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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父親去世

1958年12月22日傍晚,我和同學們吃完晚飯回屋,正準備自習,忽然有人給我送來一份電報。電報只有9個字:“八雁病故速來鎮亞南”,竟是一則噩耗。父親是1904年生人,按老習慣計齡才55歲,怎麼突然就病故了呢?而且從來就沒有聽說他有什麼病呀!

自從我被劃為右派,他與我,或者說我與他還沒有透過一封信。但我知道,他已肯定收到學校寄去的通知。得知我被劃為右派分子,他一定痛心、失望極了。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特別要向他辨白,我沒有墮落,更沒有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我其實是好樣兒的,他應該以有我這個兒子而感到驕傲。但是,這樣的話我不能說,不敢說。我只能對著電報默默無語,悽然落淚。同學們見狀忙問何事,我說,我父親去世了,邊說邊將電報給大家看。有的就問:“那你什麼時候回去?”我說:“我還沒有想好。現在想去徐行給家裡發個電報。”楊復辰是私下對我最友好的同學,他走近我悄聲說:“我借一些錢給你。”我也低聲說:“謝謝!不用。”跟組長陶思雲、黨員金家驊請假後,迎著夜色到徐行郵電所給焦亞南發了封電報,告訴她我不回鎮江了。並建議不必通知蘇北。電報費花了1.70元。來回十幾裡,趕回屋裡時,大家尚未睡覺。

過了些時候,大姐訓美來信,告訴我父親去世、治喪的詳細情況。父親病逝前感到身體很不舒服,通知焦來七里甸鎮江中學接他回家休息。焦去學校僱了輛黃包車拉父親回家,路過一家中醫診所,請一位老中醫診治後,開了中藥,回家煎服了一劑。沒想到當夜就突然發病身亡。訓橋打電話叫救護車,人家聽是孩子聲音,未予理睬。久候不至,鄰居幫忙再叫,父親早已無救了。那一天是1958年12月20日。翌日,焦一邊忙著處理後事,一邊通知學校,還要給我和母親打電報。我回了電報,沒有回鎮江。母親收到電報,立刻領上大姐訓美,弟弟訓強到鎮江,親視含殮。我雖不在場,可以想見當時家中的紛亂和諸多尷尬。鎮江中學來人幫助料理,佈置靈堂,舉行了一個簡單而又隆重的追悼儀式。遺像前放滿花束、花圈,兩邊懸掛著輓聯。一副是鎮江中學全體師生敬輓,寫的是:

君之體素健,君之心年青。那知一病成葘,遽入膏肓竟不治。

同學哭良師,同志哭益友。無奈回生乏術,緬懷笑貌倍悽然!

另一副是中國民主同盟鎮中支部全體盟員敬輓,寫的是:

三絕冠同儕,舉座那堪談往事?

一心為教育,臨危猶自說年青。

教師和校方代表加上父親教過的學生,擠滿了屋子,人人心情沉痛悲哀,不少學生臉上掛滿淚水。

追悼會後,移靈火化。骨灰葬於市區與七里甸鎮江中學之間的一座荒嶺上。低低的墳丘前,立有一塊石碑,中間鐫有父親的姓名,左側鐫有立碑人四個兒子的名字:訓張、訓強、訓橋、訓跳。沒有兩個妻子的姓名。我想,這一定是母親和焦亞南磋商的結果。寫誰不寫誰,或兩人都寫,都不能接受,乾脆,誰也不寫。父親生前有兩個妻子,死後墓碑上卻沒有一個妻子留名,這恐怕是他生前想不到的局面。

1984年,經朋友提醒,弟弟訓強替母親向鎮江中學申請遺屬生活補助,鎮江中學經過稽核,認為符合有關政策和規定,同意按月匯寄20元,直到母親1994年去世為止。父親遺棄了母親,但是社會承認他們的合法婚姻,焦亞南在父親去世後,仍然不得不通知母親來鎮江參加料理後事。這肯定也是父親不願想到的事情。

父親的一生已經畫上句號,我的一生路還很長,現在正處於逆境,前途茫茫。只有順應潮流(說得不好聽就是隨波逐流)、好好改造(換個說法就是忍辱負重),或許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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