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我去參加勞動的地方,一處是廢品公司,跟兩位工人拉著膠輪大板車去各家工廠裝運工業廢品。去廢品公司勞動都是下午,有時搭上另一位同學,有時只派我一人前往。一架大板車兩個工人,一個管事,一個是幫手。我這個大學生算學徒,跟在工人後面聽吆喝。我也真把他們當師傅看待,叫我幹啥就幹啥。
他們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倒也不跟我這個大學生擺師傅架子。有什麼指令,也是語氣平和:“呶,把繩子拽緊點。”“哎,把那個包往前挪一挪。”跟他們幹活就是髒一點,並不太累,一下午只拉一趟。路遠的,拉回公司時,正好到下班時間。路近的,拉一趟時間有富餘,拉兩趟時間不夠。於是,碰到路近的他們就放慢速度,出車時晚一點,拉車時慢一點,裝車時多整理幾次,裝完車別急著走,喝杯水,抽支菸,聊聊天,多歇一會兒。俗話說這是“磨洋工”。但是我覺得應該叫“適當放慢節奏”、“合理分配時間”。因為拉兩趟的確時間不夠,拉一趟便下班又早了些,別人會有意見。磨蹭一會兒回去,快到下班時間,豈不正好!專靠體力謀生的工人,自有他們的智慧和行規。在廢品公司勞動,向工人師傅學習,我感悟到了這一點,也不知學對了沒有?
廢品公司得知我會畫畫,有幾次去勞動都被辦公室來人叫去為他們畫宣傳畫。拉大車的工人見我被公司幹部叫走,並無意見。因為他們幹活,有我去不嫌多,沒我去不嫌少。辦公室搞宣傳的人白逮著個義務工畫宣傳畫,非常滿意。我覺得畫畫比裝廢品、拉板車輕鬆許多,當然也高興。
有一次,同組的滕萬林跟我搭班去拉車,又被公司辦公室的人叫去畫畫。我是輕車熟路,滕萬林卻是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滕也是美術社社員,但是繪畫水平一般,臨摹、寫生還能來幾下,創作就“弗來事”,因為這方面的才能和功夫還比較欠缺。要將廢品公司說的內容變成畫幅,體現他們的意圖,你不但要有概括、提煉的功夫,還得有用形象即畫面表現出來的技巧。
根據人家提供的材料,我確定用六幅畫來表現。把六幅畫的文字寫定後,我對滕說,:“我畫四幅,你畫兩幅,怎麼樣?”滕表示同意。遂去各自的屋內作畫。不到兩小時,我已畫完。去他屋內看他畫得怎樣,沒想到,他竟然還是白紙一張。我不由得又氣、又急、又好笑。若是過去,我早就批評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了。畫不了,趁早說呀。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嗎?現在我是右派分子,滕是革命群眾,我怎能得罪他呢?只好說:“時間還來得及,我來畫吧。”將紙拿到我繪畫的屋中,唰唰唰,一會兒就趕畫完畢,滕萬林心中作何感想我也不去管了。
半個世紀以後,我想起了他,打聽到他的電話號碼,撥通了電話。他一點沒有忘記我,還很有點驚喜。問我:“劉旦宅送過你一幅畫,是嗎?”我說:“是啊。”“你現在也成了畫家了吧?”他接著問。我接著回答:“沒有。我成了右派,哪裡還敢有自己的選擇?黨叫幹啥就幹啥。幾十年不畫,已經不會繪畫了。”畢業分配時,這位老兄被分在山西朔縣神頭晉北師專。那地方地瘠民貧,舊社會老鄉“走西口”,三三兩兩,一撥一撥,到內蒙古地區謀生。解放後情況有所改善,但還沒有根本變化。他在那兒沒待多久,就想法調回家鄉浙江樂清縣當中學教師去了。繪畫功夫難以長進,就改而專攻書法。久而久之,居然成了樂清縣、溫州市的書法名家。網上查看了他的資料,覺得頗有《儒林外史》中人物的意味。
另一處是一家生產螺絲釘的作坊,規模不大,場地湫隘,好像不夠資格稱之為工廠。若要算是工廠,也是最小的工廠了。去這家工廠勞動,大多是在晚間。任務很簡單,給你一大竹籮生產出來的螺絲釘,讓你檢查螺面與刀槽這兩處加工是否合格。怎麼檢查?給你一把特製的鐵絲叉鏟,用這把叉鏟在竹籮中使勁一鏟,平舉出來時叉鏟上便是一排排螺面朝上的螺絲釘,足有近百顆之多。你對著燈光,不斷變換迎光的角度,就可以看出螺面是否削出鋒面,一圈都有鋒面,擰緊後,螺面與物件面就會平整光滑,否則就會有凸起。螺面沒有削平,還有厚度的,為不合格產品,應撿出放入廢品筐。螺面刀槽深淺不一者亦屬廢品。收工時有檢驗人員驗收,廢品率超標,整個一籮都要重檢,不能記分。我幹活向來認真,每次交工都合格。但是,因為長時間在燈光下注視閃爍的螺面,收工後眼睛很累,很長時間才能恢復正常。幸好在這家工廠沒有勞動幾次,又去了別的工廠。
這一家工廠是生產日用化妝品的工廠。他生產的“百雀羚”面霜,聲名卓著,暢銷全國。生產的牙膏也是名牌,可惜我把那牌子忘記了。就是這麼產品著名的工廠,卻是一家“弄堂工廠”。不是前來勞動親眼見著,是想象不出的,總以為一定是一家很氣派很現代化的工廠。
這家工廠的廠房就在弄堂之中,由幾座民宅改造而成。安裝了生產機械以後,所餘空間不多,通道幾乎都是單行道,空身人相遇,還可側身而過。遇到搬運貨物,必須等一方過去,另一方方可前行。每天將原料運進來,產品運出去,都要詳加計劃,極盡騰挪搬移之能事,大有“螺螄殼裡做道場”的況味。
工廠雖然不大,廠房也很仄逼,生產過程卻是機械化、自動化。從原材料的配料、攪拌,到灌裝、封固、裝箱,都是機械操作,自動執行。最使我覺得神奇的是灌裝。生產線下方托盤上的軟管或瓶或盒,已被機械安放到位,執行到灌裝機的下方接受灌裝,裝滿材料的灌裝機立刻開啟閥門,材料傾瀉而下。你正以為要溢位時,機器戛然而止,沒有一點一滴溢位受灌的容器。哪一種容器,灌裝多少量,都已設定好,不會有一絲差錯。比人工要快速、精確得多。
現在工廠生產過程不僅自動化,而且智慧化,比我當年驚歎的自動化不知高強了多少倍。但我當時的印象卻至今記憶猶新。尤其難忘的是,我們去勞動,只是當下手,幹些力氣活。但是隻要在那家工廠勞動半天,身上就會留有餘香,數日不退。像這樣生產日用品的小工廠在上海有很多很多,簡直比比皆是。他們與重多的大工廠一起,構建了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上海貨”就是名品、精品的代名詞,全國人民都在享用他們的勞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