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暴力自古以來在人類社會普遍存在，但在人類幾千年漫長的文明史中，因為女性的地位低下，家庭暴力一直被社會所忽視。直到近幾十年，社會文明程度的不斷提高和女性地位的提升，才讓家暴逐漸被重視。本文我們就講一個古代有名的家暴案，案情本身不復雜，就是駙馬出軌，家暴公主，但涉及到法律、皇權、儒家倫理、父權、女權等一系列複雜的問題，所以從古至今一直備受關注，每個人都能從不同的角度解讀出不同的東西。

1、案情背景

這個案子發生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魏後期，傑出的政治家孝文帝進行漢化改革，北魏遷都洛陽之後，案件的當事人之一是孝文帝的女兒，蘭陵公主；另一位當事人劉輝是南朝劉宋王朝的皇族後裔，其父劉昶是宋文帝劉義隆的兒子，因宮廷內鬥逃亡北魏，劉昶受到北魏朝廷禮遇，被封王爵，躋身貴族之列，並和北魏皇族聯姻。劉輝是劉昶逃到北魏後所生的庶子，因劉昶的其他兒子都死在劉昶之前，劉輝得以幸運地繼承父親爵位，還娶了蘭陵公主。

劉宋與北魏南北對峙

這是兩個當事人的背景，我們再說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大動亂時期，從北方到南方，一個個短命王朝輪番登場，"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但大動亂也意味著思想的大解放，隨著儒學一統天下的局面被打破，玄學得以大發展，佛教開啟了本土化程序，並開始在中國社會流行，在家庭生活方面，女性的地位也有了大幅提升。當時的許多風流人物，如王導、桓溫、謝安，都是妻管嚴。北魏是少數民族鮮卑族建立的王朝，少數民族的女性地位本來就高，再趕上這樣一個時代，北朝女性的地位較南朝更高，尤其是北魏後期，用男性的視角看，就是"北朝女子妒忌之風盛行"。據當時的一位高官描述，那個時代的北方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家裡都只有一個正妻，沒人敢納妾。"舉朝略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

南北朝的朝代更替圖

平民之家的妻子尚且不允許丈夫納妾，金枝玉葉的蘭陵公主更是眼裡容不得沙，看不得丈夫和別的女人廝混，偏偏劉輝又是一個紈絝子弟，喜歡偷腥，二人的衝突自然不可避免了。

再說一下這個案子的法律背景，中國古代的法律，是法學思想與儒家思想結合的產物，法律的儒家化，萌芽於春秋時期孔子的思想，從漢代開始，到隋唐時期完成，南北朝時期，是法律儒家化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

2、案情介紹

蘭陵公主和劉輝大約是在正始初年（504-505）成婚，此時孝文帝已去世，坐在皇位上的是蘭陵公主的弟弟，北魏宣武帝。

夫妻的感情問題出在結婚十年後。據史書記載，劉暉和公主的侍婢私通，還把侍婢的肚子搞大了。公主知道後大怒，將其拷打致死，由於妒忿難平，在侍婢死後公主又下令剖開她的肚子，取出胎兒，再用草料塞進腹中，拿給劉輝看。公主的殘忍讓駙馬劉輝即震驚又憤怒，他不再理會公主，夫妻感情破裂。

當時公主的弟弟宣武帝也已去世，繼位的孝明帝年幼，由其母靈太后攝政。公主殘忍殺害侍婢訊息最終傳到靈太后的耳朵裡，太后派皇族大臣調查，得知公主和駙馬感情勢同水火，已經做不成夫妻後，下令二人離婚，並削去劉輝的爵位。

離婚後公主又回到宮中居住。然而一年之後，不知是不是出於公主的請託，當時負責調查的皇族大臣和掌權的宦官一起向太后提議，讓公主和劉輝複合。太后一開始不同意，她擔心以公主的脾氣，複合後會與劉輝再生齟齬，但在大臣和宦官的再三請求下，靈太后還是同意了，並親自送公主出宮，叮囑公主日後要小心謹慎行事。

複合後不久，大約在公元519年前後，公主竟然懷孕了，這本是好事一樁，意味著公主和駙馬的感情有所恢復，但駙馬卻本性難移，再次偷腥，這次偷腥的物件是兩個已婚的平民女子，張榮妃和陳慧猛。公主一開始決定隱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身旁親友的慫恿下，終於按耐不住，和駙馬再起衝突。憤怒的駙馬將公主推到床下，手腳並用毆打公主，導致公主流產，不久後因傷重去世。

事後劉輝畏罪潛逃，北魏朝廷隨即以謀反罪通緝劉輝，並將張榮妃和陳慧猛以及二人的兄長張智壽、陳慶和捉拿下獄。

從現代的角度看，這個案子案情簡單，處置起來也不難，但放到古代，由於公主特殊的皇族身份，以及迥異於現代的法律制度，這個案子就變得比較棘手，在公主尚未過世，劉輝還在逃亡之際，朝堂上就為此爭執了起來。

3、爭執與判決

在靈太后的授意下，門下省上奏，以"容妃慧猛與輝私奸，兩情耽惑，令輝挾忿，毆主傷胎。雖律無正條，罪合極法，並處入死"為由，主張判處劉輝、張榮妃和陳慧猛三人死刑，二人的兄長預知姦情卻不加防範，處以鞭刑並流放敦煌為兵。皇帝核准了門下省的奏疏，只是將張榮妃和陳慧猛的刑罰由死刑改為"髡鞭付宮"，即剪掉頭髮，鞭笞之後送到宮中做奴婢。

門下省是皇室秘書機構，由皇族宗親掌管，主要處理皇家事務，與清代的宗人府類似。它還有一個職能，就是監督、制約以尚書省為首的外朝。而尚書省管轄的刑部，才是北魏負責法律案件審理的正牌行政機構。

劇照，唐代尚書省官員議事

皇帝的詔書下發後，很快，尚書三公郎中崔纂就表示反對，並就具體判決提出如下意見：

第一，他認為，對劉輝的定罪有問題，不應以謀反罪通緝劉輝並判處死刑。按照北魏的《鬥律》，祖父母、父母因為惱怒，以兵刃殺害子孫處以5年徒刑，毆打殺害則處以四年徒刑，如果是因為心中有好惡而故意殺害的，各加一等刑罰。劉輝所犯的罪是殺死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應定為墮殺親子罪，適用徒刑（服勞役刑），而不是死刑。雖然公主身份尊貴，非平常人家的妻子可比，但她既然下嫁劉輝，懷的就是劉輝的骨肉。

為什麼崔纂要強調公主懷的胎兒是劉輝的骨肉呢？

因為自漢代以來，殺害皇室成員的人很有可能被以謀反罪判處極刑，如果把公主的胎兒視為皇室成員的話，那劉輝毆打公主導致這個孩子死亡，犯的就是謀反大逆罪。雖然《魏書》並沒有說明朝廷為何以謀反罪通緝劉輝，但結合門下省的定罪來看，可以合理地推斷，皇室已把這個胎兒視為皇族一員了，認定劉輝所犯的是殺害皇室成員的大罪，所以崔纂要引用儒家的父系倫理，剝離這個胎兒的皇族成員身份，強調胎兒的第一身份是劉家的人，劉輝的骨肉，而非皇室的人。

第二，對於兩個民婦張榮妃和陳慧猛的處罰，崔纂認為，雖然皇帝減免了她們的死刑，但"髡鞭付宮"仍然太重了。他援引了北魏宣武帝永平四年的一個判例，按照這個判例的規定，若一個案子涉及死刑或者流刑，則要待主犯定罪後才可以處罰從犯，對待張榮妃和陳慧猛，至少要等到劉輝緝拿歸案後再做判決。而且二人犯的僅是通姦罪，罪不致"髡鞭付宮"。

從這裡可以看出，通姦在北魏似乎並不是什麼大罪，所以崔纂為劉輝辯護的時候，沒有提到這個罪名。

第三，他指責門下省僭越職權，主張"門下中禁大臣，職在敷奏"。意思就是門下省的職責是傳遞文書，沒有審判案件的權利。這個案子應該交給尚書省，由隸屬於尚書省的刑部審理，定罪量刑。

第四，崔纂認為，張智壽和陳慶和不應該連坐受罰，他們是無辜的。根據張智壽的口供，他妹妹已經嫁人，併為夫家生了兩個女兒，早已是他家之母。《儀禮》（儒家十三經之一）強調"夫者，妻之天也。婦人不二斬者，猶曰不二天也。" 已婚婦女犯了錯，有罪的是丈夫而不是孃家的兄弟。

何曾（西晉開國元勳）為免除女子因孃家人所犯的罪遭受連坐曾據理力爭，他說："在室之女，從父母之刑，已醮之婦，從夫家之刑。" 未出嫁的女兒，因父母所犯的罪遭受連坐；已出嫁的婦人，因夫家所犯的罪遭受連坐，這早已成為心照不宣的律令，是古今一致的共識和原則。

而且，自西漢以來，法律容許"親親相隱"。張智壽和陳慶和知道妹妹的姦情而不報，符合國法"親親相隱"的原則，是可以被諒解的。況且通姦這種醜陋又隱秘的事情，兄弟如何去論證？法律也沒有規定兄弟不揭發姐妹的姦情就要遭受連坐。所以，朝廷不能因為怨恨劉輝就遷怒於張智壽和陳慶和，對他們施加刑罰。

這裡要插一句，所謂"親親相隱"，最早是春秋戰國時期儒家提出的主張，自西漢漢宣帝時明確為刑律的一項原則，並被歷代遵循，簡單的說，就是親屬之間有罪可以互相隱瞞，不告發和不作證的不論罪。

以上就是崔纂的全部主張，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崔纂並沒有論述劉輝對公主施暴、通姦應該定什麼罪。門下省的主張是把劉輝通姦、毆打公主、墮殺親子（殺害皇室成員）的罪放到一起看待，以叛國罪處以極刑，但崔纂卻只論述了墮殺親子這一項罪名，由於北魏的法律大都已遺失，一個合理的推測是，在當時，通姦、毆打妻子的罪名可能並不是太過嚴重，不是本案爭議的焦點。

朝堂之上，尚書元修義和右僕射遊肇也贊同崔纂的主張。元修義引用《春秋》中的典故，論述孃家人不應該為已婚婦女的行為承擔責任。遊肇全面贊成崔纂的四項主張，認為皇帝應下詔重新審理此案。

崔纂是漢族，出身於法學世家博陵崔氏，通曉漢律，是法律儒家化的堅定推動者，從他的論述中，也不難看出他的儒家思想，一是強調父權，出嫁的妻子屬於夫家不屬於孃家，生下的孩子也首先是父親的孩子；二是強調家族本位，就是親親相隱。

博陵崔氏是古代的大家族，從漢至宋，先後出了20多位宰相

隨著北魏的逐漸漢化，漢族官僚在朝廷上的話語權也越來越大，一般情況下，儒家法理都是有利於統治的，和皇權的目標一致，所以皇帝也樂於看到法律儒家化，但本案中，劉輝毆打公主，把皇家的顏面按在地上摩擦，皇家還能心平氣和的接受漢族官僚的主張嗎？

崔纂上書不久，皇帝針對本案第二次下詔，詔書中駁斥了崔纂的觀點，皇帝認為：

第一，劉輝悖法亂理，罪不可縱。張容妃、陳慧猛"與輝私亂，因此耽惑，主致非常"，如果這樣的罪還不嚴懲，皇帝如何統御萬民？張容妃、陳慧猛已出嫁，她們的兄長本不該連坐，但他們知道妹妹的姦情不僅不防範，還主動招引劉輝，傷風敗俗，所以要嚴懲他們，以儆效尤。

第二，此案非比尋常，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命令門下省官員審理此案，且自古以來宮廷就有自己的斷獄系統，不是所有案件都交由司法官員審理。

最後，皇帝認為尚書省的官員違背公理，混淆視聽，應該追責。決定罷免崔纂的職務，暫停尚書元修義和右僕射遊肇薪水的發放。

當時皇帝尚未親政，詔書的背後，更多是主政的靈太后的旨意，並非孝明帝的真實意思。考慮到靈太后的女性身份，這個案子的背後，也多了一絲女權的意味。

4、結局

此案確定後不久，蘭陵公主就因傷重病逝，靈太后為她辦了一個風光的葬禮，並在葬禮上痛哭流涕，十分悲傷。同為女性，靈太后似乎對蘭陵公主的遭遇有著深深的同情，事後她曾對一位大臣說，自己之所以在葬禮上慟哭不已，是因為公主多次被劉輝侮辱，都忍氣吞聲，不願張揚，不想最後競落得如此下場。從靈太后的話語裡不難看出，蘭陵公主其實是深愛劉輝的。

劉輝在河內溫縣被逮捕歸案，將要處死之際，他幸運地碰上朝廷大赦，撿回一條命。公元520年，靈太后在一場宮廷政變中失勢，年輕的孝明帝掌權，劉輝的境遇開始好轉，在公元522年，皇帝恢復了他的官爵，並任命他為徵虜將軍、中散大夫，但他在恢復官爵的第二年就病死了，劉家也因此家道衰落。這個殘忍對待妻子的男人，僥倖逃脫了人間法律的懲處，但終究逃不過上天的懲罰。

參考：

《魏書·刑罰志》

《魏書》卷五十九

公主之死: 你所不知道的中國法律史/李貞德著.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