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標題】母親和母親的家
母親的孃家在皇家洞
皇家洞本來叫黃家洞,住姓黃的人。鄭姓搬過去後,迅速繁衍,黃姓人家外遷,在皇家洞迅速凋落,鄭姓人丁興旺,把黃家洞改成了皇家洞。皇,貴氣。黃,老氣。而不熟當地歷史的人,總誤以為皇家洞跟某朝皇帝有點關係。其實,沒丁點關係。
皇家洞在西山腳下。
西山是陽明山的餘脈,跟其它山完全不同。柳宗元說楚之南少人多石。而西山是個例外,是多樹少石。山上四季白雲繚繞,有一段,還叫白雲山林場。山上長者樅樹、杉樹,這是人工種植的。苦竹、野蕨,是大自然饋贈的。因為有這兩樣,皇家洞人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初春上山扯筍子,暮春上山掐蕨菜,完事開春種田栽秧,秋天上山砍柴火。
據母親的姊妹說,母親還是少女時,上山掐蕨菜,望見東邊小山下一片桃花紅,說:以後嫁人,就嫁那個地方。
一語成讖。
後來母親否認,說隔著六七里地呢,看什麼桃花?但已經嫁到東干腳了。
母親姊妹多,在家打雜。嫁給我父親,隔年即分家,領了半升米。我母親犯愁日子怎麼過下去。我父親倒是開朗,認定日子越過越好,將來什麼都有的。我母親沒得選擇,跟著生產隊做事,順帶一把豬草回來。農閒,磨刀上山砍柴。
母親有一方繡花頭巾,下田,頂在頭上。上山,裹在頭上。
有了我和妹妹,砍柴的時候,帶著我們一起上山。
我四歲,能爬。我妹妹不到兩歲,我母親就用揹帶背在背上,一路上一言不發,哼哧哼哧爬嶺。上了山,母親解下頭巾,鋪在地上,把妹妹放上去,讓我看著別滾了。她自己去砍柴,砍著砍著,就不見了。東干腳的後山正如柳宗元說的“少人多石”,跟外婆家的西山完全兩樣。太陽曬得妹妹哭,四望無人,風聲如哭,我也哭。母親抱著一抱柴草從石頭縫裡鑽出來,臉上汗津津的,青衣裳被汗水打溼貼在背上,像石頭的顏色。說:我在呢,我在呢。
妹妹不哭了。
母親也不再下到山溝找長得豐茂的柴草,只在我們身邊前後左右割刈。碰到“老鼠子”,就用刀割一條,拿過來給我,讓我哄妹妹。“老鼠子”是一種野果,結的果密密麻麻一溜,老鼠屎一般大小,老鼠屎一樣黑了,就熟了,籽大,但甜。
農閒時刻,母親上大嶺,我們還沒起床,她就出發了。
大嶺離開東干腳七八里地——相當於去外婆家的西山了。後面山上的柴草被割盡,村人便結伴上大嶺砍蕨草,擔回來曬兩個日頭就能進灶堂。粉早出門,揣兩個煨紅薯當點心,午後兩點才能回得來。母親在曬穀坪上拋下擔子,在蕨草捆裡找出兩枝紅杜鵑,扯下頭巾,把紅杜鵑分給我和月祥。我和月祥拿著,還到處炫耀。母親坐在簷下的石板上,緩著氣。緩過氣來,找冷飯冷菜,吃上一口,下午繼續到莊稼地裡弄莊稼,澆水。
分田了,種多種少,得多得少,都是自己的事了。
母親除了跟著父親種地,打下手,還在餵了了兩槽豬。一般是兩頭豬一槽,頭一槽長到百來斤,進第二槽豬崽。
初夏種紅薯、高粱,秋末種蘿蔔芥菜甜菜。做完地裡的活,母親還見縫插針找豬草。
豬吃潲食,各種豬草加洗米水加糠加半筒米,不頂餓,很能吃。豬要爭食,母親就那一根扒火棍子守著,那頭豬兇,就劃拉它。豬吃完食了,她才提著潲盆子回家,扒拉兩口飯,就開始剁豬草。油燈光裡,東干腳到處都是“噼啪噼啪”剁豬草的聲音。
颳風下雨,冰雪霜凍,母親全年無休,身上衣著卻從不凌亂汙髒。
起早摸黑伺候一年,豬才能出欄。
手裡有錢了,我母親才拿了錢,上街買布。過年的時候,家裡每個人,都有一套新衣服。
母親還給自己買了一瓶雪花膏。一照鏡子,就嘆息,臉上土斑越來越多了。
母親是家庭主婦
母親說道當年分家只有半升米,就常常記起外婆的好。說自己兩個家,算來算去,還是孃家好。米不夠吃,就回孃家挑紅薯。我舅還把口糧勻出來,分給她一些米。沒有孃家的支援,那日子就更苦了。
母親是個會持家的人。
我父親只記進出數目,不管錢。
母親捨不得花——最大的奢侈品,就是買一瓶雪花膏。
春末種紅薯,秋末收回來,分成三份:品相好的一部分晾曬成紅薯絲,品相差的一部分餵豬,個頭不大不小的一部分釀酒。釀紅薯酒,要把紅薯蒸熟搗爛,和上“酒娘婆”和酒麴發酵,一個月後才能上缸蒸製做酒。
蒸酒的時候,母親自詡為“燒火丫頭”。
東干腳的人做紅薯酒,一做兩三百斤酒,三、四天才能蒸得完,那就要燒三、四天的火。火大了,燒糊了酒糟,出來的酒就有火焰氣。火燒的小,出酒就斷斷續續,水氣還重,口感不好。一般人家蒸酒,都喜歡請老人家燒火,就是在於老人家有經驗,能掌握火候,還坐得住。我父親替她燒火,她還不樂意,說我父親塞那麼多柴,火那麼大,哪是蒸酒,簡直是燒石灰!
除了蒸酒,母親還有三門好手藝。
一個是剁辣椒。
父親種辣椒,母親剁辣椒。種的不夠,母親還上街買一些辣椒回來加進去。剁辣椒,每家每戶都少不得。冬春夏三季,缺菜,剁辣椒就上場當頂樑柱。母親摘去辣椒把,洗乾淨,晾乾裝盆,用插刀把辣椒剁碎,下鹽。在碗盆裡燜兩個時辰,裝壇密封。就這麼簡單,可每次吃飯,舀出小半碗來,辣椒的紅色都很新鮮。拌在飯裡,鮮香辣,呼嚕呼嚕,就下去兩碗。我上學帶菜到學校,一週一瓶,整整吃了六年母親的剁辣椒,都沒覺得煩厭。
一個是醃刀扁豆。
刀扁豆不挑地,種在哪,都能結一整個夏天。
那時的刀扁豆,只能醃。後來發覺其它地方可以用來生炒,但沒試過,刀扁豆有漆味,醃過發酵之後,沒了漆味,還有淡淡的春草新芽味。
母親醃的刀扁豆,脆、香、辣。
村裡很多婦女都會醃刀扁豆,刀扁豆晾得太乾,剁辣椒漿汁不夠,刀扁豆發酵不了,就又幹又綿,吃起來簡直要撕咬。剁辣椒漿汁太多,刀扁豆泡軟了,發酵過後,吃起來就渣。唯有母親醃的刀扁豆,一個對年,挖出來,都不渣。炒一炒,擱上一把蒜苗,那鹹香味道,可以多吃一碗飯。
一個是醃豆腐渣。
豆腐是過年必做的一道年貨。家家戶戶少不了。自家的黃豆,自家的石磨,自家的豆腐桶。做豆腐的時候,村裡四處可以聽到推磨的吱呀聲。
豆漿煮沸濾過之後,就剩一包豆腐渣。豆腐渣不堪大用,村裡罵人都罵腦殼裡裝了一包豆腐渣。
家裡經濟條件好的,豆腐渣用來餵豬。
家裡經濟條件一般的,豆腐渣除了一部分餵豬,一部分還要留下來,做醃豆腐渣。
醃豆腐渣,首先要用灶鍋炒熟,炒成砂糖色,然後裝進筲箕,放進穀倉發酵,長白毛了,端出來倒點酒,撒鹽,拌勻,裝壇。壇是砂壇,比陶罈子小,油光滑亮,透氣性不好。裝壇之後,放好壇簷水,擱在一邊,一般不管它了。直接吃,豆腐渣的腐爛味下不了嘴。待到春天,桃花落後,野韭菜、野藠頭長得茂盛了,挎個小籃子,挖一些野韭菜或野藠頭回來,洗淨切段,用來炒豆腐渣,豆腐渣的黴味摻和上野韭菜或野藠頭的辛辣味,融合成一道誘人的醬香味,吃起來味道一般,但可以對付到青黃不接的五月。
隔壁鄰居沒菜下飯了,說我母親醃的豆腐渣好,不臭。來討要一小碗豆腐渣,就可以抵上一天。
我母親說:掀壇蓋的時候注意一點,壇簷水不要帶進去,放一個對年,也不會臭。跌一滴水進去,一罈子都廢了。
剁辣椒、刀扁豆、豆腐渣,很簡單的食材,經過母親簡單的加工,卻養了我們很多年。問母親有什麼訣竅,母親只是三個字:注意點。
注意點,關鍵節點要一絲不苟。
其實,我總結就是關鍵在於細節。
至今,母親還在做醃菜,不做一點,她就覺得她沒盡到本分。
她喜歡聽到我們叫“耶,挖碗剁辣椒”的話。
母親的家是父親
母親是個喜歡收拾的人。
家裡不收拾乾淨,她就覺得沒盡到本分。
年紀大一點,還喜歡叨叨。
聽她叨叨的人只有一個:我的父親。這麼多年,你拿過一下掃把的嗎?這麼多年,你洗過一隻碗的嗎?這麼多年,你燒過一把火的嗎?這麼多年,你抹過一回桌子嗎……
父親一聽到她嘮叨,就一句話:我不在外面做回來,你拿什麼去做?
母親不服,說:外面的事情你一個人做的?打穀子,我割禾。你插田,我扯秧。你種高粱,我除草。
一向話不多的父親,通常被母親堵得無話可說。就放狠話:你一個人吃,我一個人吃,兩個人分開吃,看我能吃米嗎?
母親也不示弱:分開吃就分開吃,看你碗裡不長毛才怪!
父親覺得不可理喻,一邊說:你看那個鰥寡男人的碗里長了毛?一邊出門,到柴房去摟柴火。
母親看父親臉變色了,還想說我父親小氣、摳門的話,不說了。自個兒嘆道:這輩子太不值當了,吃沒吃點好的,穿沒穿件好的,以前沒錢,現在有錢了,老骨頭抓在手裡還捨不得,買個菜回來,至少要問三遍價錢,生怕我多花了一分。
俗話說:父母的家,永遠都是兒子的家。我們回到家,他們才不吵,一個弄菜,一個燒火。一個燒火,一個掌勺,配合得很有秩序。我們要幫忙,母親說:我們剛學會了煮“肉包蛋”,讓你爹做,他做得好。
我父親說:莫聽她的,她在飯店吃了一回,感覺好吃,回來非得自己也做。
我要幫忙燒火,母親說:你起開,莫摸黑了手。
父親說:我去上酒,你幫我提下酒桶。
父親患結腸癌做了肛切除手術後,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曾經擔擔一百八的漢子,現在提一桶酒,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母親在後面講:多裝點酒,再不喝,隔幾年,就釀不來酒,買酒喝了。
父親馬上跟我講:莫聽她的,我還動得,還種得來紅薯。
唉!
這一對古稀老人,應了一句話:樹老根多,人老話多,還把拌嘴當成了樂趣。
在飯桌上,母親跟我說:我老了,你養我,我跟你到廣州耍幾年。喊月祥養你爹,讓他去長沙。
患癌的老人,生命是以天計數的。
母親知道了以後,說:老鬼,以後我不激你了,死了莫怪我。
父親說:我有那麼容易死?再搞兩年,我都死不了。
生死無常,不到兩個月,父親就住進重症室,插管搶救。熬了二十四小時,熬不過,於二月初一凌晨兩點在無聲中離開了他所熱愛的家。
我母親哭道:你這個小氣鬼,死你不如死我。你死了,家就沒有了。我死了,這個家,你還能保得住。
我們默然,默默流淚。
把父親的喪事安排完之後,我和月祥跟母親說:你去廣州,你去長沙,你自己選。
母親說:你們的孝心我都領了,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守在東干腳,守著你父親。我走了,你父親回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他靠哪裡?
我們看看家廂上父親的遺像,是啊,他回來了,看到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冷煙冷火,他靠哪裡?
母親看著家廂上父親的遺像,說:你們的家是你們的家,我不去。你們想回來看我,就回來看我。這個家,才是我的家。老鬼,我在家陪你。
我們要忙活自己的生計,非常遺憾,又不能違逆母親的願望,各奔前程。期間,她去了長沙,卻時常打電話跟我講:我要回東干腳,你爹一個人在東干腳,他太孤單了,我過幾天就跟月祥講,我回東干腳。這裡不習慣,見不到你父親(遺像),我心裡不安。
父親一輩子沒有大作為,卻給了母親一輩子心安。
孩子,少時讓父母操心。長大了,卻沒能成為父母的依靠。我跟月祥講:讓母親回東干腳,父親在不在,母親都會覺得他在。在母親心裡,父親就是他的家。
我們能做什麼?長大了的孩子,放飛了的鳥,翅膀硬了,家就遠了。母親在哪裡,家在哪裡。聽起來很美,然而,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我們是被迫的撒謊者,不像小時候,主動地編一個謊言圓場了。
唉,現在維持一個家,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