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祥濤 編輯|王畢強

韓日貿易爭端即將迎來200天節點，其間兩國政府多次磋商均無果而終，貿易糾紛短期內看不到落幕的可能。在南韓民間，抵制日貨的浪潮也出現長期化的跡象，而且抵制主體和形式也產生了新的變化。

南韓首爾日本大使館門前，在裡裡外外幾層圍觀者的注視之下，一名身著灰色上衣的南韓中年男性爬上自己的凌志，砰、砰、砰，手上的鋼管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地砸著車頂。該男子在發現自己的努力取得了成果，即車頂塌了架後，將下一個破壞的物件瞄準了後視鏡和車窗，很快現場便佈滿了玻璃碎片。

砸車事件的主人公事後接受南韓媒體採訪時表示，“為自己開日本車感到羞愧，作為國家的一分子感到丟人”。砸車表演所在的文化街，有百餘家商戶參與了抵制日貨的行動，KTV也已不再播放日本歌曲。

韓日間的貿易爭端即將迎來200天節點，其間雙方政治人物的多次磋商均無果而終，而在12月底，新一輪的日韓領導人會談又將舉行。這場擠牙膏式的談判，短期內看不到落幕的可能。

就在這200天裡，南韓民間抵制日貨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如開頭一般的極端行動更是屢見不鮮。除了不購買日本產品，南韓網友還號召不去日本旅遊消費，並呼籲其他國也對日本實施貿易制裁。

抵制行動引發的效果也是顯著和直接的。日本財務省11月20日釋出的10月貿易統計（速報值）顯示，日本對南韓的出口同比減少23.1%，連續12個月負增長。同時，據日本國家旅遊局統計，9月南韓訪日遊客人數同比減少58.1%，降至20.12萬人，10月進一步降至19.73萬人，同比下降65.5%。

南韓某論壇上出現題為“一同參與抵制日貨行動”的帖子，並附有“抵制日貨清單”，數百名網友留言，表示支援發帖者的行動。該名單旨在敦促使用者加入抵制。名單包括迪桑特（Descente）、優衣庫(Uniqlo)、大創（Daiso）、麒麟（KIRIN）和松下(Panasonic)等日本品牌。

還有一名網友在其個人網站上傳了詳細的“抵制日貨清單”。清單分為6大類，包括：“戰犯企業”、電子、相機、汽車、摩托車和單車。被拉黑的品牌多達數十個，如尼康、尼桑、松下、索尼、佳能、豐田、本田、夏普、斯巴達等。

引爆南韓民眾情緒的導火索其實很有些場外因素的意味。7月14日，日本將雙方貿易代表的談判地點設定在經濟產業省一處辦公室的倉庫之中，該場所堆滿垃圾並擺放了大量閒置桌椅，在隨行記者將畫面傳回南韓國內後引起軒然大波。據韓媒報道，多數南韓人認為此事已經不單單是貿易問題，更是如同羞辱。

在一觸即發的火山口上，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起劇烈的反彈。在釋出了上市25週年的搖粒絨（Fleece）系列的全球廣告之後，優衣庫成為這場抵制活動的顯著標靶。廣告內容是一名13歲少女詢問一名98歲的女性，“在我這麼大的時候，你都怎麼穿搭？”那位老年女性回答：“過去的事情，已經忘記了。”該廣告面向全球播放，但在韓版中加入了一行“天啊！80年前的事我哪記得住啊？”的字幕。

因為80年前的南韓還處於日據時代，由於特意增加了臺詞中所沒有的“80年”，有批評者認為，此舉是在諷刺南韓方面要求日本道歉和就“慰安婦”的悲慘遭遇索賠。

在網際網路上，模仿優衣庫廣告的視訊被大量轉發，南韓大學生和日軍強制徵用的女性受害者現身表示，“那麼深重的痛苦永遠難以忘記！”優衣庫的南韓法人10月19日停播了該廣告。

為了避免被誤傷，許多公司紛紛站出來“自證清白”。電子商務零售商Coupang釋出宣告，解釋自己不是日本公司，而是一家“自豪的南韓公司”。“我們99%的業務在南韓開展，還僱用了2.5萬名僱員，支付大約1萬億韓元的工資，給南韓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而有些日料店和居酒屋更是掛上橫幅，表明自己是全韓資。

一名在優衣庫打短工的南韓人表示，他曾為這份工作感到自豪，但現在卻有些不自在。《南韓先驅報》報道稱，當這名年輕人說自己在優衣庫工作時，人們會認為是在做錯事，他為此感到很不舒服，“我希望一切都能儘快恢復正常。南韓與日本的爭端最終應該由政府來解決。”

2019年10月22日，南韓首爾，一名大學生在優衣庫門店前抗議。標牌上寫著：80年前的殖民統治-我們記得！

被南韓民眾抵制的日資企業普遍擁有大量南韓僱員，單以優衣庫為例，它在南韓的200家門店裡僱用了超過5000名員工，一旦抵制運動曠日持久，這些員工都會面臨失業的風險。也有觀點認為，如果抵制範圍被無限擴大，很多與日本企業有密切往來的南韓公司同樣會受到嚴重損失。

日韓間的經濟依存度很高，而且存在不對等的情況，即日本出口的產品南韓很難找到替代方案，而南韓出口到日本的產品正好相反。

南韓《每日經濟》近日援引南韓開發研究院的報告稱，2018年南韓經濟增長率為2.7%，若扣除半導體增長因素則經濟增長率為1.4%，是2009年（0.8%）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的最低增長值。近兩三年半導體產業的景氣，是拉動南韓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

從南韓人飲食習慣上也可以看出幾分端倪。雞爪和豬蹄是南韓人夜宵的保留選項，其緣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重回發達國家行列，對南韓進行了規模僅次於美國的援助，並將一些下游產業遷至南韓，其中就包括生豬和肉雞的屠宰。在將處理完的豬肉和雞肉輸送到日本後，豬蹄、下水以及雞爪，就成為當時尚且貧困的南韓人寶貴的蛋白質來源，久而久之就作為習慣保留下來。

“我們希望國民能將安倍政權和日本區分開來，不要進行‘一概而論’的反日運動。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可能會動搖南韓社會的穩定，侵害本國勞動者的基本權益。”南韓國立外交院的金漢權教授在此前接受本刊採訪時表示。

“身土不二”，即“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出產的東西才是最適合我的”。作為南韓人大力提倡的一種觀念，它在其日常生活中出現的頻率相當高，不管是商超還是賣場，就連小商販的手推車上都能看到。既是出於對本土產業的保護，同時也是出於南韓民眾長期以來存在的“受害者”思想，多數情況下，南韓民眾抵制的物件都是日本。

圍繞著與日本爭議領土“竹島”（南韓稱“獨島”）的歸屬，南韓曾在2005年和2013年發生過兩次規模較大的抵制日貨的行動，2005年甚至還出現日系車經銷商被縱火的惡性事件。2008年的美國牛肉風波更是鬧得滿城風雨，針對時任總統李明博的抗議持續數月。據外媒報道，當時有130名衝擊警車和與警察發生衝突的南韓民眾遭到逮捕。

無論是否確切，在南韓，中國產農副產品被視為高階貨，外國蔬菜或肉類要麼被認為是低檔，要麼被認為是不衛生的。南韓地狹人稠，北韓李朝所謂三千里錦繡山河南韓也只佔一半，出產有限，中國產農副產品價格高昂。

在中文網際網路上一個關於南韓的固有偏見是，南韓人吃不起肉。事實上，雖然本土的牛肉價格高於進口牛肉七成以上，但美國牛肉相對就很便宜，用不著替別人操心。

這種偏見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南韓的影視作品無一例外都會渲染角色在吃到韓牛後的誇張表現，某種意義上，這既是政治正確，同樣也是雷區。曾經有藝人在綜藝節目中無意說出自己買了美國牛肉，就遭到輿論的口誅筆伐。

1998年，為了抗議金大中政府向美國做出讓步，決定將電影配額制中的每年中國產片放映146日壓縮為92日，南韓電影人發起了大規模示威遊行，不少男性電影人甚至剃光頭、戴黑紗、捧遺照在漢城國廳、光華門等地靜坐抗議。

這一著名的“光頭運動”迫使南韓政府放棄之前的決定，恢復146日的配額制令。“光頭運動”領導人之一、南韓老牌導演林權澤在接受《南方都市報》採訪時表示，“在南韓，剃光頭是相當嚴重的事，在程度上只比自焚差一些。為了電影我們甚至可以去死，我們不是在開玩笑。”

近日，有韓媒報道，導演鄭智泳等南韓電影人在首爾舉行緊急釋出會，抗議正在全球熱映的美國動畫電影《冰雪奇緣2》對南韓影院銀幕的壟斷。南韓反壟斷電影委員會指出:“某些特定電影過分地佔有銀幕數量，侵犯了希望觀看多種電影的觀眾的選擇權，妨礙了南韓電影的多樣性，這是不正確的做法。”

如果說以上的種種抵制行為或是出於正當理由，或是基於現實考慮，還在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而有些南韓人的抵制行為就顯得有些滑稽。

2018年世界盃，南韓首戰負於瑞典，由於自覺裁判不公，南韓網民湧入南韓總統府網站的青瓦臺留言板，據《北韓日報》報道，除了個別諸如“請向瑞典宣戰”“判處前鋒死刑”的極端言論外，瑞典公司宜家也受到了池魚之殃，“撤銷宜家門店經營許可”的言論大量出現。

抵制日貨行動本身也不是鐵板一塊，許多南韓人仍十分青睞日本產品的款式與效能，偷偷購買。當地媒體將這個群體稱為“害羞的日貨購買者”，即祕密購買日本產品或服務的人。

有些南韓年輕人為了不被別人發現，只好偷偷溜進優衣庫門店，迅速結賬，還要遮掩住包裝袋上的品牌logo。更有甚者，會為了買一件衣服專門飛一次日本。據《南華早報》報道，一位名叫金成鎮（音譯）的辦公室白領，在抵制活動發生後，每個月至少飛東京一次，單純為了購物，“現在在南韓購買日貨不被輿論所接受，在家鄉購物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而更多“害羞”的日貨購買者，既缺乏勇氣走入門店，也缺乏財力頻繁往返國外，只好選擇網上購買，還要小心那些不願配送日貨的快遞員。雖然優衣庫門店銷售額在這場抵制運動中遭受重創，但線上部分的成績卻相當喜人。

抵制運動本身其實是兩敗俱傷的選擇。無論是2001年因反對日本篡改教科書，或是因領土爭端而驟起的2005年和2013年兩次抵制行動，實際持續時間都不長，最後也都是草草收場。

但眼下這一抵制日貨的浪潮卻有陷入長期化的跡象，短期看不到緩和的可能，而且從抵制主體和形式來說也產生了新的變化。

南韓的數字營銷企業Mforce利用入口網站搜尋關鍵詞和社交網路的資料進行分析，得出的報告頗有意思，此次抵制運動由20-30多歲的年輕階層主導，動機已從當初的“對日本的憤怒”，轉向了看得見抵制運動效果的“有趣”。

Mforce的報告分析稱，“實際感受到抵制運動效果的年輕人開始體驗到猶如遊戲的樂趣，已進入持久戰”。

據《日經新聞》報道，在社交網路上，“抵制運動”這個詞的出現頻度以7月下旬為頂峰，呈現下降趨勢。社會的關注也逐漸減弱，如果這樣下去，抵制運動也將降溫。再次使抵制運動的火勢加強的是“薪柴”這個詞。有人積極收集刺激南韓國民感情的日本名人發言和企業的失敗案例，在社交網路上擴散。像優衣庫的廣告風波成為給抵制之火新增的絕佳薪柴。

“去中心化”和“自發性”成為本輪抵制活動的關鍵詞。

2013年的抵制日貨運動未能擴大，是因為由自營業者和市民團體等組織主導。當時的抵制活動以街頭集會為中心，參與者的年齡層較高，年輕人的關注度較低。

但現在，社交網路成為抵制運動中人與人、事件與事件的紐帶，這種模式客觀上確實可以發動儘可能多的人蔘與進來，但由於不存在真正意義上且具有權威性的領導層，沒有人有能力按下休止符，很容易出現暴走或極端化的風險。而當年輕一代逐漸將抵制日貨內化為一種生活習慣後，彌合抵制活動帶來傷害的時間也會無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