了車的駕駛座上,給她拍了一張照片。那時候的莎洛克對座椅套和方向盤都充滿了好奇。那天,莎洛克剛剛出生12天。從那以後,她就記得人生中每一天發生的每一件事。
1歲生日那天,莎洛克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日子。但她記得媽媽給她穿了一條很不舒服的裙子,她一直在哭。後來父母給了她一個米妮毛絨玩具,可米妮的臉卻嚇到了莎洛克,她拼命地將玩具推開。
對於莎洛克而言嬰兒時期的每一件事都歷歷在目。她記得自己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躺在嬰兒床上,看著吊在空中的玩具。她甚至記得自己做的第一個夢。那時候她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是覺得很害怕,希望媽媽能陪她一起睡。後來,2歲生日剛過,莎洛克的妹妹就出生了。在接下來的一年多里,莎洛克搞了很多惡作劇,和妹妹搶玩具,因為當時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姐姐,什麼是妹妹,只覺得家裡多了另外一個人,分享她所有的東西。
長大之後,莎洛克迷上了「哈利波特」,她記得書中的每一個章節,甚至每一個單詞。
隨便挑一個日期,莎洛克就能非常輕鬆的回憶起那天是星期幾,那生了什麼事,她聽到或者看到了什麼新聞。
一直以來,莎洛克雖然知道自己的記憶裡超強,但是她並沒有想到這是一種罕見的現象。而這種超強的記憶裡帶給莎洛克的,更多的是痛苦。她可以在某一天高高興興的出門,可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搶走棒棒糖的情景。她會記得中學時期,叛逆的同學罵她的每一句話,和她們的每一次爭吵。而這些回憶,可以具體到,就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那些場景一樣。
而莎洛克的家人實際上早就意識到了她的記憶能力有一些異於常人。但莎洛克的案例非常的特殊,她是全球唯一一例既患有“超憶症”,又患有自閉症的人。長期以來,莎洛克的母親都覺得和女兒溝通起來非常的困難,她不能理解女兒為什麼會記得那麼久之前發生的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次,莎洛克問了母親一個問題,可母親的回答讓莎洛克非常的不高興。莎洛克生氣地問母親說到,你5年前可不是這麼說的。母親也很無辜,說道,我怎麼可能還記得我5年前說了些什麼。
● 超憶症
超憶症的英文縮寫是 HSAM(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也被稱為“高度發達的自傳性記憶”,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醫學異象, 屬於無選擇記憶的分支。它的臨床表現與我們通常認為的過目不忘還是有區別的。超憶症患者的超常記憶多是圍繞著自己的。能夠記住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對數字、時間尤其敏感。而且這些記憶都不是患者的有意記憶,也就是說,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記住的。
目前,全球範圍內,被診斷為超憶症的患者只有60到80人左右。這些人會被動地記住自己經歷過的所有事情。沒有“遺忘”的能力,不管他想不想,只要經歷過,就能記住。而且隨便給他一個時間點,就能在大腦中摘取超大容量的細節。
莎洛克的案例中,她的超憶症有些與生俱來的感覺。但超憶症的發病原因目前仍然沒有科學定論。有些患者是經歷了某些突發事件,還有些患者是在不經意間,不知道為什麼,就好像大腦中的某個開關被打開了一樣,從那以後,所有經歷過的事都會被自動儲存下來。
科學界對於超憶症的研究歷史還非常短。史上首例超憶症患者是在2006年確診的,她的名字叫吉爾·普萊斯(Jill Price)。
吉爾,1965年出生於美國紐約。在她剛滿5歲時,全家搬到了美國新澤西州。3年之後,又搬去了其他地方。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吉爾就有記日記的習慣,她想記錄下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時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吉爾發現自己好像不用寫日記了,因為自己的記憶越來越好了。在她14歲生日過後的5周,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是怎麼了。只記得從那天以後,她的腦子就變成了一個無限記憶體的硬碟,再加一臺外掛攝像機,記錄下了她每一天聽到的,看到的和經歷過的。
這種突如其來的超能力對於吉爾來說,更像是一種負擔。她的腦子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不停地在回放之前的記憶,另一半不停地記錄新的資訊。很多人覺得,這些擁有超級記憶的人在考試的時候,肯定就猶如神助攻,百戰百勝。可事實上,吉爾常常因為腦子裡裝著太多東西,看到一道題時,會分心,陷入一段完全不相關的回憶。
不僅僅如此,對於吉爾來說,走出悲傷和痛苦要比正常人難無數倍。2005年,吉爾42歲的丈夫因為中風而去世。那幾年對於吉爾來說是生不如死的,丈夫去世當天的情景像過電影一般,在腦海中一遍遍的回放,揮之不去。她常常因為一些不好的回憶而影響工作,甚至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精神萎靡不振。
忍無可忍之下,吉爾主動找到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專門研究記憶功能的神經學教授詹姆斯·麥克高(James McGaugh)。一開始麥克高教授對吉爾的經歷半信半疑。他找來了一本記錄過去100年間每天所發生的重大新聞事件的書籍。隨便挑個日子,讓吉爾說說那天是否看到了什麼新聞。驚奇的是,吉爾不但可以準確的說出新聞內容,甚至記得20年前的某一天自己吃過的早餐麵包是不是烤糊了。
2006年,詹姆斯·麥克高(James McGaugh)和其他幾位同事共同在「Neurocase」雜誌上發表論文,題為“一個不尋常的自傳式記憶案例”。在那篇論文中,超憶症這個概念首次被提出。當時吉爾的身份還沒有被公開,她在論文中被稱為代號AJ的病人。
兩年之後,2008年,吉爾出版了自傳「一個不會遺忘的女人」,也作為首例超憶症患者,從此走入了大眾的視野。
吉爾的事蹟被曝光之後,美國威斯康星州的51歲男子布拉德.威廉斯(Brad Williams)也聯絡了麥克高教授。他說他和吉爾的經歷非常相似,也擁有異於常人的驚人記憶力。布拉德是美國威斯康星州一家廣播電臺的新聞主播。一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大腦中的超能力。直到2000年,布拉德的父親去世後,他和幾個兄弟一起翻看自己8歲時,全家一起外出旅遊的老照片。布拉德能夠輕鬆的說出度假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旅館的名字,天氣的狀況,吃的什麼午餐,具體的遊玩路線等等。幾個兄弟們都驚呆了。布拉德的大腦就好像對所有的日期,人名,地點,事件都進行了編碼一樣。任何時候進行回憶,都能從大腦百科全書中立刻檢索到需要的東西。周圍的人甚至把布拉德的大腦比作“人體谷歌”。同事們都開玩笑說,你的腦子不像是由腦細胞組成的,更像是由二極體和晶片組成的。
那麼這些世界上極少數的人為什麼會擁有超強的自傳體記憶呢?研究人員對有限的案例進行了跟蹤和分析。腦部掃描結果顯示,他們的大腦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既沒有比一般人多長一個腦半球,也沒有多出一個腦葉。唯一一點細微的區別是,超憶症患者腦前額葉(Prefrontal lobe)和海馬體(Hippocampus)之間的腦回路相對發達。但是,反覆提取記憶會有助於在大腦中形成有效的神經網路,所以這可能是他們超強記憶所導致的結果,並不是成因。
紐約大學心理學教授加里·馬庫斯走訪了包括吉爾·普萊斯在內的多位超憶症患者,他發現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強迫症的傾向。比如說吉爾,她曾經是學校的一位管理員。工作中,吉爾無時無刻都需要把檔案檔案擺放的井然有序,只要有一本書,一支筆放錯了位置,就會渾身不自在。在其他超憶症患者身上也都有類似的強迫症狀,像是收集物品,排列東西,潔癖,恐懼症,癔症等等。他們常常會情不自禁的陷入對過去瑣事的回憶中。從莎洛克和吉爾的案例中也可以看出,有時候記性太好了也未必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
1885年,德國著名心理學家艾賓浩斯(H.Ebbinghaus)提出了著名的艾賓浩斯記憶遺忘曲線。他將人類的記憶分為短時記憶和長時記憶兩種。當新的資訊被輸入大腦,20分鐘之後,我們只要記得約58%的資訊量。一個小時之後這個數字下降到44%。1天之後,下降到33%。一個月之後,我們大約只能記得最初資訊量的21%了。要將短時記憶轉化為長時記憶,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高頻重複的訓練。這就是上高中時,班主任總是強調的複習的重要性。溫故而知新也是這個道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科學界一直認為大腦的遺忘是一個被動的過程。那些你平時不去呼叫的記憶就會慢慢地被清除掉。不過,最近數十年裡,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遺忘,對於絕大多數動物來說,是大腦早就預設好的一個程式。
2012年,美國神經科學家羅恩·戴維斯在一次實驗中,無意地發現了果蠅的主動遺忘機制。研究人員對轉基因果蠅進行訓練,使它們對特定的氣味和電擊形成條件反射,從而讓它們懂得躲避這類氣味。緊接著,戴維斯教授馬上激活了腦中的多巴胺能神經元(dopaminergic neuron),促使神經元釋放多巴胺。這時,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果蠅很快就忘記了已經訓練出來的條件反射。而阻斷多巴胺能神經元時,條件反射的記憶就被儲存在了果蠅的大腦裡。
也就是說,多巴胺作為一種神經遞質,它不僅可以促使記憶的形成,也是遺忘機制的必要元素之一。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戴維斯教授發現,正常狀態下,果蠅體內的多巴胺能神經元能保持長時間的活躍性,從而導致果蠅不斷忘記已經學到的那些資訊。
2019年,日本名古屋大學神經科學教授山中章弘(Akihiro Yamanaka)的研究團隊在《科學》雜誌(Science)上發表論文,解釋了大腦“遺忘細胞”如何在睡眠時清理不必要的記憶。
研究人員在針對小鼠的實驗中發現,小鼠下丘腦中有一中分泌黑色素聚集激素(MCH)的細胞。這種細胞在快眼動睡眠(REM)階段會被啟用,從而抑制記憶中心海馬體的活動,加速記憶的遺忘。這是一個主動的遺忘過程。為了印證結論的正確性,研究人員還人為地激活了這些黑色素聚集激素細胞,結果發現小鼠很快就忘記了剛學到東西。當人為地抑制或者永久地殺死黑色素聚集激素細胞後,小鼠就變得記憶超群。
這就說明在大腦中,可能存在一種記憶的清道夫,在我們進入快眼動睡眠時,幫我們主動清理記憶。所謂快眼動睡眠指的是睡眠的一個階段,也被稱為積極睡眠 (active sleep)。最主要的特徵就是眼球不停地左右擺動,同時伴有腦電波頻率變快, 振幅變低,心率加快、血壓升高、肌肉鬆弛等現象。
怪不得人們常說,遇到了什麼煩心事,睡一覺起來就好了。選擇性失憶也是大腦遺忘機制中,自我保護的一個典型例子。一些人在受到了強烈的外部刺激,或者腦部受到撞擊後,會遺忘一些自己不願意記得事情,心理學上將這稱為一種防禦機制。對於普通人來講,我們會慢慢淡忘一些悲傷或者痛苦的經歷,所以才有了“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這句名言。可是超憶症患者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多倫多大學神經元連線和機器學習的研究者布萊克·理查茲將超憶症比作人腦神經系統的過擬合現象。他說,我們之所以擁有不斷汲取新經驗的能力,部分原因在於我們的大腦能夠執行可控的遺忘程式。而大腦的遺忘程式就是用來預防“過度擬合”現象。“過度擬合”現象英文稱作overfitting,是人工智慧領域的一個術語,它用來描述,當一個模型與現有資料(訓練集)匹配度過於良好時,無法用來預測未來資料(測試集)的現象。
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有一天我們被狗咬了,一般人都會記得這個驚嚇和疼痛的經歷。可超憶症患者還記得狗狗的耳朵是耷拉的,還是豎起的,是什麼東西驚嚇到了狗狗,那天狗主人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什麼牌子,天氣是否晴朗,甚至是路邊有幾棵樹。這些毫無意義的旁枝末節,會影響我們會事件主旨的把握,從而無法將過去經歷移用到新的境況中去,也影響了我們對未來做出預判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至今為止發現的幾十例超憶症患者,雖然記憶力卓越,卻沒有人取得非凡的成就,反而很多案例發展出了越來越嚴重的強迫傾向。
近十年來,越來越多的超憶症患者被發現。從2010年的4-5例,到如今的七八十例。人的大腦有著驚人的860億個神經元,攜帶1000 萬億個突觸相連線,相當於每秒1000萬億次的電腦計算功能。超憶症患者就像是無意中被開啟了大腦中的某個關卡。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這個關卡,不僅意味著我們可能能夠治癒阿爾茲海默症等疾病,更可能意味著我們找打了釋放大腦無限潛能的那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