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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五/口述

小問/撰文

我叫周小五,90後,是南太平洋索羅門群島上的一箇中國小老闆。十年前我兩手空空背井離鄉,揹負著全家希望來到這裡,膽怯、不習慣、不會外語、想家、賺錢辛苦、天災人禍……經歷了許多人生第一次,飽嘗無奈、無聊和無助,終於實現脫貧,找到相愛的人。一切苦都沒白受,一切都值得。

這是我在索羅門群島海邊的近照。

我出生在廣東湛江雷州。家中六個孩子,我排行老五。家裡耕田種地,飯夠吃,但買菜沒錢,肉更吃不起。

上小學出早操時,校長經常出來點名,拿大喇叭喊,哪個班誰誰誰還欠多少錢沒交,那時年紀小,心想,點就點唄,我也沒辦法。長大後,有了羞恥心,每次被點名,我就低頭拼命摳指甲。被點名一直持續到六年級,可誰也幫不了我。

這是2000年我九歲時,後面是我家房子。

上初中寄宿,要自家帶米去食堂換飯票,別人家孩子一星期有五十塊錢生活費,我只有十塊錢。一毛錢豆芽,兩毛錢肉餅,一餐不到五毛錢。飯可以隨便吃,我一口氣可以吃九大碗飯,打飯的阿姨都怕了“怎麼你還要打呀?”。錢不夠時,我就騎腳踏車回家去吃晚飯。

這是我初中時學校食堂的飯票。

別人家因為沒錢天天吵,我很幸運,從沒見過父母拌過嘴,所以我整天嘻嘻哈哈瞎玩,別人都叫我開心果。那時流行MP3,在外打工的二姐給我買了一個,這是我從小到大得到的第一個奢侈品。我開心得不得了,去學校門口小鋪下載十首歌,一毛錢。

這是我初三時,流行去影樓拍照,我也去拍了一個掛在鑰匙串上。

高一時,大姐一個月賺三百塊錢,寄二百七十塊錢給家裡。父親出去打零工,每天凌晨三點出發,傍晚四點收工,累垮才帶回二十塊錢。

我是家裡讀書最多的人,但就算我再多識幾個字,有用嗎?我決定不念了!聽到老師打電話來問我怎麼不來上學?六十歲的父親在我面前落淚,未成年的我,自以為理解他。

我心想,我一定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賺很多很多錢。

這是2010年我高中軍訓時。

說是遠,其實還沒出廣東省。臨行前,母親和我說了一句話,很嚴肅,到現在我還記得“你在外面不能犯法,不能吸菸,不能喝酒”。我真做到了。

在珠海,我謀到一份計件工,做月餅盒,一個兩毛錢,拼命幹,月薪最多能有三千,那是我第一次體驗熬夜通宵幹活。知道自己的家庭比不上別人,我從來不出去玩,一分錢都不捨得亂花。

一年後,我帶給家裡八千塊錢,村裡六個兄弟出來,我的是最多的。回家前,我給自己買了一套安踏衣服,頭一回覺得自己很拉風,有面子。

過年後,我姐說你來所羅門吧,我說,好啊。

這是2010年我(右)在珠海打工時給自己買的安踏衣服。

上世紀初,廣東江門的先輩就大批出徵去索羅門群島了。他們原本想去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淘金,結果遇到排華法案,只能轉往所羅門落腳。一個家庭,先派一個去探路,再一個接一個跟著去,都是去開小商鋪和雜貨店。

我姐2008年就跟姐夫去所羅門打工了。2011年,我姐開始找人幫我辦出國手續,申請兩年工作簽證和居留證。

這是2011年我去索羅門群島時辦的出國手續。

我要出國了,人生第一次。

離開家鄉的那天很平常,像走趟縣城。母親送我先去開平,簡單吃個飯,塞個粽子給我,姐夫的朋友就帶我坐車去深圳了。

從深圳灣過境後,再坐大巴去香港國際機場。天哪,第一次見機場,那麼大。機場的飯貴得嚇人,朋友說“吃吧,沒關係我請你吃”,我吃了一個燒鴨飯,一看價錢,一百二十塊錢,老家才要八塊錢。我怕走丟,拖著一個大包緊緊跟著他,他說要去上個衛生間,我說不行,我跟你去。起飛時,我慌了,想跳也來不及,不敢往下看。

哇,那次經歷對我來說影響太大了,從老家到香港已經夠遠的,從香港再到巴布新幾內亞轉機,怎麼會整晚飛不停?地球到底多大呀?

轉機時,整個飛機都是黑人,那是我第一次見黑人。以前聽說空姐很漂亮,可她們黑得發亮,吃檳榔把嘴巴吃紅了,牙齒也是紅的,太嚇人。空姐發食物時,我聽不懂,估計也吃不慣,只吃了帶來的那個粽子。

這是2011年我剛到所羅門時拍的路邊景象。

驚魂未定下飛機,老闆來接我,搬行李箱時,一堆黑小孩圍上來,烏泱泱的,什麼都沒穿,落地所羅門的第一個畫面竟然是這個。我傻眼了,怎麼會這樣子呢?我們那邊再落後也不至於光腚跑出來呀。老闆說你不能笑他們,要尊重風俗。好吧,我懂了。

小時侯以為外國都是高樓大廈,可所羅門的國際機場和小縣城的車站一模一樣,這還是首都呢,馬路只有兩條,最高的樓只有五層。樓房低矮,街道老舊,人穿得破破爛爛,我心裡想:外國怎麼會這樣子呢?

這是索羅門群島的國際機場。

怎麼辦,我總不能說自己被黑人嚇跑了要回家吧?聽他們嗶哩叭啦說話,就覺得,這是哪兒啊?可我都到這了,就得待下來,退路是沒有的。

這是2011年我在肉店裡,正和同事殺一條新捕的鱷魚。

第一份工作是在肉店賣肉,薪水四千人民幣。一上班,壓力就來了,我什麼也不懂。在國內,我連菜都不會洗,現在煮飯燒菜也成分內之事,得從頭學。當地人說皮欽語和英語,我啥也聽不懂。

這是2011年我學英語時的筆記。

後悔沒學好英語,只會說一到六。我姐給了我一份貨單,中英文對照的。“你一天學一個詞就好了,一個月就能學會三十個”。同事是個女大學生,她和客人對話我就在一邊聽,問她什麼意思,趕緊記下來,不會音標,就用老家方言寫發音。不懂就問,有時問到別人很煩,我還是厚著臉皮問。我學會的第一句話是no smoking(禁止吸菸)。

這是我(中間)2011年和同事的合影,右邊是所羅門人,我會說當地話後就和他們稱兄道弟了。

一到夜裡就想家。腳還沒落定,錢還沒賺到,卻已經想回去了,我感到一陣絕望。我覺得自己必須把過去的東西全扔掉:忘了家鄉,忘了從前。

語言是第一關,跟周邊得有交集,不能自成一體。我每天工作回來,就拼命學英語和皮欽語,半年後,基本會說句子了,慢慢就和黑人同事打成一片。我經常分東西給他們吃,有時還會和他們打架,可轉身就握手言和了,他們完全不記仇。

這是2011年我在倉庫工作時的同事,箱子裡是冷凍肉品。

老闆看我很努力,就把我從肉房調去管倉庫,要管幾千件貨品,每件放在哪?產地是哪?什麼時候過期?所有東西都是英文,都要記得清清楚楚。

兒時過生日就是一碗米飯放一個雞蛋進去,說“你又長一歲了”!二十一歲在所羅門,我吃到人生第一個生日蛋糕,我姐買給我的,人民幣七百塊錢呢。當時我許願:快點賺到多多錢!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偉大的理想,有人說出國能改造世界觀,我書都沒念過幾年,哪有什麼世界觀,我只想擺脫貧窮。

這是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姐給我買的生日蛋糕。

2013年,我的皮欽語已經說得很溜了,工作順手了,手裡有近十萬塊錢了,總之,天時,地利,人心,都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兩年我沒有花過一分錢,所有的錢全都帶回去。打包好行李,我像夢遊一樣走來走去,以前想都沒想過我能有這麼多錢,很不真實。

這是2013年,我22歲回國時的樣子。

回到老家,別人都說我樣子像三十歲了,又瘦又老。那時我真不想再去所羅門了。在所羅門除了上下班,偶爾打下籃球,沒一點意思。母親說你再去做兩年吧,幫家裡把房子蓋起來。姐姐也執意讓我回去,那時姐夫已去世,她自己開一個小超市,一人撐,不容易,我想幫她,就又去了。

我不喝酒不抽菸,唯一花錢的地方就是健身,這能排解無聊,一個月六百塊錢,對我來說夠奢侈。這次回所羅門,我在健身房交到了很多朋友。

這是2014年我和朋友們聚餐後合影。

開始的聊天我用翻譯軟體,後來我的英語進步飛快。他們都比我年長很多,有遊歷各國的工作經歷,教我為人處事,告訴我怎麼觀察人,怎麼快速融入當地人生活。當時我剛學會開車,有個澳大利亞人每次載我回家就讓我開他的車練手,“你開吧,別怕,我在這呢”。

有了朋友,我不那麼強烈想家了。

2015年,薪水漲到五千五,我高興壞了。我把所有錢都拿出來,老家的房子終於蓋好了。

這是2015年我出錢幫家裡蓋的小樓。

總面積五百四十平方的三層樓,父母住進去開心極了。

和以前的兄弟見面,發現他們不太如意,工作不斷換,結果是一次次空手而歸,甚至賠錢回家。我當初留在國內會不會跟他們一樣?到底還是出來了好。

這是所羅門當地人的婚禮,在那一天新娘才會有新衣服穿,穿藍裙子的是新娘。

所羅門當地人從不存錢,沒有床,直接睡床墊。喝酒唱歌吃飯,花光了再掙。我們中國人很難體會那種心情,錢又沒有,房子又沒有,下頓飯都可能吃不上……我做不到他們那樣。

父親有時還做苦力活,每次回家看到他白髮多了,就很心酸。很長一段時間,我一聽到“父愛如山”這四個字,我想的都是,我要翻過這座山。我不要將來我的孩子為父母的辛苦內疚,這可能也是我在成長中學到的。

這是2015年回國為父親和侄子拍的照片,父親又蒼老了許多。

2015年底,我有一點小野心了,開始和我姐一起策劃開個五金店,壓力很大。我們先在原來的老闆那賒貨,一百萬的貨。沒有他的幫助,我們是不敢自己開店的。半年過去,慢慢做起來。當地人都說我和別的中國人不一樣,和我聊天聊得爽。

我心態變了,已經和他們像家人一樣。我們做的是當地人的生意,當然要和他們搞好關係。我知道和什麼樣的黑人說什麼樣的話。一年半後,我們的店有起色了,就先還掉了一部分貨款。

2016年再回家,把家裡蓋房欠的所有外債都還清了。五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我發現自己還是這樣地戀著家,我希望它好好地,別出什麼差錯。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打掃衛生,從一樓到三樓,用了三天時間,過年那天我一人給全家做了團圓飯。

這是2016年我過年回家幫家裡打掃的樓梯。

母親很吃驚,我現在樣樣是能手。我讓父母別種地了,種一點芝麻花生就行。雖然一下子叫他們停下來,他們停不下來的。我天天給家人做飯,幫父母做按摩,塞錢給父親,讓他找他的夥伴去打打牌。

一家人都安頓好了,這就是我想要的。

華人在外國,基本都是拿命去換錢。所羅門地方小,災難卻極大。

有一天中午,洪水把橋沖斷了,我和幾個黑人開車繞道回去,洪水快要漫進我住的第二層,我奮力游過去,把護照、手機和錢都搶救出來,電腦太重,拿不了。當天晚上,我們住到其他地方,第二天早上回來,家都給端了,冰箱空了,全部家當都被人偷光了。

這是那次洪水過後的街景。

最要命的是登革熱,這裡是熱帶,靠近赤道,全年夏天。被蚊子咬了得瘧疾,還有專門藥治,我差不多一年得一次。要是得登革熱那就完了,當地小孩子經常會死掉。

2017年準備回國前一個月,我得了登革熱,頭痛得厲害,肌肉關節更痛,一週高燒不退,拼命吃退燒藥沒用。當地人用木瓜葉子榨汁煮水給我喝,苦得要死。靠著硬撐下去,我活過來了。

這是2017年那次我得登革熱後恢復健身時。

欠老闆的錢都還完了,我和我姐又在機場附近開了一個大一點的超市。門和玻璃櫃都是我自己安裝的,所有的貨架也都是我自己量尺、燒焊和切割,當時切割機差點把手指切斷了,整塊肉掉了,差點切到骨頭。

我第一反應是“死了,不能去健身了!”醫生覺得我好好笑,這時還想著健身。可不是嘛,在國外,除了賺錢,我唯一樂趣就是健身。從原來的小瘦猴變成現在的樣子,我強壯了,自信了,我對生活更有把握了。

2018年,開始穩定後,手裡有了一些錢,我計劃回老家給自己買個房。

就在這次回國,我有了人生第一個女朋友。

她是大學生,英語專業,幾乎從來都考第一,年年拿獎學金。大三就兼職做跨境電商,還自己開公司。那時她剛畢業,已經落戶深圳。她成功申請到澳門一個大學的碩士,因為拿不出足夠的錢,只能放棄。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我天天在聊天中變著法逗她開心。

我覺得人家應該看不上只有初中學歷的我。聊了兩個月,她覺得我又真誠又很懂她,就慢慢接受了我。

2018年9月回去,約好在深圳見面。那天,我剛從香港下飛機,眼睛紅紅的,面板黑黑的,見我脖上戴著一條金鍊子,她直接問我“你是不是個小混混?”,後來相處她才發現我不是。她姐姐沒見過我時,說“白菜叫豬拱了”,意思是一直供她讀書,原指望她能在深圳找個更優秀的人。

10月份,我們一起去泰國玩。從泰國回來後,我去見她父母,沒想到,她爸爸見到我就一口認定了,不知他怎麼看出來的,他就是覺得我是一個很可以信賴的人。

這是2018年我和女友在泰國的合影。

幸福來得真是太突然,都來不及品味更多,我就要回所羅門了。她說她安頓一下生意就來所羅門找我。她真的很勇敢,三個月後,她就自己坐飛機跑來找我。

2018年12月份,她把我告訴她的路線做成文件,一步一步按圖索驥找到所羅門。她來之前我告訴她,要做好心理準備,這裡可沒有深圳的高樓大廈。

她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和我當年一樣:“怎麼會這樣子呢?”

這是2018年女朋友來所羅門前自己做的路線文件。

一開始,她每個晚上哭,想家厲害。我打掃房間、買菜做飯,給她買花,陪她健身,一起度過最難熬的階段。

這是2019年我和女朋友在所羅門的合影。

她很努力,是個工作狂。她幫我重新設計店鋪,我動手裝修,把姐姐那個超市做成了全所羅門第一家精品店。

讀過書就是不一樣,她很有遠見。以前,對於一些大客戶,我只想著賺他們一時的錢就好,她來了後告訴我,所羅門圈子不大,要做好老客戶。她讓我學會儲存客戶資訊,給客戶分類,逢年過節要給客戶送禮。到現在,我有了幾個忠實的大客戶。

她做事有條有理,喜歡挑戰,天天去考察市場,看看有什麼生意可做,很快做好了計劃書。今年十月份,我和她一起開了一個精品店,人生第一次當老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得奮鬥,得努力賺錢,不能讓她跟著你受苦。我讀書沒有讀過她,賺錢絕對不能輸給她。

這是2020年我和女朋友在所羅門海邊散步。

索羅門群島有藍天大海、珍稀水產和奇異水果,可在這做生意就要忍受很多:天災有大洪水、大地震、登革熱,人禍有每逢大選必來的一場大暴亂。

這是去年暴亂中店鋪被砸的場景,右側那個是我姐的店。

去年的暴亂中,我姐店鋪旁邊的兩家店都被搶被砸,因為事先我下了大功夫,在捲簾門裡又做了一層牢固鐵門,結果幸運地躲過大劫。

出國這十年我心理變化很大,越來越成熟。我姐曾讓我去澳大利亞買房,我說我不想,澳大利亞有什麼好?我覺得還是我們中國好,又安全又有家人在,當然要回去。過幾年,回國開闢一個新的陣地去,女朋友想定居深圳,我要在那給她買個房。

我現在在為我愛的人奮鬥,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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