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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中國船員的馬拉加西無妄災獄

南部非洲,馬拉加西的監獄,高溫炙烤,破敗如難民營。沒有好萊塢動畫裡的美麗和浪漫,只有無法預料的危險。

一名吸食大麻的罪犯被拉出去受罰時,把獄警襲倒,跑回監獄後糾集了100多個犯人,與警方對峙。警方兩次增兵,鳴槍把犯人驅趕回牢,在混亂中把這個搗亂分子抓住。

如此驚險的場面,把監獄裡的幾名中國船員嚇得半死。這些船員屬於FLYING號中國貨輪,自從遭遇無妄之災,囚禁非洲之後,終日提心吊膽。

"我們嚇壞了!"船員們向中國駐馬拉加西大使館叫苦,"我們的安全得不到保障……"

好在經過大使館交涉,監獄方安慰他們說,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在這座離中國8300多公里的監獄,包括9名中國人在內的15名船員已經被囚禁了1年,接下來,還有4年難熬的刑期。

從週一到週五,15個人可以通過一部二手小米手機,與外界保持聯絡。一名獄警專門為他們保管手機,使用時間為上午2小時,下午1.5小時,限於"電話房"內。

一切的災禍,來源於一次行蹤詭異的印度洋航行。這次航行讓中國貨輪FLYING號遭到馬拉加西海軍幾次偵查。經過深夜數小時的追擊和槍炮襲擊,FLYING被俘。17名船員被拘押於港口城市圖阿馬西納(Toamasina)的監獄。除了2名關鍵船員趁治療槍傷之機逃回國內,剩下15人均被判刑5年。

這艘隸屬於福建船東的普通貨輪,涉嫌在2015年多次前往馬拉加西走私珍稀紅木,其後更改船名,2018年10月企圖再次前往。他們在印度洋上謹慎窺伺,逡巡不前。殊不知,馬拉加西軍方已經布好了一張逮捕大網。

走私背後的多個集團老闆深藏不露,15名臨時上船的中國、緬甸、孟加拉籍船員,卻成了替罪羊。他們身處環境惡劣的非洲監獄,與傳染病、死亡、暴亂為伴。

FLYING貨輪被囚禁在馬拉加西的15名船員合影,含9名中國人,4名孟加拉人,2名緬甸人。攝於2019年7月

這是一場既魔幻又冤屈的牢獄之災。船員們原本只是海上晝夜辛勞,搏命換個辛苦錢,突然之間成了萬里之外的替罪羊。至今,他們在獄中通過"電話時間"向外界訴冤、求助,"我們是無辜的,我們要公正審判。"

詭異航行:災禍先兆多次來臨

最初接到船東指令,前往印度洋的時候,大副申文波並未覺得異常。此時FLYING貨輪剛在新加坡加完油。"跑一個長航次,三四個月就能回來。"申文波想,這很正常。

申文波2018年8月初從香港登船。他畢業於江蘇海事職業技術學院,做海員9年,在臺灣四維、中國外運長航、上海維馬等大公司服務過。上一家大公司答應給他升職大副,但需要先到外面豐富一下資歷。於是他在航運線上船員招聘網投了簡歷,經大連華商船務有限公司派遣,聯絡上FLYING,8月3日簽了上船協議,擔任大副。

FLYING的船東是福州民豐船務有限公司,老闆叫楊建豐。但這艘船的體系檔案屬於香港海凌船務有限公司,背後控制者則是香港蓮華國際貿易有限公司。因此,上船協議上,蓋著香港蓮華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的章,而楊建豐,只是承運商。國際航運中,船舶背後的利益主體通常都如此複雜,船員們對此也習以為常。

FLYING,IMO號:9163051,不算一艘大船,長97米,寬17米,載重6223噸,掛巴拿馬國旗。在申文波的從業經驗中,商船註冊背景複雜,多是為了規避風險,而掛巴拿馬國旗,主要是為了少繳稅,"這都正常,都不影響正常航運。"

前兩個月,FLYING往返於一條小東南亞航線——在香港裝廢棄家電等廢鐵(steelscrap),到越南富美卸貨,再去越南峴港裝木薯運往中國東莞,卸完貨後放空回香港,再從香港裝廢鐵……有人告訴他,他上船前,這條船還從越南裝白沙,運到臺灣,接著去了廈門修船。

一切看起來都太正常了,以至於讓後面的印度洋之旅顯得那麼詭異。

2018年10月3日,FLYING停靠越南峴港。船東下達指令,前往新加坡加油。10月6日,FLYING載著17名船員離開新加坡,往印度洋駛去。指令的大概意思,是去裝一批木材。申文波說,"我跑了10年航運了,臨時改變航線,這在航運界沒有任何問題和可疑。"

FLYING是一艘老船。三管輪符偉剛常常在高溫、高分貝、滿是油汙的機艙裡工作。行駛途中,主機時常冒黑煙,幾乎要拉缸,不得不停在公海上修船。

10月26日,FLYING在馬拉加西(以下簡稱"馬國")附近海域拋錨。那是一片空曠、沒有管控的海域,在馬國12海里以外的公海上。拋錨的原因,船長於天財說,在等航次指令、貨物資訊、代理資訊等。

FLYING貨輪近景,約攝於2016年。圖片來自公共船舶資料網船訊網。

一週之後的11月初,附近突然駛來一艘馬拉加西執法船。於天財報告船東楊建豐後,得到的指令是立刻起錨航行。船東代表,也是船東的姐夫胡敬運,通知輪機長蔡擁軍立即去機艙備車(航海術語,啟動主機)。

符偉剛聽說"有條船在追我們",詢問原因,胡敬運說是海盜船。他跑出去看,覺得不像海盜,船上還插著國旗。於天財解釋,可能那片水域不允許拋錨,"馬國人比較腐敗,一上來就會問你要錢。"

接下來,他們在印度洋上漂航了一個半月。本來已經遠離馬拉加西,身處100多海里外的印度洋深處,但11月底的一個白天,在甲板上工作的船員發現,一架灰綠色的小軍機低空駛來,圍著貨輪盤旋了幾圈,還帶著閃光,船員們覺得應該是在拍照。

這次,船員們開始警覺,大家議論紛紛,懷疑這次航行有問題。"在開闊的海域已經有過一次執法船來查我們。為什麼我們不接受檢查,要逃?這次又有軍機來拍我們,為什麼?"大家要求船長問船東,"是不是這次航行有什麼問題?"

楊建豐回覆,第一次逃走,是因為航次指令還沒定,拋錨不合法,"馬國很腐敗,一旦被抓,可能會被扣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接受檢查了"。對於軍機偵查,他說可能是有軍演。楊建豐讓大家別太擔心,"如果手續不全,我們就不會再進入馬國海域,再進去就是合法的了。"

這樣,FLYING一直無頭無腦地漂航在印度洋上,百無聊賴。2018年12月15日,船長接到指令:航次取消,立刻返航回國。大家歡呼雀躍。船上淡水和燃油已經所剩不多,再這樣耗下去,恐怕連中國、新加坡都到不了。

在海上槍炮聲中驚醒

貨輪往新加坡方向行駛了一天。但16日晚上,船長接到指令:掉頭返回馬拉加西。申文波不滿了。他憑直覺,認為這次航行有問題,返回馬國有危險。

"航次指令、代理資訊、貨物資訊都不明,為什麼要回去?"前兩次與執法船、軍機的遭遇,已經讓全體船員產生了質疑。但船長於天財堅決執行船東指令。"我是船長,我就執行公司指令,合不合法我不知道,船東讓我開過來,我就開過來。"事後於天財如此迴應指責。

但申文波不認同。"船長是船舶第一責任人,你有權力拒絕船東的指令。指令不必公示給大家,但你有義務甄別航次合不合法。船東讓你去做違法的事情,你就帶著全體船員去做嗎?"

16日夜間突然調轉船頭時,未值班的許多船員都在睡覺,他們並不知道船又開往馬國。17日,申文波組織開了一個會,帶領全體船員寫了一紙宣告,要求船長出示航次指令、代理資訊、貨物資訊等書面材料,以證明航次的合法,否則當場辭職。大家紛紛簽字按手印,申文波一同交上去的還有解職報告。船長於天財上報後,船東楊建豐立即同意了申文波的解職。

符偉剛說,於天財不是那種正規船長,他本只有一個水手的資歷。"可能他心虛,怕得罪了船東,以後在這兒沒法幹船長。"當天的宣告書上,符偉剛第三個簽名。

12月18日凌晨,FLYING航行在平靜的印度洋海面。17名船員各司其職,機工和水手三班倒,許多船員沉沉入睡。

早上五六點,在二層房間睡覺的符偉剛被槍聲驚醒了。子彈打在鐵板上,讓大家膽戰心驚。"都開槍了,這很危險啊。"符偉剛有點發抖,不時問"在哪邊",有人回答,"在右舷。"

"叭—叭—叭,"子彈打穿了船體鐵板。符偉剛提議躲一躲,大家就趕緊縮著身子,跑到船中間的洗澡間裡。"他們的子彈威力很大,水密門有一公分厚,都能打透。我們船員哪經歷過這種事情,當時大家都嚇傻了。"申文波說,生活區的洗澡間有好幾層鋼板,相對安全。

實際上,當天凌晨兩三點時,一艘馬國執法船就迎頭而來了。船長於天財和船東姐夫胡敬運立刻上了駕駛臺,聯絡楊建豐後,調轉船頭逃跑。到對方開槍時,追擊已經持續了3個多小時。

深夜兩船相遇時,相隔三四海里。"我們的船航速10節,既是平時正常航速,也是最大航速;馬國執法船也是10節左右,它的引數比我們略高一點。"申文波說,這個距離,要追上得三四個小時。

到兩船相距不到100米時,對方才密集開槍。子彈不斷射來,符偉剛在洗澡間覺得"就像放鞭炮的聲音"。槍擊持續了1個小時左右,曾當過兵的水手耿鍵估計,子彈打了100發以上。到後來,對方又發射了火箭炮,像很大的炮仗,"一下打到船上,感覺整個船都震動起來了,許多人嚇蒙了。"符偉剛現在仍心有餘悸。

火箭炮震壞了機艙的電力系統,胡敬運讓符偉剛趕緊去修。符偉剛想,如果這次被海盜抓住,大家可能就完蛋了。他冒著子彈,硬著頭皮往下走。船上滿地狼藉,全是碎玻璃,各種警報聲大作。下到機艙後,電力已經恢復了,他就躲在機艙內。

在此期間,於天財和胡敬運一直在駕駛臺。子彈打進來,他們也不管不顧,拼命地逃。正在通過衛星電話向大使館求救的胡敬運,遭到子彈密集襲擊,三顆子彈擦傷了他的肚皮,還有一粒子彈擊中左大腿。二副劉延忠走過過道時,穿透水密門的一顆子彈的彈片飛入他的屁股……

受傷後,胡敬運跑下來,對瑟縮如雞的船員說,"打槍打這麼厲害,肯定不是馬國政府,肯定是海盜。政府軍也不可能說這樣打我們。"符偉剛覺得,可能真是海盜。

兩船幾乎並行了,對方開始噴射水槍。水槍壓力很大,能打十幾米高,整個駕駛臺全溼了。遭到灌水後,駕駛臺電路短路失控,主機也停了。符偉剛怕海盜,準備再去啟動主機。這時,船長於天財喊道,"停車吧,我們投降!"

示意投降後,17名船員走出生活區,到甲板上列隊,舉起雙手,等待對方登船。

涉嫌走私卻被判非法入境罪

對方從舷梯登上甲板,船員們看到約15名穿迷彩、手持槍的士兵。他們說,"我們不是海盜,我們是馬拉加西海軍。"

符偉剛反倒不像先前那麼害怕了,"覺得軍人應該不會對我們作出過分舉動,最起碼不會像海盜一樣把你們綁在一塊,不給飯吃。"

除了兩名看守,其他士兵都走進了船員生活區,其中一些士兵光著腳。隨後,FLYING被押送駛往馬拉加西。晚上,船員們被集體押到餐廳睡覺,有人去上廁所或拿被子,才發現所有房間都被搜刮一空。"房間裡的個人物品,電腦、手機、現金、項鍊、手錶,都被拿走了。"

馬國士兵很窮,他們連剃鬚刀、拖鞋都要。"53歲的廚師陳旭東說,這些東西,士兵們都據為私有,靠岸後並沒上交。"走的時候把我們的運動鞋,一人一雙全部穿上了。"

2018年12月20日,被俘的FLYING船停靠馬國圖阿馬西港。這是該國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除首都以外的第二大城市。

被馬國政府俘獲並沒收後,停泊在Toamasina港的FLYING貨輪。在當地比較顯眼。

第二天,一批海軍和政府官員上船,讓船長帶領著檢查了船舶。17名船員的海員證、護照一律被沒收,他們還被採集了照片。隨後兩三天,船員們被逐一審問,然後又被送回船上。接下來的20多天,船員們就在船上自由活動,只有兩名士兵在船下站崗。

受傷的胡敬運和劉延忠,先於FLYING被送上岸救治。10天后,他們也被送回船上。2019年1月17日,有律師、警察和海關人員等4個人上船,將2人帶走。"不是保外就醫,說是繼續治療,做手術,因為之前槍傷子彈還沒取出來,X光片子上看得到。"從那以後,船東姐夫、二副兩人就和其他15名船員失去了聯絡。

2019年2月6日,剩下的15名船員突然被警察帶下船,沒有任何解釋。他們以為是審問,沒想到被一輛車直接拉到監獄。

初期審訊期間,馬國警方詢問的無非是"來幹什麼"。大家回答不出來,因為船東一直沒告知。藉著簡單的英語,加上一名當地的中文翻譯,船員們投訴士兵搶走了大家的財物,"我們中國船員怎麼能沒有手機呢?"但警方裝作聽不懂。

警方問,"海上追你們的時候,我們一直用VTF(雙向甚高頻無線電話)喊話,讓你們停下來,為什麼不停?"船員們蒙了,"你喊話是給駕駛臺喊的,只有船長和船東姐夫聽得到。我們躲在洗澡間裡。我們也很無辜,都嚇傻了,覺得沒命了,怎麼聽得見?"

無論如何,船員們也很想知道,FLYING到底因為什麼事遭到馬國追擊,又為何逮捕船員。審訊時,馬國警察說,"你們這條船2015年、2016年來中國走私紅木,""這次來也是來走私紅木的",並指控船員涉嫌犯罪。從此之後,船員們陸續聽聞了一些資訊,才對FLYING的"前科"有所了解。可是,這跟船員有什麼關係?

2019年3月27日,馬國法庭對15名船員做了一審判決。判決書顯示,除指控船員拒絕服從和逃走,更嚴重的是"無害通過"(Le passage de non inoffensif),即非法入境罪。他們被判有罪,除每人5250萬馬拉加西法郎的罰款、沒收船舶及貨物,15名船員均被判刑5年。

判決書上,還有專門針對胡敬運、劉延忠的判決。他們的刑期分別多了6個月。這時,15名船員才知道,在外手術期間,因為馬國醫療條件有限,胡敬運和劉延忠在律師的操作下辦了保外就醫,前往第三國治療,之後趁機逃回了中國。

船舶被扣後,船員們立刻就聯絡了船東楊建豐。楊建豐說,會全力解救船員,讓大家安全回國。他出錢為大家聘請了律師。後來大家判斷,1月17日離船後大家尚且自由,2月6日突然無理由被捕入獄,可能就是胡、劉二人假借"保外就醫"偷渡回國而激怒馬國警方的後果。"船東姐夫是最關鍵的人物,他和船東有著最直接的關係。他一逃走,馬國警方就把我們抓捕入獄,判刑。"申文波說。

直到大半年後,他們才通過電話聯絡上劉延忠。從他那裡得知,外交部門和外事部門都知道這個事情了,每個船員家屬也都被打過招呼了。劉延忠被限制出行,離開老家煙臺必須報備,"大概意思是說,你已經回來了,在家好好養傷就行了。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

劉延忠則表示自己很擔心其他船員,他說自己3月坐飛機回的國,"正常入境",回來後也"損失嚴重",沒得到船東的補償,還被船東拉黑了。但對於1月17日離船後發生了什麼,他們怎麼出境回國的,他不肯說。

2019年10月13日,該案在馬國被二審維持原判,並且對胡、劉二人追加了"國際通緝令"。

垃圾場般的監獄:面板病、傳染病盛行

2019年2月6日那天,船員們被從船上送進監獄時,還以為是個難民營。"裡面有生火做飯的,有一個大操場,操場上有球門。來回走動的都是衣衫襤褸的人。"直到晚上,看到房裡的情景,他們才知道這是監獄。

第二天他們吶喊,抗議馬國警方沒有說明、手續和審判就把他們抓捕入獄,獄警鳴槍震懾,監獄領匯出面解釋。

後來大使館曾派人來,稱完全了解情況,勸他們不要鬧事,會跟馬國交涉,要求公正審判。而船東楊建豐、巫秀青夫婦也一再承諾,"不惜傾家蕩產",會全力營救。

中國駐馬大使館保證了受困船員的基本人道主義待遇,除了敦促救治胡敬運、劉延忠,要求楊建豐提供基本的伙食,還保證了15名船員在獄中的通訊。船員們花1000塊錢,託一位華人餐館老闆幫忙買了一部二手小米手機,用他的護照辦了電話卡。他們註冊了一個微信。

一年來,15個人就用這一部手機與外界聯絡。監獄裡有一個"電話房",手機由一名獄警專門保管和充電,週一到週五每天上午、下午,他們有三個半小時的使用許可權。打電話期間,獄警就在外面打牌。

之前FLYING被馬國海軍押送到圖阿馬西納港後,15名船員一直被限制在船上。直到船長姐夫胡敬運、二副劉延忠疑似被船東"偷渡"回國,大家才被莫名其妙送入監獄。其間,大家的境況相對還可以,以為調查清楚後就能回國,所以一直瞞著沒告訴家裡人,怕他們擔心。

Toamasina監獄白天放風場景,放風時間為上午8點至下午4點半,近處鐵板為廁所門。

2月,正月初七這天,大管輪徐進澤的妻子收到一條"英文簡訊",拿給20歲的女兒徐麗麗看,發現是拼音。聯絡上輪機長蔡擁軍的女兒蔡曉琳,她們才知道出了事。許多家屬都是通過蔡曉琳知道訊息的,包括水手長孟範義之子孟朝生。

孟範義是吉林省吉林市蛟河人,十幾年前在老家開廠子生意失敗,欠下鉅債。孟朝生說,十幾年來,父親獨自一人掙錢還債,幾乎打過所有的臨工。

年齡大了,在國內不好找活幹,2015年,孟範義找中介關係出國勞務,去了馬來西亞做建築工。2016年,因為出國勞務的年齡限制,他開始考慮當海員。2017年,51歲的孟範義在山東一個學校考了海員證,隨後通過大連華商勞務公司上了FLYING。因為吃苦耐勞、腦筋靈活,一年後,他當上了水手長。其間,他回家休假一次。2018年10月7日,他坐飛機趕到新加坡,登上了FLYING去往馬拉加西的航次。

符偉剛2011年從四川交通職業技術學院輪機工專業畢業,實習期間跑中日韓航線,見識到了海員工作的辛苦,他曾在南韓海域一下午暈船嘔吐四次,吐出了血絲。2013年10月,他的一個大學同學所在的貨輪在印度洋遭遇氣旋而沉沒,17名中國船員在救生筏上漂泊24小時,才遇島得救。央視《朝聞天下》報道後,此事讓符偉剛更怕出海。

但2014年,母親得重病要花錢,他不得不上船,幹到2017年10月。之後過完年,他通過大連華商勞務公司派遣,上了FLYING。

"航海就是這樣,船不會來找人,是人去找船。"孟朝生說,"比如這個船在新加坡靠港5天,人正好休假結束,就飛到那裡去上船。"10月7日,正好是FLYING離開新加坡前的最後一天。

直到過年,孟範義的家人才發現他失聯了。"打電話、微信,找船長,找勞務公司,所有的方式都聯絡不上他。"孟朝生還查了航線資料,顯示船停在一個地方。直到春節後,15名船員入獄,境況惡化,蔡擁軍率先聯絡家人,並讓女兒蔡曉琳通知有聯絡方式的家屬。

2019年4月,孟朝生和符偉剛的弟弟符瑞峰作為家屬代表,飛到馬拉加西探監。"那個關押、生活條件,很難用語言形容。"孟朝生說,"就像是中國的垃圾場。"

這是一個關押著1000多人的監獄,此前從沒有中國犯人。每天早上8點開牢門,犯人們獲准在院子裡待著,大家儘量找陰涼;下午4點半再進悶熱的牢房,度過長夜。

牢房裡三四十度的高溫,100多個人住在60多平米的陰暗屋子裡,一盞15瓦的白熾燈24小時亮著,每人只有1米×2米的水泥地面,在上面鋪上床墊和涼蓆。"晚上睡覺,人都是緊貼著的,翻個身都會壓到別人。"申文波說,剛來時,大家都起了熱痱子,周圍人普遍患有溼疹等各種面板病。

探訪室相見那一刻,大家都哭了,包括4名孟加拉船員和2名緬甸船員。"他們沒有經受過這種生活條件。而且他們覺得沒有犯任何錯誤。如果本身犯了法,心理上也沒有那麼大的落差。"孟朝生說,他完全能理解這種心情,"可見對他們的心理是一種極大的摧殘,有的甚至有些崩潰了。"

孟加拉和緬甸在馬拉加西都沒有大使館。孟加拉駐模里西斯的使館人員曾來探望,緬甸只能與北京聯絡。"他們肯定沒有什麼辦法,"一名船員說,"因為是中國的貨輪、中國的老闆,他們也只能向中國求助。"

那次探監,孟朝生和符瑞峰給大家買了價值人民幣1000多元的物資。好在當地物價便宜,船東楊建豐通過一家當地的華人餐館,為每人提供一天兩頓飯,以及一瓶礦泉水。

監獄裡沒有任何個人儲物空間,家人送去的錢,要隨時揣在身上。孟朝生看到,獄警凶狠地懲罰犯人,當地人犯了錯,就會被打到跪下認錯。即使洗澡、上廁所,獄警也隨時都會找到理由懲罰犯人,通常有抽手背、敲後腳背、抽後背等處罰。但他們很樂意收中國人的小費,"只要給幾塊錢人民幣,什麼都好說。"

"衣服都沒有,一件衣服要穿幾個月。"孟朝生感嘆,監獄裡連能喝的水都沒有,"一缸水要洗澡、洗毛巾、刷牙、洗臉,迴圈利用。"那一瓶礦泉水,白天在院子放風時,船員們都要隨手拿著。

陷入絕望:"贖金"談判失敗

從2019年3月到7月,船員家屬三次前往福州尋找船東楊建豐、巫秀青夫婦,催促他們拯救船員。

見到楊建豐、巫秀青夫婦時,家屬們詢問"2015年走私紅木"一事,楊建豐夫婦稱,那是馬國政府想要錢,胡亂扣的罪名。他稱自己有能力,會花錢把船員們救回來。但問及這一次去拉什麼貨,他不回答。

楊建豐看起來信誓旦旦、態度誠懇,招待女家屬住在家中,報銷來回車票,還給船員補發了1月、2月的工資,讓家屬們放心回家等訊息。

孟朝生和符瑞峰去探監時,巫秀青還讓他們給船員捎去一批藥物。符瑞峰說,"那時看起來她態度很好,內心也有自責。"另一方面,楊建豐夫婦也打算與馬國方面談判,兩名家屬正好可以作為他們的代表。

原來,大使館聯絡了馬國當地的一位華商僑領,希望他作為中間人,為楊建豐和馬國政府牽線談判。五、六月間,巫秀青與申文波通話時,曾責怪馬國政府"不開價","現在就是贖金的問題。他們如果開價的話,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趕緊把你們贖回來。"

使館人員也曾到監獄看望船員,表示船員們都是普通打工的,船東是第一責任人。大使館非常重視,也已和馬國政府交涉。

船員徐進澤說,如果只是楊建豐一面之詞,他們不一定相信,但使館人員的話讓他們安心了許多,大家就耐心等待。

但是,7月份開始,巫秀青徹底隱身,楊建豐則表示"談判失敗","對方開出的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就是傾家蕩產也出不起。"符瑞峰說,楊建豐曾經告訴他,華商僑領轉告了一個價錢,但卻不能保證成功放人,但楊建豐要的是一個"完整的打包方案",對方辦不到。談判失敗。

"之前說的可好了,後來知道都是騙我們。人家開了價,他到現在一分錢都沒出。"申文波生氣地說,"他們是說人話不幹人事的那種。"現在,楊建豐常常不接電話,近乎失聯。

船員們每次只能打電話給大使館,讓大使館通知楊建豐,才能和楊建豐說上兩三分鐘的話。"船東不負責任,不管我們了。馬國的司法也不公正。近幾個月大使館對我們的事也沒什麼動作了。"水手李以印說,因為被騙,現在他們誰的話也不相信了。

2019年10月13日二審判決維持原判後,15名船員絕望了。那所監獄讓他們感到崩潰和恐怖。一天只有早餐和中餐,每頓提供一小勺,種類為木薯、白米、玉米粒、小綠豆中的一種。"只有20%的犯人有人送飯,其他人都骨瘦如柴。我們牢裡有個男人,正常身高,體重不到60斤……"好在華人餐老闆讓服務員幫忙送飯買藥,從不多收錢。

監獄裡衛生狀況奇差,犯人普遍有面板病,傳染病人也沒有隔離,生病者只能得到少量藥物。常有犯人死去,"等醫生開個死亡證明,就用鋪蓋一卷,抬出去埋掉。"船員們很少與馬國犯人交流,除了語言障礙,還擔心傳染病。"實在不是我們不可憐他們,只是怕被傳染。"

監獄管理也很混亂,7月間,一名頗有勢力的罪犯在獄中吸食大麻,受罰時他襲擊了警察,跑回牢房後糾集100多人與獄警對峙,引發了一次暴亂。警方反擊兩次,朝天鳴槍,驅趕分流人群,才將其抓住。

船員們在監獄中度日如年,還焦心地記掛著家人。申文波的妻子李芳芳獨自在濰坊臨朐老家照顧4歲和8歲的兩個兒子,她在一家超市工作,月工資只有2000,卻要還3000的房貸。原本每月都有丈夫1萬3的工資,現在他還要問家裡要錢,每月在監獄花銷1000多元。

大副申文波8歲的大兒子常因想念爸爸而哭。他常在紙上給爸爸“寫信”。

李芳芳感慨地說,楊建豐的女兒在加拿大留學,兒子上重點中學,"沒有人出面去讓他們負起責任。這世道,都是有能力的人護著有錢人,是不是?無辜的船員當替罪羊,在那邊頂罪、吃苦,誰管他們死活?"

申文波說,"我們已經問過國內律師,模糊之處太多,取證很難。我們白坐了5年牢,船東省了一大筆錢,什麼懲罰都沒有!"他們想過在國內起訴船東,4月份赴馬國時,孟朝生曾帶去一份委託代理書,希望獲得原告們的授權,但監獄長看不懂中文,不允許把委託書帶進去。

申文波4歲的小兒子對爸爸還沒概念,8歲的大兒子經常在紙上給爸爸"寫信","我想你了,我們大家都在等著你。我們想得都快哭了。我們不想哭,我們有勇氣。你什麼時候才來?"

他們還有4年刑期。"除了接受身體上的折磨,精神壓力非常大,非常想念家人。我們沒有希望了,但還是要自救。"申文波說,他變得脾氣暴躁,煩躁不安,"如果再這樣待下去,誰知道精神會不會崩潰,回去還是不是正常人?"

(文中孟朝生、符瑞峰、徐麗麗、蔡曉琳、李芳芳均為化名。)

最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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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用國家使館去交涉啊 現在祖國是你們唯一的後盾!

  • 2 #

    要是美國人被關了,試試看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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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3月27日,馬國法庭對15名船員做了一審判決。判決書顯示,除指控船員拒絕服從和逃走,更嚴重的是"無害通過"(Le passage de non inoffensif),即非法入境罪。他們被判有罪,除每人5250萬馬拉加西法郎的罰款、沒收船舶及貨物,15名船員均被判刑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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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木是這樣來的,老闆沒事!船員遭罪了,座牢回來拼死找到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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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世界現實版。別說那個國家強大,這樣的事天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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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國際慣例,老闆出事了就抓船員,上次遇到一個哥們,遼寧大連人,從國外回來拉一船凍肉,涉嫌走私船員都抓了,被上海市靜安區警方。最後都取保候審。跑船有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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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出兵滅了馬拉加西嗎?彈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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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年改行不跑船了,之前上的船都是大公司的。反正我在船上乾的時候大家一般都不上船東是福建的船。一般船上都沒有船東代表的,文章中這個船上有個船東代表。一般船上大家都要聽船上的話,這個船上船東代表是最牛的。什麼船長大副靠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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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事件,問題在船長與船務代表。船東做什麼,船是無關的。船長對於風險的判別跟重要,如果沒有提單訊息與目的港資訊,他是有權拒絕啟航與靠泊的;馬國海事追了三天,難道他一次都沒呼叫過,沒發過其他燈號旗號。估計司令臺前也是一幫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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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美國人他們敢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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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真不信這幾個船員沒人知道去走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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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私就該被抓! 不知道就沒罪? 船長大幅二副 不看通關手續麼? 出境不審批 明顯就是有問題 被抓了又想起祖國了。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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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長,二副被送回國,就說明走私的事情他們知情不少,而且背後有人保,可苦了船員被當槍使了,所以說天上不會掉餡餅,想吃之前也要看是餡餅還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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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長是第一責任人,有事直接抓船長,其他人都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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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還沒裝貨就判走私顯然是冤枉,以前走私需要證明船員當時在船上的證據。顯然證據是沒有的。看來這個國家司法不可靠。解決問題現在只能靠外交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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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大使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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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胞的苦,是分階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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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議國內家屬找人扣押船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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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到非洲好嗎,我到尚比亞還沒出機場,就感覺到黑人對中國人怎樣,外國人暢通無阻。在黑人眼中:中國人就是待宰羔羊,無縫不鑽的想敲詐中國人,不會英語或者社會經驗少的人切勿去,那裡不是天堂!中國的月亮絕對比非洲更圓、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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