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天
麗天星辰者,總而為七政,散而為五行,在地為五嶽,在人為五臟,人命皆由天星之所主也。
十一年前她為她在洛水之上建了百尺觀天高閣,之後卻又一把火焚掉了一切。那些散落的金絲楠木雕梁在烈火中流光隱現,依稀可見曾經利劍深刻的字句。
他看著那個坐在黑暗深處的女子,黑衣黑髮,面覆黑色輕紗。飄渺不定的燭火,寒風捲起了面紗,那張臉如同被一刀斜貫的白璧,淺淺一笑下,半邊如地獄鬼魅,半邊如九天謫仙。
血跡殷紅的輕紗被呈到案上,高座上的白衣女子目光冷冷注視著薄紗覆蓋下深紅斑駁的那塊被雕刻成彎月形狀的黃花梨木令牌,冰寒徹骨的聲音一字一頓響起,“你殺了她”。
那時她還年少,初入中原幾年裡,言語尚不能清晰。望著觀天閣頂層樑柱上的字句,很久很久才斷斷續續念出,“那時…塘外…有輕雷,傘下…紅衣…曾…伴陪。今日…芙蓉…褪…作果,蓮心…誰數…共幾枚。”
楔子之有狐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邀月冷眼旁觀閣外白璧亭裡的小狐狸又抱來了一堆植物的花朵與果實,在陽光下鋪攤開來。然後悠悠的撐起一柄荷葉做成的傘,擋住了炎炎烈日的光,消失在了去往後山的小徑上。
次日,還在淺眠中的邀月被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吵醒,眯起細長的墨眸,透過珠紗簾帳,外面昏暗的天上下起了小雨。她下意識的掃了一眼不遠處的亭子,而空空的亭子裡今天卻沒有出現那隻喜歡撐著荷葉傘的小狐狸的身影。
夏日裡細雨紛繁,當邀月來到後山的那個山洞外,卻看見那隻小狐狸溼答答的坐在洞口呆呆的望著遠方,她的心此時比繁雜的細雨還要煩亂。
雨水不斷落在小狐狸頭上,順著毛茸茸的耳朵滴下,那雙潑墨上挑的狹長雙眼,此時在一片蒼茫煙雨中霧氣濛濛,就像春日裡蝴蝶長翼半掩下初綻的桃花。
一柄長劍飛出,斜插在洞口附近的一塊石碑上。石碑上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名姓,其後是一座荒了已久的墳。
“你已經死了”她執起洞中陳放的一罈酒,對著石碑,陶瓷破碎,酒水順著石碑逶迤而下,雨中古樸的山木氣息中增添了一縷清冽的花香。“你已經死了”氣息紊亂而外洩的內力,使她的纖指在酒罈上微微下陷,更多的酒水澆落在孤墳前的黃土上。“你已經死了”極力壓制的顫聲在空寂的山林中迴盪,她將那壇中最後剩下的烈酒仰天灌下,雨水夾雜著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的東西順著朱唇滑下。
“那時是我晚了一步。”那種無名的笑,難掩心底比這荒涼的塵土更加荒涼,“此後你便一直留存在我身旁”,手中空了的酒罈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恩怨情仇,你我已經一筆勾銷。”
晚些的時候,雨停了。又是一夜明月當空,清輝滿地。邀月聽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起身一看,又是那隻小狐狸。它用小爪子在門外的土地上刨了數個坑,埋下了些東西,然後又消失不見了。
第七日清晨,邀月發現門外那些昨夜堆起的坑穴竟連成一排向著後山方向。一路走去,發現最後一個坑穴落在了那座孤墳前。那塊尚未被完全掩埋的新土下露出了桃花的花苞。一瞬間她竟有些恍惚。
她突然注意到昨天插在石碑上的那把利劍,今日竟已鏽跡斑斑。而那些延綿了半山的坑穴,竟在她的眼前,長出了幼苗,抽出了新條,開出了一樹樹的桃花。
那塊石碑上隱隱約約有字跡浮現,但邀月只能辨認出最後一排刻著:乾隠六年南宮飛雪立。
夜已經深了,殷紅成灰的火盆中有紙片飄出,一旁的黑衣女子彎腰撿起,那遮住了半張臉的緞發散落一側,露出了那半張從眉梢到唇邊帶著刀傷可怖的臉。她隨手將那張狐狸形狀的式神再次投入火盆中,略帶自嘲的言語在清冷深沉的夜裡響起,“知道你此生最愛美人,”那半邊長挑上揚的眉眼此刻因為未妝卻有些寒涼,“所以很久沒去看你了。”她將手中最後一枝桃花燃著,居室裡好像瀰漫了晚春淡淡的酒香。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顏色
一陣風,一場夢,愛如生命般莫測
你的心,到底被什麼蠱惑
你的輪廓在黑夜之中淹沒
看桃花,開出怎樣的結果
看著你,抱著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我的心,只願為你而割捨。
第一章 初遇
第三次了,又回到了這裡。此時日已西沉,暮色漸近。邀月望著眼前的水塘,半邊為水,半邊為陸,形如八卦中的太極。以水塘為中央,有八條山徑向外延伸逐漸曲折,山徑又縱橫相連,百轉千回。整個地勢佈局猶如古代爭戰的八陣圖。
一聲輕笑從上空傳來,邀月抬頭,冷風吹過,一片朱紗遮在眼前。沿著朱紗向上看去,卻見樹上垂下一襲深紅的紗衣,裙下露出一段纖長的腿,雪骨冰肌。再往下是一雙輕軟的絲緞鞋,上綴一對鴿蛋大小的明珠。
這聲輕笑在靜謐的林中顯得格外詭異。一隻梅花鏢向著樹上飛去,“是人是鬼”,一聲冷喝,樹上的花被震落了一地,邀月看著地上的落花,一半深紅一半雪白,竟與花樹上的女子一樣神秘。
“是人…是鬼?”緩緩而出,但又妖惑且迷離的聲音,“你抱抱我…不就知道了嗎,我的…宮主大人”然後又是一陣咯咯的輕笑。
泛著青光的短劍斬向眼前的朱紗,樹上的女子從空躍下,綿長的朱紗飄飛在邀月四周,烈焰與冬雪,朱紗對白衣,這樣極端而又強烈的美充斥了這片山林。
極快的身法,避開了三尺青鋒,邀月覺得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那惑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現在…宮主大人…覺得…我是人還是鬼”一枝紅白桃花毫無偏移的插入在邀月的劍鞘裡。那種氣息,毫無章法,難道她竟沒有絲毫內力。
突然,嗖嗖幾聲,那是熟悉的箭聲伴著風聲作響。邀月心下一沉,這裡地勢一面環水,三面環山,很容易隱藏勢力。正欲擺脫與眼前女子的纏鬥,卻見那片紅紗倏然飄移到了自己身後,然後是數聲利箭入骨的聲響,一個溫軟的身體伏在了自己背後,邀月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自己的頸流了下來。
“去塘下…”邀月耳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聲音,“這裡埋伏了…幾萬兵力”那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邀月回頭看到那個紅衣女子,十四五歲年紀,朱紗遮面,只露出的一雙緊閉的纖長眼眸,微顫的睫毛像極了剛剛那枝紅白桃花風中而動的花蕊。
看著四周逐漸顯現的伏兵,又看看伏在自己身上的這個突然現身又身份莫辨的年輕女子,邀月略一沉吟,拉住女子腰間長長的紗帶,飛向水中,兩人一併沉入了湖底。
伏兵正欲向前追去,卻被最前面的紫衣男人揮手攔住,“公主在她手上,且先撤退。”
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邀月回頭看向紗帶另一端的朱衣女子,此時的她步履已漸行漸緩,身後的路被鮮血浸染,由深紅轉向暗黑。
自二人潛入塘中後,便沿著塘底暗道來到了這個地方,不知走了多久,朱紗女子意識開始渙散,最後伏靠在路邊一棵垂柳旁,停下了腳步。
而此時的邀月也已白衣染血,只是這血跡是剛剛為她擋箭的女子落下的。素愛潔淨的她,看著自己的雲衣,又看著樹下的女子,不禁蹙起了清冷的眉。
一段白綾飛出,以極快之勢纏住了朱紗女子肩背上的五隻短箭,將其帶出甩向一側的樹幹上。雖拔箭速度極快,但因力道較大,那些傷口還是綻開了些許,更多的血浸溼了紗衣。
此刻已陷入了昏睡中的女子,眉心隱約浮起一抹黑色。箭尖萃了毒素,邀月心裡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想。長劍撩開女子的紗衣,只見五處箭傷已開始湧出黑色的血液,如素白的宣紙潑了墨跡。除卻這些新傷外,女子背上還有其他劍傷,刀傷,以及暗器留下的傷痕。
她的身份絕不簡單。現在如果要救她,只有以明玉功吸出這些毒素,抑制其透過血液侵蝕心脈。
恍惚迷離中,朱紗女子感覺似乎有寒冰緊貼身後,壓制住了肩背上火燒一樣的痛。回眸一瞥間,卻見寒玉一樣的纖長五指抵在她的背後,黑血順著玉雕般的指尖一滴滴流下。
“呵…”一聲輕笑,尾音帶著輕不可聞嘆息,“何必為了…一個素不相逢的女子…而吸噬這劇毒…”
沒有迴音,朱紗女子感覺自己體內的毒液還在源源不斷外溢,沉重的身體也在逐漸變得輕鬆。
“在他人面前…運用明玉功心法”,女子斷斷續續說道,“你難道不怕…今日你我的見面,為的就是這明玉功嗎。”
“你不會”,珠玉般冷冽的清音響起,“你救了我”,五指繼而按向毒傷的更深處,“這就是事實”
又是長久的沉默,朱紗女子才聽到身後之人繼續說道,“善劍者天下一切皆劍,即使你真的學會了這明玉功,”一抹冰冷與決絕的內息覆在傷口上,“我邀月又豈無其餘武功可創。”
一抹釋然的笑意浮現在女子唇邊,“當今天下有天子劍與諸侯劍。天子劍,包以四夷,裹以四時;制以五行,論以刑德。”繼而又道,“諸侯劍,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
“不知宮主大人手中的劍是哪種?”身後的內力瞬間消散,冷聲一沉,“你是朝廷的人?”
回想起朱紗女子連中五隻短箭,山林中那匆匆一撇間,潛伏人馬手持的兵器,竟似失傳已久的諸葛連弩。傳說中此物不需人力,可以十支短箭接連發出。難道平息已久的江湖又要風雲再起。
“宮主覺得…我是嗎?”一直雙眼緊閉的朱紗女子,此時緩緩睜開雙眸。“映入邀月眼中的是一雙嫣紅妖嬈的血瞳。
“我叫千血姬。”
“千雪姬,是嗎…”
第二章 面首
此時已是千雪姬被宮主大人撿回移花宮的第六個月,她趴在白玉亭的雕欄上,百無聊賴的看著池畔春末桃花落下的地方,如今綿延出一片紅楓。
每年楓林盡染的時候,宮主大人的病情總是會發作。移花宮所有人都知道宮主大人心裡有一片白月光,但這又是無人敢言的秘密。這些年,無數名醫進入了移花宮,沒人再見出去,因為此症無藥可醫啊。
初秋的午後天氣很好,陽光把邀月寢宮裡層層白紗染上了明滅不定的金色。千雪姬站在窗外,秋風掀起了重重紗幕,她看見邀月斜臥在案几前的低塌上,潑墨的發與冰絲的衣滑落在一塵不染的青玉地板上,像極了一幅工筆水墨畫。而低塌邊卻散落著幾個已空的酒壺。
千雪姬出了移花宮,七日後再回來的時候,她的身後跟著一排轎子。“這是我送給宮主大人的第一份薄禮哦”朱紗女子眯起細長的眼眸,笑容是少見的溫潤清澈。
“滾!”只聽明月樓裡傳來一聲厲喝,接著是茶碗碎裂在地的聲音。千雪姬與身旁年僅五歲的無缺小丸子不禁抖了一抖。
千雪姬眨著一雙好看的,水霧迷濛的,又無辜的眼睛,望著花無缺道,“小無缺真可愛,最近有沒有去看望你的大姑姑?”
花無缺像見了鬼樣,努力把身子往廊柱邊縮了縮,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見千雪姬看向自己的眼神笑意更深了一層。花無缺連忙開口…
原來千雪姬送給邀月的那份大禮是仿照江楓外貌氣質才藝選出的十個面首。但是理想與現實總是存在較大差距…
第一天,一片明月心的面首一號對邀月道,“世人皆言移花宮是邪道,移花宮主是邪魔。但在在下心裡,宮主永遠是最純淨的那片月光。在下願與宮主走馬天下,行俠仗義,生死相伴。”
這話初聽起來似乎並無任何不妥,但細細品來,邀月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頭上開出了一朵雪亮雪亮的蓮花,江湖上那個最美最狠最強的傳說才是她啊!
第二天,面首二號不知從哪裡聽說宮主大人喜歡聽琴,於是抱來一把古琴,明月夜寢殿外紅楓旁,天時地利人和,就這樣彈起了哀怨的曲調。這樣一彈就是三天,結果,宮主大人整宿整宿睡不著,晨起梳妝,玉梳上青絲纏了一圈又一圈…
第三天,那個心有蘭花七竅的面首三號給宮主大人早上煎了茶,中午煲了湯,晚上煮了藥。無論宮主大人出現在哪裡,回眸一瞥總能看到三號手中的碗與唇角溫婉的笑。邀月有些質疑的撫了撫額,明明當年的月奴更加體貼可人啊,難道這麼多年,江楓只是自己埋藏心底多年而不自知的月奴的影子嗎?
前九個面首不出意外的被宮主大人趕出了移花宮,直到……
那一天,再沒人來打擾宮主大人的清修。所以心情難得很好的邀月,晚上來到了湖畔柳林漫步。
前面似乎有個白衣公子的背影?雖隔著一段距離,邀月仍能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數道,“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剛才數到哪了,三十五?”
迷茫了一陣,白衣公子收了手中摺扇,轉過身去,決定從第一棵柳樹重新數起。剛走了幾步,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襲冰絲長裙拖曳在地。
鬼啊!男子一聲驚呼。抬頭,卻對上一雙冰冷的清眸,湖畔邊的那個美人,周身散發著一種月華墜滄浪的謫仙之感。而一瞬間,他也從白衣美人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驚異之色。那的確是一張比江楓還要精緻的臉,只是在此時此地,多情的眼角眉梢卻顯露出一抹妖異與薄涼。
“芭蕉藏鬼,柳樹納陰”,白衣公搖了搖手中的摺扇,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姑娘深夜在此,不怕被這裡的孤魂野鬼唐突了?”說罷便繞過邀月,回到第一棵柳樹前,繼續開始數數。
邀月就這樣靜靜的站在旁邊看他數到了三十七,然後聽見那個白衣公子道,“岸邊第三十七棵柳樹向南?”然後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一臉迷茫狀。“或許是這邊?”
“你要去哪裡?”寒涼的聲音使沉思中的男子猛然一驚,轉頭看去,剛才的那個冰山美人此時仍站在離他不近不遠的地方。
前幾日遇到的那個朱紗姑娘好像說過,要帶他去什麼明月樓,去見一個孤高絕色,狠毒無情,風華無雙的女子,而且據說…她的鞭法尤其出色…
於是白衣公子湊到邀月身邊,悄聲說,“幾日前,我找人為我算了一卦”,端的一臉曖昧旖旎之色,“那人說我與這邊的宮主有緣。”
聽見什麼折斷的聲音,白衣公子看到身邊一棵柳樹莫名倒了下去,而邀月此時唇角微微一勾,“哦?那公子覺得我們有緣嗎?”
悄然半晌,對方顯然沒有領會這句話的內涵,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半天,心裡在想,如果不是存在那種特殊偏好,眼前這樣的風致他也是極為滿意的。
望著已近中天的圓月,白衣公子暗自思量,這樣找下去,明早也未必能找到明月樓。與其這樣,不如……
“我們一起私奔吧!”畫風轉變太快,邀月還沒回過神來,見那白衣公子向她靠近了些,一臉良善與關切,“聽說這裡宮主殘忍善變,姑娘不如隨我回府,地上的奇花,地下的古玩,只要姑娘想要的,我府上應有盡有。”
邀月繼續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一邊說著她的壞話,又一邊說著討好話語的白衣公子,直到他伸手去碰觸她手臂上垂下的冰絲披帛。
驀地一揮,披帛在邀月手下如同武器白綾,攻向了近在咫尺的那人。躲閃不及,披帛正中男子胸口,他踉蹌後退幾步,緩緩拭去嘴角血絲,再看向眼前女子的眼神流露出一層深意,“想不到姑娘的軟練也如此精深。”
披帛又以極快之勢向白衣公子襲來,他縱身飛向一側湖水上空,反手拉住披帛。邀月沒有料及那個表面風流不羈的世家紈絝子弟,內力竟似超出自己三分,竟被力道一同拉入水中。
似是知道邀月水性不佳,不一會兒,落水的白衣公子就從湖心遊了上去,悠哉悠哉的坐在岸邊一棵樹幹下,看水中映照的明月的身影。
此時的邀月玉簪滑落,青絲散落一身,披帛如落水的雲鋪開在水面上,其下是她冰絲輕薄的衣,觸水通透,隱隱可見內衣上的暗紋。
邀月拉住披帛,想要遮住難掩的春色,白衣公子卻清楚看到她溼紗下冰肌玉骨的臂上血痕斑斑。
第三章 天下
這樣僵持了半晌,白衣公子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岸邊第三十七棵柳樹向南?前後都是柳樹,左邊是湖水,那不就是向右嗎?”
真的是好機智的樣子……
說罷,他解開外著的白色長袍,放在湖邊的一塊岩石上。中衣垂落的袖口露出的比尋常中原女子還要白皙幾分的手腕,其上赫然有幾道匕首劃過的深淺不一的傷。莫非他也…邀月暗自思量著,眸中的夜色更深了。
“宮九在明月樓恭候宮主大駕”白衣公子一揖,唇邊又是風月無邊的嫣然一笑,“切莫辜負了今晚的月色”說罷,如流雲一樣在此茫茫深夜,不知何處飄來的他,繼而又如流雲一樣,不知在何處悄然隱去了。
直至宮九的身影完全隱沒後,邀月才從湖中躍出,生平二十年,她從未狼狽至此。湖水沿其長髮,衣角,緞鞋,不斷滴落在地。她默唸了幾句冰心訣的口訣,平復了下此時的心情,抓起岩石上的白袍,披在身上,幾個起落,向著明月樓相反方向人跡罕至的劍閣而去。
中午的陽光真好,加上廊簷下就是溫泉,簡直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睡覺的地方了!從昨晚太陽西沉一直睡到今天日上中天的千雪姬,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在沉香木廊上再睡會。
一聲聲玉石的相撞,如同長風拂柳的清音。千雪姬雙眼仍閉,朱唇微啟道,“九哥 ?”
長廊上出現了一抹白色的衣襬,往上腰間綴著一串柳葉形狀的通透青玉,細看每一隻細長的玉葉都刻有暗孔,如遇輕風,便如林間竹葉般清響。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頓了一下,千雪姬知他疑惑,便解釋道,“移花宮乃武林門派,江湖高手為隱匿行蹤,從不佩戴珠玉等易產生聲響的飾物。”
那她該是喜歡帶花的了?想起那晚拉她入水時,身側若有若無的花香,宮九微微彎身,在廊道水岸邊折了幾枝桃花誇讚道,“表妹這裡倒是好地方”說著把那花瓣如雪,其上如濺了縷縷血痕的紅白桃花輕輕一嗅,眼波流轉間春風一笑,“這種季節居然可以開出這樣的花” 手中美豔的花在此人淡淡一笑前竟如黯然失色一樣。
“她閉關已有二十一天了。”千雪姬轉過身,睜開狐狸般狡猾的雙眸,不想錯過眼前任一可以八卦的細節。
“嗯,我在明月樓等了她二十一天。”宮九將那幾枝桃花錯落交織在一起,在腰間比劃著,想找到一個最好看的角度。
這還不是被你噁心的,還好宮主大人閉的不是死關,當然這句話千雪姬沒有說出口。劍閣?她突然眼睛一亮,八卦之心再起,那裡從沒人守衛,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宮主大人去了劍閣,連著二十多天都不現身?
他這個生在異域的妹妹,雖然十幾年來只見過幾面,但畢竟骨子裡流著幾成相同的血,宮九當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聽說宮主大人對妹妹相當信任”宮九眉角彎彎,唇邊揚起一個挑事般的微笑,“不知表妹明玉功練到幾層了?”
千雪姬頓時感到頭上一萬匹烈馬呼嘯而過,明玉功?呵呵,第一頁也許應該大概看完了吧。努力回想一下,她好像只記得“以柔克剛,順勢而為”這八個字了吧。等等,不對,那移花接玉說的是什麼…
記得三個月前邀月扔給半點內力無武功也無的千雪姬一本明玉功一本移花接玉的口訣,她的幸福生活就此終結了。想起當時,她一臉誠意道,雖然我打不過敵人,但是我跑的快啊時,邀月投來的冷冰冰的眼神。她立刻會意,“就算我沒跑掉,背後還有移花宮,還有宮主大人為我撐腰”鳳眼飛起後,室內溫度頓時又下降了幾度。
最後千雪姬撫著堪堪躲過白綾的朱紗下的臉,“好險,有這張臉在,就算落在敵人手上,有誰捨得傷害我。”然後,然後,然後她就三個月都沒見過宮主大人了。
“這種天氣還是蠻適合養眠的”她隨手從廊下塘裡扯了片荷葉,覆在臉上,繼續翻了個身自我安慰道。
“聽聞南海最近出現了扶桑的船隻,隱沒於世的諸葛連弩與八陣圖也重現江湖。”宮九晃動手中的茶碗,目光凝視著水中的花鋪展開,重重疊疊的花色一層層褪成了白色。
千雪姬眯起了眼眸,片刻沉靜後,淡淡開口道,“雪姬也有一惑,不知當今太平王府地下埋藏的珠玉與皇城國庫裡的金銀到底孰輕孰重?”
茶碗裡的花沉在了杯底,宮九起身把它倒入了水塘中,又隨手摘了一把桂花泡在壺中,整個居室裡滿是桂花釀的清香,他的聲音慵懶而綿長,“表妹知道的還真不少”
“此次我來中原只是為了九哥”千雪姬起身,朱紗在秋風中飄搖,眉目間是少見的輕柔,“為了九哥府下的珠寶玉器價值翻番”她走到宮九面前執起桂花茶碗,一飲而盡,“不如這次讓雪姬來做市吧。”
太平王府地下的珠玉價值的翻倍,便是皇城國庫鑄幣價值的減半,這交易聽起來甚好。宮九唇邊仍是溫和清雅的笑容,“那不知表妹想要的是什麼?”
千雪姬晃了晃壺中半涼的茶水,自斟一杯,開口道,“千里海域,扶桑每年向皇城進貢鴿卵大小的明珠,而內陸海上漁獵需向我國納稅。”
冷冽的神情一閃而過,快到那重重醉人的笑意彷彿從未被撕裂過。“我朝一帶嚴寒乾燥,只怕會浪費了這溫潤的明珠”魚與漁的故事,這計劃甚好。可就那麼一瞬間,那妖惑的神態又重現在他的眼角眉梢,“但如果未來的王妃喜歡吃珍珠蓮葉桂花羹什麼的也說不定呢。”
“兩年前左相之女竹染姬來朝,九哥可還曾記得?”千雪姬望向宮九。
那個記憶中身著層層淡竹色華服,懷抱五絃琵琶,手執玉撥,淺唱輕吟,彷彿從盛唐長安月夜中走來的貴族女子?可惜只是玉環有意,玄宗無心。
宮九望著廊下的池魚,一條,兩條,三條,四條……數的很是認真,直到居室裡的氣氛靜的不能再靜,他才開口道,“我記得竹染姬喜歡吃的是扶桑近海域的火炙星斑川鰈,不是珍珠蓮葉桂花羹…”
真的好像很有道理一樣…
更何況手攬朝權的扶桑左相之女,與手握兵權的太平王士子聯姻?表妹,你是當真覺得當今皇上的關注力不夠,這麼想幫幫你表哥我啊。
千雪姬盯著宮九凝視著桂花茶碗的臉,想找出一絲玩笑的神情。可是宮九看起來很認真,就像小時候閱覽千書時的那樣,是一字不錯的自信。“你晚了五年”千雪姬見此也不再隱晦,“五年前,也許她會因為一張美麗的臉,一個惑人的笑,而心動於人。但現在的她早已無心。”
有人說過,明月本無心,何來明月心。
“但是,或許她還需要一個舒緩內心情緒的面首。”
宮九聽罷卻不生氣,露出寬大衣袖下手腕上道道自傷的痕跡,依舊是少時佈陣習劍時的執著,“她臂上有傷,我腕上也有傷,我們之間很公平。”
這話其實說的很好,好到千雪姬一時竟無言以對。
半晌,她決定換個話題,“聽說當年嶺南進貢的荔枝,楊妃也極為喜愛。”
嶺南?嶺南你也敢想。一絲寒涼打破了室中的暖意,“好吧,剛才你好像說什麼面首來著…”
第四章 斷劍
劍閣位於移花宮後山,那裡是宮裡唯一一處四季沒有鮮花綻放的地方。
今年的天氣很不尋常,幾日前還暖陽高照,秋桂飄香,如今卻突然降下一層霜雪,千雪姬望著竹籠裡還未來及換羽的繡眼鳥受凍蓬鬆成一個個毛毛球,給它們遞了一塊溫熱的香芋桂花糕。
劍閣是移花宮存放鑄劍與兵卷的地方。江湖中無人不知移花宮主邀月以內家絕頂心法明玉功冠絕天下,同時負有盛名的,還有那令一劍寒光十九州江湖俠客們心動的世間第一絕色的名號。這兩重鋒芒使得很少有人知道成名前的邀月乃是一名劍客,一名用劍與鑄劍同時登峰造極的不世劍客。
邀月此時正坐在劍閣外的一塊巨石上,一襲尋常青衫,長髮半挽,如天邊陰暗不明的天色,其眼中神色也浮沉飄忽不定。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望著手中一頁薄箋,這應該是數月前千雪姬留下的吧,邀月思忖著。對這個與同齡人不同的年輕女子而言,移花宮裡的劍閣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時常翻閱兵書,試煉兵器。
眼底閃過的一片寂滅,隨著邀月合上雙眼而消散,晦暗不定的光透過層雲落在她玉石般清透的臉上,一切如清風流雲般虛空。那麼她所想的是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嗎?
竹林裡傳來積雪簌簌落下的聲音,邀月驀然睜開了雙眸,一道冷冽的目光劃過林深處。那人衣飾華麗,外批的白狐披風落了竹林間的積雪,遠遠看去,彷彿玉樹雪砌般的隱世清逸。
如一抹輕雲,一道清雷,一刃青鋒,邀月手中的白綾輕靈飄逸又鋒芒層現,向著已近劍閣的不速之客襲去。那人竟不躲不避,手中的赤龍封雪劍尚未出鞘,便纏繞住流雲般纏綿的白綾,將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在漫天飛雪之中。
隨著白綾一圈圈的纏緊,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步步逼近,最後近到邀月抬首便可聽清對方的心跳與呼吸。於是她卸下白綾上的攻勢,投擲於地,冷冷道,“你來此究竟為了什麼?”
據移花宮呈上的情報,邀月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太平王府士子,與她相同,成名之前的宮九也擅長使劍,其劍如邪,而他的心思也如同他手中的劍,複雜多變。
宮九握住劍鞘上纏繞的半邊白綾,輕輕抵在朱唇下,精緻立體玉刻般的臉上漾起一抹笑意,“天南地北,萬水千山,在下只為見宮主一面而來。”感到周圍一襲風雪欲來之勢,宮九繼續言道,“當然也是為了宮主手中聞名天下的利劍。”
“好,那我便成全你。”那寒冷刺骨的聲音,彷彿千年冰泉下凍結的水。青衫翻飛,寒光一現,半隻斷劍瞬間沒入了宮九的左胸。
邀月轉身,無視此刻宮九掠過一絲悲愴的眼眸,神色晦暗幽深,言道,“這是我生平鑄造的第三把劍,現在你既已見到我與我的劍,便可以離開移花宮了。”
鮮血順著斷劍落在蒼茫的雪地上,那隻初如月華般明澈的劍鋒,沾了血跡後便變得如同肅殺的紅楓,泛著鬼魅般的赤光。
“這劍叫作楓月,五年前,在江氏一族滅門中,已經摺斷了。”
“我聽聞…劍道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便是心中有劍…天下無劍。”宮九極力聚了內息,定下心神。一股血水如同泉湧,攜持那柄短劍,飛擲而出,而此時他身著的白色狐裘上血色更深。“既然宮主心中尚且有劍…又何必在乎…手中那把昔日已經摺斷的舊劍。”
插入宮九左胸的那柄斷劍,偏了心臟半寸距離。邀月從不曾想過殺他,只是眼前之人的言語行為似乎總是有意無意挑動著她,撕裂她平靜的表象,刺入內心。更何況此人是太平王府士子,移花宮沒有必要與朝廷結怨。
纖長但如劍鋒鋒利的指尖挑起宮九的下頜,“我邀月手中的東西,從來都是天下最好的”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浮現在她唇角,如朝花墜酒時的清冽、又似雪迴風轉時的繾綣。隨著指尖刺入面板,那些許的笑,轉瞬即逝,煙消雲散。
這是宮九第一次看到她對他笑,他突然間有些明白千年前那個為了“一笑傾國,再笑亡國”而不顧一切的周王。看著宮九殷紅的血順著自己蒼白的指尖滴落,邀月直視那張刀刻清俊的臉,冷然開口道,“即是如此,我便等你,等你帶著這天下最好的東西再來見我。”
邀月沒有想到,這一句話,一人不曾入心,另一人卻很多年不曾忘。沒有驅逐,沒有挽留,邀月離開了劍閣,留下宮九一個人在冰天雪地中。
劍閣外的天窗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出現了一排冰雕,那些移花宮裡不曾有過的鮮花,如今都栩栩如生的綻放在了劍閣外。
宮九望著那些花兒伴隨日出而開,日落消亡,不知不覺中,他的傷勢也好了七七八八。可是那些心上的傷呢?他有些沉默的把一隻剛剛刻好的望月的白狐狸擱置在了窗臺上。
邀月離開的那日,天上下起了大雪,流血過多而步伐踉蹌的他最終進入了劍閣調息。劍閣不同於移花宮其他華麗的宮室,整座閣樓都是由青色巨石鑄成,內外刻有古樸大氣的花紋,使人彷彿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古戰國。
劍閣最裡側的一間石室裡的牆壁上掛著各種兵刃,宮九看到了傳說中切金斷玉的利劍—碧血照丹青。那些年的傳說中,這把天地曾為之變色的上古神器也只在邀月手中出過一次鞘。而她平日裡使用的不過是江湖中再尋常不過的鐵劍,但即使是這樣的劍,天下也再難尋她的敵手了。
碧血照丹青左側是一把銀色的長劍,劍鞘上以篆體刻著:弒師,而右側是一把金色的長劍,劍鞘上以行書刻著:天道。宮九突然想起了邀月說過她生平曾鑄過三把劍,那麼眼前所見應該就是除了楓月劍之外的其餘兩把了。
千雪姬說的對,他確實晚來了幾年。那時,從屍山血海中一路走來的邀月,曾經路過一片花從,摘下過一朵對她嫣然一笑的花,也曾片刻迷戀過,猶豫過。但這一切過後,邀月還是以前的邀月,如同劍閣裡那些冰寒刺骨的利劍,遠者慕,近者傷。但宮九卻一直很想把這樣的劍帶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