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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拿到新發的一頂海南島特產的防曬和防雨淋的尖頂大竹帽,和勞動工具一把砍笆用的長柄砍刀,一把開荒用的鋤頭,來到保國山嶺保卡山下五隊,開始第一天的勞動工作時, 已經是我來到海南島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第十四團第五連, 二個月以後的事了。我同來的廉江知青們已經比我早勞動工作了兩個月。
我只記得那-天的傍晚,解放牌大貨車終於在團部的大操場上停下,我和我們這班廉江知青下車後集中在一起,等待著分配到各個連隊。也許是我年齡和個子小,也許是我拿行李的動作慢吞吞,引起了苗團長的注意,他圍著我轉了三圈,後退三步,然後頭向左偏一下,向右偏一下,看看又搖了搖頭走上前問我,你是跟你姐或跟你哥來這裡讀書的吧!我回答他說,不是,我是來這裡上山下鄉的知青。苗團長自語自言地說,怎麼搞的?這麼小,還是一個孩子,就上山下鄉去?然後他就走開了。
我與居住在廉城西街和東街的十多個知青一起分到了五連。當時的五連是一個新建連,還沒有建好,隊部臨時借住在設在場部的基建連裡,當晚我們就住在這臨時的住所基建連的宿舍裡。
當天晚上我就開始病了,發高燒,第二天早上開始猛流鼻血不停,躺在床上起不來,鼻子裡面的血倒流到口腔裡,久不久就要大口大口地吐出來,真嚇人,我以為我要死了。
從那一天開始,我持續不斷地發高燒和低燒,當初以為是水土不服,也沒有引起注意。幸得衛生隊嚴副隊長的愛人林英好,她是我們五連的副連長,和我們廉江知青中年齡大一點的男知青黃國明,他們倆輪流照顧了我好幾天,熬中藥、吃西藥和打針,病了差不多二個月的時間, 後來去驗血才知道我得了熱帶病——瘧疾!吃了奎寧西藥才停止發燒,身體才慢慢恢復。所以我是五連居留在基建連最後的一個,也是最遲搬到新建點保卡山下與他們匯合的一個。
我分配和連小娥同一個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的班長是北京來的知青(聽說他的父親在某軍區是一個軍長) ,他的名字叫趙雲祥,年紀比我們大好幾歲。他的門牙有一個崩了,不知怎麼搞的,我們連的廣州知青和廉江知青在背後都叫他“崩牙仔”。我不喜歡把別人的缺陷當花名來叫,我從來不叫他的花名。我記得他老是穿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和頭上戴著一頂發白的軍帽,有點像我父親的舊軍裝。
每天我們出工前,班長總是要訓話(那個時候是兵團)。他穿著那套舊軍裝,右手拿著豎在地上的長柄鋤頭, 站在班隊前向我們講話。每當我看到他的這個姿勢,不知怎麼搞的,我耳邊老是響起“南泥灣”那支歌。真的,不騙你。
趙運祥工作很積極,幹勁沖天和要求上進。連裡指導員盧水泉和連長吳存財很看好他。當然,這是他的榮譽,他是用他的辛苦的勞動和實幹的努力掙來的。
他還很關照連小娥和我,因為我們倆都是年齡小和個子也小。我還記得第一次在班裡開飯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大夥的肚子都很餓,老是吃不飽。每個班一大盤飯和一小盆菜,趙雲祥從連裡伙房裡端出來剛放下,班裡的大個子知青們一窩蜂湧上去,一瞬間就搶光了盆裡的飯和菜,根本沒機會輪到我的份,我拿著個空碗光看,當時就被班長趙雲祥注意到了,他來到我面前,把他碗裡的飯和菜分了一大半給我。
從那天以後,他在班裡下令,每天開飯前要讓小個子的連小娥和我先裝飯菜,然後才輪到大個子知青們的份。還有在外勞動工作時,體諒到小娥和我的個子小體力的有限,像大哥哥照顧小妹妹那樣,每次都安排輕工給我們幹。比如,種花生時,我們就一粒一粒地把花生種子放到挖好的地裡。種番薯時,就放番薯苗到坑裡。
他的這些關懷和幫助在當時是很難得和可貴的. 現在回想起來心裡都很感動, 深深地體會和認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溫暖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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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和女孩——第一個故事的主人公小平(左)和小娥在親手開墾的環山行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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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小娥和龔九(四川人)當年在保國農場五隊成了三人幫,由於共同的興趣,我們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互相照應和關懷。龔九的姐姐龔八在場部招待所當招待員,我和小娥沾了不少龔九的光。當休息天時,很多時候龔九都帶上我和小娥到她姐那裡吃飯,很豐富,很多好吃的東西,我特別愛吃她姐姐做的四川泡菜,到現在都很懷念!(我和龔九失去了聯絡,自從我回城後,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很希望得到她的訊息和她重逢)。
當時我們最好的娛樂就是星期天晚上,到場部露天大操場看電影,看樣板戲,還有場部宣傳隊的演出。站著看太累了,龔九又帶我們去她姐家拿椅子到操場坐下看。看完電影,夜已深,加上要把椅子送回龔九姐家裡,龔九有時就留在她姐那過夜了。當時五隊的人都走光了(從場部走路返回五隊大概需半個小時)。很多時候都是小娥和我兩人走,我們女孩子,年齡又小,膽子更小,加上夜漆黑,又是山中小路,野草叢生,一路上還要穿過場部機務隊旁邊那很恐怖有-個墳場的膠林。
每次穿過這片橡膠林,第六感覺很敏感,心裡發毛,脊背後冷冷陰風跟隨著。小娥也很怕,她為了壯膽,一路上吱吱嘎嘎不停地說話,我沒有心情搭腔,我急急步走,只想快點穿離那個鬼膠林,每次幾乎都是小娥跟在我後面一路小跑從那鬼膠林走出來。
好在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好,從來沒有在那片鬼膠林迷路,但是我們隊的潮汕、廣州、還有廉江的男知青都曾經在那裡被鬼迷路,走來走去還是在原地方,很久都走不出去。
最搞笑的是潮州知青陳某某,每次穿過這鬼膠林的時候都迷路,轉來轉去都轉回到同樣一棵斜身的橡膠樹前。後來他忍不住發脾氣用潮洲話罵人“甫那摸!”,然後除下內褲,戴在頭上,還對著橡膠樹小便,這樣才可以走出這鬼膠林。
記得我們兵團編制時,晚上都要輪流站崗放哨。有一次,我正在甜蜜睡夢中被小娥搖晃叫起來,是輪到我下半夜二個小時的站崗放哨的時候了。我睡眼惺忪,站在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記得那個晚上很黑很黑,我伸出左手停在眼前,根本看不到五個手指,四周一片肅靜,沒有聲音,連蟲子都不叫,很靜,很靜。
突然間,我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點白,飄忽不定,定眼再看,又沒了,又是黑沉沉的一片,一會兒,又看見了,白點在飄浮,飄浮,一下子又不見了,這樣反反覆覆的好幾次。
剛開始,我很害怕,越看越驚,越驚越想看,想看看鬼是什麼模樣,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在心裡對自己講“幾大就幾大”,不怕!我打開了手中的電筒照過去,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嗎?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原來是一件白襯衣,有風時,它在飄動。沒風時,它停留在原地不動。
3
每當看到似曾相識的茅草房,總會勾起了我腦海裡一段遙遠的回憶。
記得當年我們這批城市來的知青,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來到靠近天涯海角的三亞附近的保國農場,開荒種橡膠。
記得我們居住的茅草房背後有座小山叫饅頭山,因為它的形狀像個大饅頭,光禿禿的。那個時候,我們剛吃完飯不一會兒,很快又會覺得肚子餓了,可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很多熱量。
我和小娥是好朋友。有一次,我對小娥說,幹嘛後面那個山叫饅頭山?人家說望梅止渴,可我看這個饅頭山,怎麼越看肚子越餓!我受不了了,得找點東西吃。小娥說,到哪裡找?我想也是,這裡沒有店,除了山還是山。突然間,我想起了我們唯一的鄰居——保卡黎族村。於是建議我們到黎村走一趟,看有什麼東西可買來吃的。
我和小娥來到黎村村長家,他的家是簡陋茅屋,四面通風,房中間幾塊石頭架著鍋燒著火,正在煮粥,幾隻小小青蛙浮在粥面上。他正在喝山蘭酒,一邊很熱情地要倒酒給我們喝,一邊說:“拉邊拉貢貢”(黎族話“喝酒喝足”)。
這可是我第一次來到黎村,我和小娥接過黎村村長用椰子殼做的碗,碗裡盛著滿滿的山蘭酒,味道醇香四溢,我用舌頭沾了些酒在嘴裡品味著,很好喝。突然,想起了老工人的叮囑和提醒,到黎村千萬不可以亂動和亂吃他們的東西。當時我有點害怕,對小娥使了個眼色,我端起碗假裝著喝酒,趁村長不注意,往右肩膀後一倒,把酒灑出去了。正在這個時候,我覺得背後有動靜,轉身一看,哎呀!我的媽呀!不知道什麼時候村長的大兒子就站在我的身後,我把酒灑到他臉上和身上去了!我趕忙對他做了一個手勢,他驚異地看著我,兩眼的神情由慍怒而轉為驚奇,張開大嘴合不上了。
村長的大兒子和我們差不多同齡,當時的黎族人很原始落後,整個黎寨只有村長的大兒子會說漢話。我知道他對我們很友好,有時會來五隊找男知青玩。偶爾我在路上碰到他,他也曾邀請我到他家裡去坐。雖然我們住地離得很近沒幾步路就到,但在這以前,我從未到過黎村。我的到來,令他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我突然出現在他家裡。我趕緊對他說:不要告訴你父親我把酒倒了,我不想喝,但又怕你父親生氣,請你幫幫忙。他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然後他笑了,壓低聲音說:那好吧!你長得實在太美了,我實在不忍心不聽你的話。
誰知就這麼一眨眼功夫,不知小娥是沒有領會到我給她的眼神,還是她肚子實在太餓,已經喝乾了兩碗酒,手上拿著的是第三碗。她的臉上現出了紅暈,已經開始有幾分醉了。我趕忙對村長的兒子說:幫幫忙,對你父親說不能再讓小娥喝了!還有一件事求你幫忙,你家裡或者村子裡誰有熟了的芭蕉可以賣些給我們嗎?他說他家裡就有, 然後和他的父親說我要買他們的芭蕉,他父親點頭說可以。當我問要多少錢並準備付錢的時候,發現村長的計算很特別:他順手從茅屋頂上扯下一根茅草,把它扯成一小斷、一小斷,像火柴棒那樣長,然後整齊排列在地面。茅草段總共二十三根,一根茅草代表一分錢,我買了一大把芭蕉,才用了二角三分錢。
當天小娥真喝醉了,醉醺醺的。引出一大班村裡的黎族女人圍著觀看,她們的衣著是自己編織的色彩鮮豔的黎族服裝,上衣半掩沒有紐扣,下身穿著半桶裙,她們不停地嚼著檳榔,吐著紅色的口水沫,大聲笑說著我們不懂的黎族話。好在她們並沒有惡意,幸虧我也沒有醉,趕緊提著芭蕉,護著小娥匆忙回隊。不然的話,小女孩在黎村喝醉酒真是要出洋相了。
多年後憶起此事,戲作小詩一首:
豪飲山蘭酒
茅屋黎村寨草頭,黎家族長酒香稠。
小娥接碗群人睇,保卡笆蕉折節愁。
四面透風山水轉,三星架起煮蛙遊。
目瞪口呆心難受,吾不要看只會嘔。
2010-04-06
作者當年在保卡山下小照
湛江地區廉江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