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一天天地在進步,在發展;這兩年來你對人生和藝術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來愈愛你了,除了因為你是我們身上的血肉所化出來的而愛你以外,還因為你有如此煥發的才華而愛你;正因為我愛一切的才華,愛一切的藝術品,所以我也把你當作一般的才華(離開骨肉關係)、當作一件珍貴的藝術品而愛你。”
《傅雷家書》彙集了傅雷寫給傅聰的上百封書信,從1954年傅聰出國留學波蘭開始,到1966年傅雷夫婦自縊身亡結束,共歷時12年。在這些短時僅幾行、長達數千文字的家書中,你可以看到一位身帶各種病疼的父親對孤身在外拼搏的兒子那無盡的擔憂與諄諄教誨,也能看到一位富有生活閱歷的老人對人生的感悟與真知灼見,還能看到一位老知識分子對文化藝術的不懈追求和嚴謹無比的態度,不僅如此,細膩敏感又稍顯囉嗦的字裡行間中還流露出這位老人對國家、對民族的濃濃赤子之情。
時代雖然已經發生滄桑鉅變,但信中所表達的教育觀念、人生哲理、對學問的態度及藝術見解卻從未過時,仍然在時光的流逝中熠熠生輝,讓後世的人讀之也受惠無窮。
這裡,我們拋開其他不談,只來剖析一下傅雷與傅聰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父子情感,信中令人感動的脈脈溫情的表象之下又隱藏著怎樣的真相。
傅雷出生於西風已經東進的清朝末年溥儀時代。在傅雷4歲時,父親被誣陷入獄繼而喪命,其母親為幫父親申冤四處奔走,導致傅雷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疏於照料而相繼早夭。
要強的母親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唯一的兒子身上,對年幼貪玩的傅雷嚴加教導幾近無情,動輒打罵不休,氣極時還將其關在門外受凍半宿,但她卻不遺餘力地請最好的先生教兒子讀四書五經,請專人教兒子英文,後又把兒子送進新學堂。
幼時的傅雷與母親
傅雷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成長,學有精進並富有才華,性格卻暴躁易怒。長大成婚後,他又將這種性格不可避免地帶入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之中,對夫人和兒子也動不動粗暴相向。傅雷曾在傅聰不好好練琴時,突然抓住傅聰的腦袋往牆上撞,也曾做出遺棄傅聰之舉;而傅聰年少時也曾離家出走幾個月以示對父親的不滿和抗議,後來在傅聰母親及親朋好友的大力斡旋及調解之下,差點恩斷義絕的父子關係才慢慢得以修復。
所以,在《傅雷家書》開始幾篇書信中,傅雷不僅傾訴了對兒子無時不刻的思念,還不斷對自己過往的行為進行反思,他向兒子坦承自己的錯誤,並表達悔恨之情。他在信中說:“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他熱烈地喊道:“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地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讀著信中的話語,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與傅雷也是同樣的情形,唯一的區別在於自己父親的文化水平不高。父親對我們兩姐妹極其疼愛,在當時生活僅能勉強滿足溫飽之時,還每個週末帶著我們去新華書店買幾本連環畫,在當時連環畫實屬奢侈品,那上百本裝訂成冊的連環畫曾令無數小夥伴羨慕流涎;但一旦我調皮貪玩或做錯一點事,父親就會拿起棍棒打我,有一次打得我小腿上滿是淤青紅腫,一個多月後才消散。成年後我跟父親聊天時,他說:“小孩子不打不成材。其實當時打你我心裡蠻疼的。”
我與父親早就達成了和解,心裡從沒真正怨恨過父親,甚至與父親的關係越來越親密。當我自己也為人母時,就更能理解父親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了,有時好說歹說怎麼講道理,調皮的兒子都不聽,我也會忍不住拿起小棍子打他,當然並不捨得下重手。
傅雷信中表達的心情令人感同身受,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做父母的惟恐因自己一時的溺愛毀了孩子一生,而不惜以棍棒相向;到了年歲漸長,內心日益柔軟下來,又不免悔恨自己對孩子曾經採取的嚴苛行為,轉而不斷祈求孩子原諒自己。
人生就是如此矛盾,父母子女一場,結果如何,不僅需要學識與涵養,也看緣分和運氣。傅雷在信中也說:“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的一部分罪過。”
不僅傅聰如此,同為鋼琴家的郎朗也與他有著相似的人生,正是他們自身固有的堅韌與頑強,才能在這種痛苦中涅槃起飛,進而開啟自己的輝煌人生。
傅雷一家三口
從傅雷不斷祈求兒子多寫信的卑微言語中,我們其實也能看出傅聰對父親的態度,已經成年的他雖然已與父親達成和解,但父親長期暴力施加的影響仍未徹底消除,出國留學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逃離與解脫?他又豈會用頻繁的信件迴應父親的深情呢?在我看來,學業和事務繁忙可能只是藉口,不願多寫才是真相,後來,異國他鄉產生的孤獨感讓傅聰更渴望親情,從而消彌了與父親內心之間的隔閡,回信才漸漸多了起來。
雖然有一句老話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但身陷其中的子女卻很難承受父母帶來的痛苦,何況這種痛苦經常會讓孩子的一生都深受影響繼而將悲劇代代相傳。
傅雷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錯給兒子一生帶來的深刻影響,他知道,凡是童年不快樂的人,內心都特別脆弱、特別敏感,他不希望自己和兒子曾經承受的痛苦再繼續下去轉嫁給身邊的親人。所以,在之後的信中,他多次提醒兒子:“永遠不要忘了我教育你時犯的許多過嚴的毛病。我過去的錯誤要是能使你避免犯同樣的錯誤,我的罪過也可以減輕幾分;你受過的痛苦不再施之於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
傅雷與傅聰
心理學家卡爾·榮格說過:“一個人終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童年時代就已經形成的性格。” 晚年的傅雷正是如此。
現代社會,人人皆受教育,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母,需要我們從他人身上汲取經驗並進行深思,在這一點上,《傅雷家書》無疑有著極為珍貴的借鑑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