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盈盈與唐漢民是在非洲一個國家認識的。兩個人的戀情並不浪漫,也鮮有詩意,為他們架起鵲橋的是當地的疾病。
唐漢民作為法國紅十字會的志願者,在這個國家工作了6年多,對當地的常見病、多發病、疑難雜症及風土人情多有見識,但對婦女罹患的傳染病束手無策。謝盈盈的出現象天女下凡,在唐漢民眼前綻出一道美麗風景。唐漢民見謝盈盈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法治療婦科疾病,心裡好生羨慕,攆前攆後要給謝盈盈當學生。謝盈盈盛情難卻,勉強答應下來。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唐漢民是個鑽石王老五,想先幫他打好漢語基礎,再逐步學習中醫的經絡、脈象、湯頭、配伍、禁忌、泡製和望聞問切、辨證施治的理論。隨著唐漢民漢語水平和謝盈盈法語水平的提高,謝盈盈瞭解到唐漢民的父親是法國著名腦外科專家,與中國留法的腦外科專家梁信民關係親密。唐漢民也瞭解到謝盈盈父母都是援非醫生,雙雙在一起事故中遇難。共同的民族血脈,共同的服務理念,共同的專業愛好,使兩個人漸漸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也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好感。
唐漢民比謝盈盈大9歲,當感覺朝著感情升溫時,化學反應出現了。每天早晚,唐漢民都要登門給謝盈盈獻一束鮮花。醫療隊有不準與外國人談戀愛的嚴格規定,加上強暴自己的歹徒還逍遙法外,謝盈盈雖然對唐漢民的殷勤心知肚明,但始終不予迴應。在法國土生土長的唐漢民耐不住謝盈盈的冷漠,先到中國醫療隊提意見,又到大使館寫保證:“只要謝盈盈同意嫁給我,我願意放棄法國國籍,同謝盈盈回中國定居,聽毛主席的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謝盈盈把故事講到這裡,讓唐漢民接著用漢語講。唐漢民用生硬但卻能讓人聽懂的漢語說:“這叫什麼……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對不對?”唐漢民講完,車內掌聲爆響。
為了能早點給伍炳志開刀,謝盈盈一到漢川駐京辦事處,就給梁教授家打電話。保姆說梁教授在茨茅縣出差,並告訴了通訊地址,說只有發電報才能聯絡上。
茨茅是秦巴山區的貧困縣,也是地方性傳染病的高發區。近兩年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養豬養羊的人多了,患腦囊蟲病的人隨之多了起來,其中一部分病人已發展到不做手術無法治癒的程度。國家主管部門組成專門醫療隊前往防治,梁信民教授被指定為腦外科首席專家,平均每天要做兩臺以上開顱手術。
6月初,梁教授忽然收到法國老同學小兒子唐漢民的電報,說他要代表父親去茨茅看望梁叔叔。梁教授很是高興,又擔心唐漢民道路不熟,回電答覆,他坐長途汽車去漢川。
謝盈盈一行到達漢川當天,已經是下午兩點左右。南木、王彤留在漢川樓等候梁教授,謝盈盈和唐漢民在安靜和田書苗陪同下去軍區總醫院。王小悅得知謝盈盈已經結婚,特意請人採了一束玫瑰,準備見面時送給謝盈盈和她的法國先生。
謝盈盈從事臨床工作十多年了。見過侍奉丈夫不鬆手的溫暖,見過久病床前無賢妻的悲哀,但長年陪護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王小悅是第一個。她一路嘆息,這需要多深的感情,多大的毅力呀!
伍炳志是在謝盈盈出國後負傷的。臨走那天,他在電話上對謝盈盈說:“我不能為你餞行,一定會為你接風,希望接風那一天,出現在我面前的不是一隻孤雁,而是一對鴛鴦。”今天我把他希望見的人帶來了,他卻睜不開眼睛,聽不清說話,謝盈盈在心裡感嘆:命運對伍炳志兩口子太不公平了!連眼淚是什麼時候淌出來的也沒有察覺。細心的唐漢民說了句法語,謝盈盈才知道失態了。
乍一看,王小悅並不像個兩歲孩子的母親。幾年不施粉黛的面板反倒顯得白皙細膩,一對凹陷的眼睛仿若嵌在清瘦雙頰上的兩顆珠子。“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句話,被她用愛注入了新的內涵。唯有烏髮中露出的幾根銀絲,在穿透玻璃窗的陽光下格外刺眼。
謝盈盈未到之前,王小悅一直提醒自己要堅強,要為閨蜜找到稱心如意的愛人而高興,也免得法國人說中國女人脆弱。然而,剛強的意志還是被滾燙的淚水擊穿了。當淚眼婆娑的謝盈盈出現在面前時,王小悅一瞬間淚奔。兩個人把頭埋在對方肩膀上,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啜泣聲代替了所有的心裡話。
親友的眼淚看多了,心是會痛的。安靜和田書苗雖然強迫自己沒有哽咽,但內心的傷感還是被淚水錶達出來。唐漢民見幾位女士淚流不止,自己又不便安慰,便走到伍炳志病床前仔細觀察。謝盈盈和王小悅也停止哽咽,看著唐漢民熟練地這摸摸那摸摸,又掛上聽診器聽心肺,測血壓,數心跳,還幾次扒拉著伍炳志左右翻身,之後又試了上下肢體的柔韌度,發現軀體和關節都不僵硬,面板舒展且有彈性,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他翹起大拇指說:“哭的不要!伍太太好!很好!護理的。”
王小悅聽唐漢民用生硬的漢語表揚自己,破涕為笑。真心為謝盈盈慧眼識珠,找了個善解人意的好伴侶而高興。隨後從桌上瓷瓶中取出精心扎制的玫瑰說:“這是我和炳志的心意,祝福你們溫馨幸福,相愛永遠!”
病房裡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謝盈盈替王小悅擦完眼淚說:“不傷心了,梁教授一到,我們就建議會診,下決心把手術做了。”
南木和王彤陪著梁教授進來,唐漢民擁抱著梁教授連聲問好。然後把在場的人一一作了介紹。介紹到謝盈盈時,唐漢民故意賣萌:“梁叔叔,您知道她是誰嗎?”
梁教授佯裝不知,故意搖了搖頭。
他看著謝盈盈改說漢語:“這叫,叫葉——落——歸——根。”唐漢民得意地講完,梁信民同一屋子人都笑了。
謝盈盈向梁教授解釋:“他急著學漢語,經常張冠李戴鬧笑話。”
年屆花甲的梁教授身材中等偏上,白髮不多,碗底厚的眼鏡片下目光慈祥,笑容中蘊含著儒雅,一身便裝乾淨整潔。他聽謝盈盈會法語,便用法語糾正說:“漢民,你現在回國定居叫認祖歸宗;你父親將來回國定居,才算葉落歸根。”
梁教授沒有再多說,馬上翻閱伍炳志的病歷,又仔細做了檢查,轉身向院長提出兩點要求:一是聯絡漢川醫學院腦外科王教授,請他明天上午9點會診;二是從前後左右和顱頂給伍炳志拍攝頭顱X光片。
梁教授交待完畢說:“病人的大致情況謝大夫給我寫過兩封信,他是為民除害受傷的,我們作醫生的有責任把他治好。從目前情況看,王教授的手術做得很成功,現在的症狀可能是顱內血腫壓迫神經造成的,只有開顱清除瘀血,才能解決根本問題。”
梁教授一邊看病歷,一邊時不時地詢問王小悅有關伍炳志的治療、護理、飲食、排便、發汗以及體溫變化的情況。王小悅拿出陪護日記一一回答,梁教授既滿意又感動地說:“古人講,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我把它改一個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妻。小王,你是真正的賢妻良母呀!”
王小悅流著淚,羞澀地笑了。
這是一個能坐50多人的會議室。聽說梁信民教授參加會診,軍區總醫院腦外科除值班醫生外全部參加,漢川醫學院腦外科除手術醫生外全部參加,兩所醫院還有十幾位科室主任也趕來旁聽。他們不是為了一睹梁教授的風采,而是想了解國家頂級臨床專家的會診流程,對病情的分析、歸納和診斷。
主治大夫介紹伍炳志的病程及治療情況;放射科主任介紹上午拍攝的頭顱X光片;檢驗科主任介紹各項生化指標;心內科、呼吸科、消化科、泌尿科介紹主要臟器未見病變的依據;其餘科室的意見大同小異,大家的共同結論:具備二次開顱的指徵。
王教授是伍炳志第一次手術主刀人,對這幾年的治療情況作了全面評估,認為開比不開好,早開比晚開好。
梁教授最後小結:“完全贊成王教授的意見。人體是一個整體,牽一髮而動全身,無論大小手術都要考慮到區域性與整體的關係。大腦是人體中樞,對腦部疾病的診斷和治療要格外慎重。病人病程長,反覆多,全面瞭解情況,有利於篩選手術方案和有效藥物,防止出現意外時手忙腳亂。如果醫院和王教授同意,手術定在明天上午9點鐘。”
會診結束,梁、王二位教授又帶著兩個主要助手查房。在伍炳志病床前研究應對手術可能出現突發情況的方案。交談中梁教授把唐漢民和謝盈盈推薦給王教授,希望轉告漢川醫學院領導,能接收他們到醫學院工作。
手術方案報到軍區衛生部,部長帶著總醫院院長、腦外科主任,向已經升任漢川軍區副司令員的張銘彙報。張銘聽了介紹問:“成功的把握有幾成?”
院長看了一眼腦外科主任,暗示由他回答。腦外科主任說:“至少有7成。”
“成功的標準是什麼?”
“從淺昏迷中甦醒過來,恢復認知能力。”
“那就是說一輩子躺在床上讓人伺候!”
院長和腦外科主任都沒吭聲。衛生部長剛好學過康復專業,見首長把院長和科主任問住了,便主動回答:“有了認知能力就可以進行康復治療,透過循序漸進的訓練,恢復器官和肢體功能。”
“康復需要多長時間?”張銘又提了一個棘手問題。
院長擔心再問下去3個人都下不了臺,便接過話說:“估計三五年,生活應該可以自理。”
張銘臉一沉:“你這是概略瞄準!什麼估計,應該,我要的伍炳志是能帶兵打仗的指揮員,不是生活自理的殘廢軍人。手術有7成勝算就下決心做,手術後的康復問題要仔細研究。醫院領導要有專人抓這件事,防止前緊後松。”
手術當天,王小悅忐忑不安,沒吃一口早飯。手術能不能成功,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掛在她心頭。她一步不落地跟著手術車,直到手術室兩扇門合攏,她才勉強止步。
南木、王彤,還有專程從慶州趕來的丁長衛、柯雲、孔明亮等人,同田書苗、安靜一塊陪著王小悅,在手術室外的長廓上等候。儘管大家搜腸刮肚地安慰,王小悅的眼淚一直沒斷。
唐漢民、謝盈盈經梁教授批准,進入手術室觀摩。走廊上的人沉默無言,緊緊盯著手術室的大門動靜。
一直沒說話的孔明亮見大家沒詞了,嘻嘻哈哈地說:“親愛的王小悅同志!今晚最後一抹夕陽記載著你曾經美好的過往,明朝第一縷曙光寄託著你重新開始的希望。你一定要有鋼鐵般的意志,哭哭啼啼是最沒有出息的感情表達方式,趙一曼哭過嗎?沒有!劉胡蘭哭過嗎?沒有!江姐哭過嗎?沒有!你要向她們學習,向你演過的英雄人物學習,絕對不能哭。只有乾淨的眼睛才能看到靈魂,眼淚流多了會驅使病人靈魂出竅,其後果是魂不附體。靈魂回不來人還能活嗎?孟老夫子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伍炳志經過肉體和精神的磨礪,將來肯定要擔當重任!況且古人早有定論,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命不該絕死而復生,命不該續生而復死。伍炳志幾次大難不死,證明他體內蘊藏著強大的生命力。所以說,我們還是盡人意而聽天命吧!”
孔大俠一番宏論似是而非,說得大家哭笑不得。王小悅倒是暗自認同,覺得孔明亮的話與她昨天晚上的回憶不謀而合。
昨晚上的月亮亮得出奇,月光從窗外瀉進病房,把病床前木然呆坐的王小悅勾畫得像一幅剪影。她回憶同伍炳志從相戀到結婚的全過程,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伍炳志是個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人,從當兵那天起就沒有斷過將軍夢。如果夢想落空,他能承受得了嗎!
王小悅接過護士遞來的水沒有喝,心裡還在想:伍炳志確實傷害過她,但她不想以怨報怨。從結婚那天起她就提醒自己:一定要以德報怨,苦心孤詣,徹底消除伍炳志對自己的隔膜。她努力去做,伍炳志的態度也轉變了。然而誰也沒料到,當他們感情的溫度正在爬升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厄運卻把伍炳志推到死亡線上。面對無法抗拒的災難,她沒有怨天尤人,她在痛苦中下定決心,寧可自己放棄專業,也要把伍炳志治好,使他重返崗位,親手抓住李鐵,不讓他的將軍夢破碎。
在病房陪護的日日夜夜裡,伍炳志的夢彷彿也成了王小悅的夢。昨天晚上她還在想,明天國內最好的專家親自給他開刀,萬一還治不好又怎麼辦?伍炳志腳跨陰陽兩界,難道自己也在生死之間徘徊嗎?如果……那沒爹沒媽的兒子怎麼辦?王小悅不敢再往下想,她只能抱著盡人意而聽天命的態度順其自然了!沒料到昨天晚上她想到的這句話,突然從孔明亮嘴裡冒出來,心裡反倒覺得不孤獨了。
哐啷一聲!手術室的大門被開啟。反彈回去的一頁門把謝盈盈頭磕的生疼,她一邊揉前額一邊喊:“成功了!成功了!伍炳志說話了!”
“啊!真的?”
“真的,馬上出來了!”
走廊裡的人先是圍著謝盈盈又喊又叫,見謝盈盈撲過去抱住王小悅又說又笑,也轉過身同王小悅緊緊擁抱……
不大功夫,護士推著手術車走過來,大家圍上去爭先恐後地叫:“伍炳志!伍炳志!”
伍炳志還沒從麻醉狀態中完全恢復,有些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眼珠子左移右轉,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大家眼巴巴的想聽他說第二句話時,伍炳志眼皮卻耷拉下去。手術車推出去十幾米,伍炳志脖子一轉問:“誰叫我?”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掌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