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是我聽一位長輩講的，故事橫跨了大半個世紀，樸實而溫暖，令我一直無法忘記。
也想以此文，致敬那些還在前線抗擊新冠肺炎的醫務工作者、軍人、和每一個志願者。
1林採星，再過一天，就是你和李鐵的婚禮。
但是戰鬥的號角已經吹響，他不得不走了。
你送他去了車站，汽笛聲一響，你就紅了眼眶，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他幫你擦去眼淚，又捏了捏你凍紅了鼻尖，說：“傻瓜，別哭，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就娶你。”
這是1937年的冬天，你們最後一次見面。
74年後，2007年的你已經90歲了，你讓孫子幫你拿出來舊相簿。
乾枯的手指，顫抖地翻開紅色相簿，穿過那一張張發黃的相片，你的思緒也飄回到了那個戰亂的年代……
2那是1945年，中國人民終於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
你的未婚夫李鐵，卻光榮犧牲，再也沒有回來。
你收到通知的時候，直接暈了過去。
那時候，你28歲，飢餓和辛苦的勞作卻讓你的體重只有80斤，倒在地上的時候像一株無力的稻苗。
你發了三天高燒，燒得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你怎麼也接受不了，自己等了他八年，為什麼等來的卻是一捧骨灰。
八年來，炮灰紛飛，飢寒交迫，種種苦難的生活你都咬著牙堅持過來了，因為你有盼頭，你知道他終會回來和你團聚，因為他答應會娶你。
你相信，他會胸前戴著大紅花，雄赳赳氣昂昂的凱旋，他必定是那群士兵中最英俊的那一個，也許他的身上會有些傷痕，但那是光榮的傷疤。
你還決定他凱旋迴來的第二天，就和他去登記結婚……你會在夜裡撫摸他帶著傷疤的後背，你為自己成為一名軍人的妻子而自豪。
你還計劃了很多婚後的生活，你們會生兩個孩子，最好是一兒一女。
你往後人生的每一天，都有他李鐵。
他怎麼能就這麼死了？！
三天後，你的燒退了，呆呆傻傻地坐在炕頭上，你娘問你想不想吃掛麵，她去做。你不吭聲，也不看你娘。
你爹在一邊嘆氣，恨鐵不成鋼地罵你：“為了個男人，你看你成什麼樣子了！”你還是不吭聲。
之後你逐漸恢復健康，卻不再開口說話，你爹孃以為你燒傻了，燒啞了，請了大夫來看病。
你推開大夫，下了炕就往門外走，你娘拉住你，問你要去哪。
你看著她那心疼焦急的樣子，這才算說了一句：我去看火車。
你像只瘦弱的小鳥，跌跌撞撞地飛到了鐵路邊。
你坐在橋頭，看著那冷冰冰的鐵軌，看著那呼嘯著來，呼嘯著去的列車，一看就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李鐵的戰友劉根生來橋頭找你。
他說：“林採星同志，你知道李鐵是怎麼死的麼？他是為了保護一個姑娘，一個護士。他替姑娘擋了一槍，不過後來姑娘也沒活命，中槍身亡了。他們兩個……是戀人。”
你那雙死了的眼珠子，終於動了動，慢慢把視線收回，瞪向面前的劉根生。
“你胡說！”
劉根生拿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你，黑白的老照片上，女孩白裙飄飄，李鐵一身軍裝高大英俊，他們站在一起，好看的就像電影明星。
你的淚珠子一串串地湧了出來。
3你和劉根生的婚禮是在次年春天舉行的，他騎著一輛駱駝牌腳踏車，風風光光地把你馱回了家。
結婚當晚，劉根生拉了燈繩，黑暗中把你摟在懷裡。
你卻推開他，重新拉開了燈。
你說：“劉根生，讓我看看你的背。”
他的後背上，有刀痕，也有子彈痕，還有一塊燒傷的疤，你的眼淚撲簌簌又掉下來。
這是光榮的傷疤，你也真的成了一位軍人的妻子，你猜對了上天所有的安排，卻沒猜對娶你的那個人是誰。
劉根生紅著臉，樸實地傻笑：“我的背有啥好看的，都是疤。”
你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今兒是你們新婚的日子，你知道自己不能哭，娘跟你說了，哭不吉利。
“你背上有兩個‘猴’。”你用手指點了點他脊背上的兩個比小米大，比綠豆小的黑痦子。
他結實的脊背隨著你的觸碰顫了顫，隨後他翻過身，目光真摯地看著你。
“我娘說，這說明我是老黃牛的命，以後要揹著媳婦兒和孩子，拉磨出力。你就是那個大一點的‘猴’。”
你低下頭，紅了臉，劉根生把你拉進了懷裡……
和李鐵有關的一切，似乎已經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4婚後，你們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夜裡你們一家四口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奏交響樂。
劉根生就給你們唱軍歌，他那渾厚的男中音，成了你和孩子堅強活下去的背景音。
那時候，劉根生在工廠上班，你本來也在那上班，但你身體總是不舒服，以前只是每個月來例假時肚子疼，後來不來例假也肚子疼。
你只好辭了職，專心在家照顧兩個孩子，然而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偏偏家裡最後一點糧食還被人偷走了。
就在你們快餓死的時候，劉根生踹著兜進了家，神神秘秘地關上門後，把兜裡的白米嘩啦啦倒進了鍋裡。
他興奮地說，是教堂施米，一人一把。
你和兩個孩子看著那白色的亮晶晶的米粒，就像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劉根生給你們煮了鍋稀粥，你和孩子們吃粥，他喝湯。
你要給他勻一勺粥，他卻一擺手說，我在廠子裡吃過了，而且粥的營養都煮在這米油裡了，你不懂。
你問他在廠子裡吃了什麼，他卻說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要饞了。
其實你知道他什麼也沒吃，因為工廠早就解散了。
在那之後，他依然不斷的為你和孩子帶回一些食物，那是他用勤勞的雙手挖來的野菜，是老鼠洞裡找來的紅薯和發黴花生。
你的身體也在每況愈下，他不再讓你再幹一丁點活，他每天去地裡挖野菜，挖老鼠洞，摘榆錢……去找一切能吃進嘴裡的東西。
後來兩個孩子也加入了他，他就帶著兩個孩子，在飢餓中勞動，在飢餓中成長，也讓他們在飢餓中學會了生活，最終，你們一家四口在那個窮苦的年代倖存了下來。
5饑荒過去後，你的病卻越發嚴重了，去醫院檢查後，發現是子宮癌。
劉根生為了給你治病，賣了房子，賣了駱駝牌腳踏車，也賣了他祖輩傳下來的一隻玉鐲子，他揹著你到大城市去看病。
你哭著罵他，捶他的肩膀，你說：“劉根生，你是不是傻。我這個病，你花多少錢也治不好……”
他卻悶著頭往前走，根本不理你。
你掙扎著想從他背上跳下來，他卻死也不肯鬆手，病中的你哪裡抵得過他那力氣，只好乖乖地趴在他背上流眼淚。
“我死就死了，你留著房子、車子，玉鐲子，就能再娶個媳婦兒……”
“別說了，我劉根生這輩子就你這一個媳婦兒。”
後來你做了手術，摘除了子宮，手術過程卻相當驚險。
那時候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手術中你大出血，醫院血庫裡沒有那麼多儲備。
好在劉根生和你血型一樣，都是AB型，他為你獻了400cc，他已經開始眼暈，但還是不夠，醫生說不能再抽了，再抽要出人命。
他給醫生跪下，哐哐地磕頭，他說：“大夫，我身體壯，真的沒事！我不能沒有采星，我的兩個孩子也不能沒有媽。”
最終劉根生又為你獻了400cc的血，你們兩個一起躺在病房裡，互相看著對方，他傻乎乎地衝著你笑。
他說：“媳婦兒，以後咱們都是好日子。”
6後來去醫院複查的時候，你在走廊裡遇見了一個女醫生，你覺得她很面熟，忽然想起了劉根生給你看過的那張照片。
你回到家，翻出來那張被你撕了又粘起來的老照片，上面是李鐵和他在部隊裡交往的那個女護士。
你又跑回醫院找到了那位女醫生，指著照片上的女孩問她：“大夫，請問這是你麼？”
女醫生拿過老照片，搖搖頭：“這不是我，這是我妹妹，我倆只差一歲。”
她說著就哭了，她對你說，“我妹子是個好人，她把僅有的盤尼西林給了士兵，自己卻因為感染死了，那時候要是有現在的醫療技術，她一定能活。”
你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妹子不是被敵人打中，中槍犧牲的嗎？”
“不是啊，你怎麼這麼問？”
你腦子裡閃過一些想法，你又問女醫生：“那你妹子在部隊有物件嗎？”
“沒有，她那時候心思全在救治傷員上，可憐她走的時候才22歲……”
你的腦袋轟隆作響，神情木訥地離開了醫院，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根生顯然是騙了你，為什麼！
你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和劉根生是同學，他對你好像和別的女生不太一樣，他曾把打來的野兔子送給你，還去地裡幫你家收玉米！
忽然間，你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會不會李鐵的死，跟劉根生有關係？
也許，他為了娶你，害死了李鐵，又編造了這一堆謊言，讓你對李鐵死了心，然後他劉根生好趁虛而入。
你從醫院出來後，跑到了劉根生工作的廠子，你遠遠看著那個陪你走過大半生的男人。
如果直接質問他，他會怎麼說？他會承認嗎？
不，如果他真的是個卑鄙小人，他絕對不會承認。
你不能直接問劉根生，你想到了那個王春來。
王春來和李鐵是一個排的，當初就是王春來把李鐵的死訊告訴你的。
你來到了王春來的家，他坐在輪椅上聽著收音機，收音機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兩條小腿已經在多年前犧牲在戰場上了。
你走到他面前，啪地關上了收音機。
“王春來，你跟我說實話，李鐵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他和這個護士，到底是不是戀愛關係！”
王春來看著你過了幾秒，嘆了口氣。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7那天，從王春來家裡出來後，你心神恍惚地回了家。
沒多久，劉根生下班了，手裡拎著一隻殺好的雞進了門，他神采飛揚地說著：“媳婦兒，今兒我給你露一手啊，給你做劉氏秘製雞湯！”
過了一會兒，他從廚房退出來，探頭看向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你，“咋了媳婦兒？”
他看了你兩秒，擦了擦手，來到你面前，緊張地問：“是不是哪不舒服？”
你望著他，依然沒說話，內心百轉千回。
“那是生我氣了？”
你還是沒吭聲，他趕緊輕輕拍你肩膀。
“好啦，別生氣，我沒亂花錢。這是我們廠看門師傅自己養的雞，人家聽說你生病了，特意殺了送咱們的。”
你的眼圈開始漸漸發紅，到了嘴邊的那些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口。
當年的真相你已經完全清楚了。
李鐵是為國捐軀，真的犧牲在戰場上的，和劉根生沒有關係。
但在李鐵死前，他讓劉根生拿著那張他和姑娘的合影，去找你。他對劉根生說，只有告訴你，他曾經背叛了你，你才能真的放下他。
劉根生答應了李鐵臨終的請求，幫你慢慢走出過去的陰影。如果沒有劉根生，也許你已經瘋了，或者臥軌自殺了。
這個謊言，既包含了李鐵對你的愛，也包含了劉根生對你的善。
而你之所以嫁給劉根生，是因為他的真誠和樂觀，讓你看到了新生活的美好。
是因為你們在一起感到了幸福和幸運，才漸漸相愛。
劉根生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在你們之間，並沒有所謂的隔閡和欺騙。
那你又有什麼好介懷？
“那還用說，當然謝了！”
他笑著拍了下你肩膀，說：“我去做飯，等會兒就能吃啊。”
他笨手笨腳的，把廚房搞得叮噹亂響，那些聲音卻在你的心裡激盪起一層層浪花。
尾聲那是2008年的冬天，劉根生去世了。
他是壽終正寢，91歲。
死前，他躺在床上，緊緊地盯著你的眼睛，對你說：“採星，對不起，我欺騙了你，李鐵到死都愛你。”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王春來都告訴我了。”
他昏暗的眼中閃過訝異。
劉根生望著你，眼底都是憐愛之情，他緊緊地握住你的手，你也緊緊握著他的，直到生命之火從他眼底熄滅。
你沒有讓孩子們幫忙，你親自為他梳洗，為他穿上壽衣，你用蒼老卻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老頭子，你先去，等我再陪孩子一段時間就去找你。”
三個月後，林採星離開了人世，享年9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