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啟笛 編輯|漆菲
“一個不足夠”“子女是國力”“孩子是大韓民國的希望”——這是2019年南韓保健福祉部和教育部為鼓勵國民生育打造的宣傳廣告。海報上,一名孕婦雙手託著畫有南韓國旗“太極旗”的孕肚。
可現在,南韓人卻不願生孩子了。據南韓統計廳2019年12月初公佈的資料,同年第三季度,南韓新生兒總數和生育率均創下歷年同期最低水平。繼2018年南韓成為全球唯一一個生育率跌破1的國家以來,現在或將創下更低紀錄。這讓不少人擔心,如果不加以干預,南韓就要“亡國滅種”了。
為了鼓勵國民多生孩子,南韓衛生部提出過“熄燈造人”計劃——保證員工每月至少一天可以7點半前下班,早早回家“造人”。政府還舉辦了鼓勵生育的口號徵集大賽,最終得獎的口號是“爸爸,我一個人很孤單,我想要弟弟妹妹”。
過去十年,南韓政府在解決低生育率問題上已經投入超過100萬億韓元(約6000億人民幣),卻看不到任何好轉的跡象。“為了國家,我可以拿著槍,衝上戰場。但是,你不能讓我為了國家去生孩子。”一名南韓女性看到宣傳海報時評價說。
我都不幸福,孩子能幸福嗎34歲的金寶拉,現在和妹妹、弟弟以及朋友四人,租住在首爾市一套70平米的公寓裡。她在這裡住了4年,但現在的租金讓她備感壓力。合約到期後,她打算搬去首都周邊的衛星城,“市內已經住不起了”。
現實處境讓金寶拉不想結婚,更不想生孩子。“沒錢、沒資源、沒時間,每天下班只能縮在公寓裡吃拉麵,你讓我結婚生子?”談到生育話題時,她滿腹怨言。
“其實我是非常喜歡小孩的,但回想自己的成長軌跡就會覺得:真的不值得。我不斷問自己,讓孩子生活在這樣的國家實在太累了吧?”金寶拉口中“這樣的國家”,在負債率、失業率、自殺率、離婚率、低出生率、老齡化指數以及貧困率等指標方面,位居世界前列。
“他是不是會像我一樣,就算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要加班到很晚,還要忍受著一些不能拒絕的社交活動。即便結婚了,還得支付天文數字的房租,老了後還可能面臨‘老無所養’的問題。孩子生活在這個世界,應該是充滿希望,期待美好,但我覺得他來到這個世界,一輩子都不會幸福的。”金寶拉說。
就業、房子、教育是南韓年輕人的三大壓力源。南韓失業人數在2018年達到107.3萬人,創下歷史第二高的紀錄,僅次於金融危機爆發時的1999年(136.4萬人)。高失業率引發一系列的連帶效應——找不到工作意味著沒收入,沒收入意味著沒錢結婚,不結婚則意味著不生孩子。
30歲的金政敏現在在首爾一家中小型廣告公司擔任次長,稅後年收入約3700萬韓元(約22萬元人民幣)。他租住在首爾南部一間40平米的公寓,月租是135萬韓元,除去每月的公寓管理費、保險費,所剩生活費不到100萬韓元,再加上工作應酬,幾乎沒有結餘。
“我周圍的人,沒人因為生了孩子而感到生活變得更好。首爾的房價、物價近些年來不斷飛漲。我每天睜開眼睛就想,我又為房東打了一天工。我努力想要買房,但現在的房價對我來說太難了。”金政敏抱怨說。
南韓政府房地產監測機構的資料顯示,現任總統文在寅2017年上臺後,首爾中間價位公寓的總價從6億635萬韓元(約420萬人民幣)飆升至2019年10月的8億7525萬韓元(約540萬元人民幣),漲幅達到44%。相比之下,南韓工薪階層2018年的平均年收入為3634萬韓元(約21萬元人民幣),僅比上年上漲4.6%。
根據NH投資證券一份名為《國際化主要城市的住宅價格分析比較》的報告顯示,2018年年底,首爾的房價收入比(PIR指數)為21.1,比紐約(11.3)、東京(13.1)、倫敦(20.6)都要高。
房價漲幅與出生率形成反比。1999年首爾住宅新房平均售價為每平方米30萬韓元(約1800元人民幣),到2019年漲至每平方米778萬韓元(約4.7萬元人民幣),為全國平均房價的兩倍以上;出生率則從1999年的1.42跌至2018年0.98。“男人有房,什麼缺點都可以原諒。”這是當前南韓女性在選擇結婚物件時最流行的一句話。
年收入高低對生育率的影響表現得更為明顯,根據南韓《勞動社會研究所》統計,30歲到40歲的南韓男性中,年收入1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人中,有82.5%選擇結婚;年收入15萬元人民幣以下的男性中,僅有6.9%的人選擇結婚。
即使收入不菲,也有人因高昂的教育費用放棄生子。現年46歲的金賢圭(化名)結婚8年,家庭年收入約為70萬元人民幣。他所在的媒體公司有著不錯的福利,被南韓人稱為“宇宙最好的公司”。但為了在首爾擁有自己的房子,他和妻子決定做“丁克一族”。“養孩子的費用實在太貴了,房子與孩子幾乎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金賢圭說。
據統計,南韓人從出生到大學畢業的22年間,至少需要花費3億890萬韓元(約190萬元人民幣)。平均每年約花費1400萬韓元(約8.6萬元人民幣),相當於南韓人平均年收入的1/3。這還不包括教育費用和將來的成婚費用。
“我常常自問,活到30多歲,我很努力了,但還是沒能進入自己期盼的那個階層。這令人感到茫然、沮喪。如果將來我的孩子問我,他為什麼不能擁有那樣的生活水平,我真的無法回答。”金寶拉說。
我放棄了一切,結果成了“媽蟲”女性在南韓社會中的生活困境,同樣是影響生育率的重要因素之一。
最近熱映的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講述了30多歲的南韓職場女性為養育2歲的女兒所經歷的艱苦日常。僅一個多月,其累計觀影人數就突破360萬人次,很多南韓女性對電影中職場媽媽遭遇的挫折都感同身受。
在秉持儒家思想的南韓,不願生育的女性並不能被一些觀念傳統的人所接受,她們通常被指責為“太自私了,應該想想能為國家貢獻什麼”。
不久前在南韓國會舉辦的一場人事聽證會上,公平貿易委員會主席候選人趙成旭被一名保守派男議員指責稱,她未婚未生育,沒能承擔國家責任,沒對國家發展做出貢獻,因此不是合格候選人。這番指責引起輿論譁然。趙成旭是南韓第一位在哈佛攻讀經濟學博士的女性,又在首爾大學擔任金融學教授,履歷十分亮眼,但依然要看保守社會的眼色。
對很多南韓女性來說,從選擇生孩子開始,就要做好切斷所有社會關係的思想準備。“我生下了一個孩子,痛得要命。我放棄了我的生活、工作、夢想,我的人生,放棄了自己,把孩子養大,結果成了‘媽蟲’。我現在該怎麼辦? 很多極端的情況下,你必須放棄自己的生命,才能擁有一個生命。”電影中的主人公金智英如此說道。
因為電影的走紅,“媽蟲”也成為南韓近來流行的詞彙,諷刺那些靠丈夫養活、自己吃喝玩樂的全職媽媽。這一歧視性詞彙出現的土壤,正是長期籠罩在南韓社會的一種意識——女性只能作為男性的附屬者,母親必須犧牲奉獻、抑制慾望。
南韓有調查顯示,照顧零到兩歲孩子的全職主婦一天只有4小時左右的閒暇時間,但她們的勞動價值卻難以得到承認。心力交瘁之際,金智英帶孩子上公園遛彎期間買了杯咖啡,卻被路人當面議論:“我也好想用先生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閒逛……媽蟲還真好命!”這直接導致她精神崩潰。
南韓職場對女性向來不友善。以2015年為例,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簡稱經合組織)成員國的男女平均工資差距為14.5%,南韓卻高達37.2%。南韓已婚女性每五人中就有一人因為結婚、生育辭職。即便在2018年,南韓職場女性的工資也僅為男性工資的66.6%。
多名女性受訪者稱,那些生完孩子回到職場工作的女性,也飽受隱性歧視。“雖然法律規定產假可以歇三個月,但很多媽媽根本等不到產假結束就匆匆趕回來上班。經常聽到的議論是,那麼大年紀,都兩個孩子的媽了,還回來幹嗎?”
“這種情況下,希望得到工作的已婚女性根本不敢生育,而希望積累工作經驗的未婚女性則會迴避結婚。這就是南韓的現實。”首爾社會福祉大學院大學學者允洪值向《鳳凰週刊》評價說。
提高出生率,南韓錯過了30年2018年的南韓生育率僅為0.98,這意味著平均每個女性生育的子女數量不到1人。
二戰結束後,一定規模以上國家和地區中出現“破1”情況只有兩次:一次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統一後的東德地區;另一次是2010年中國臺灣地區的民眾因生肖問題不願生孩子。除此之外,世界其他國家或地區從未發生過類似情況。
超低生育率意味著南韓正走向人口崩潰。南韓目前總人口為5106.9萬,按照現在的生育率計算,從2031年起總人口將開始減少,到2065年將減至4300萬,2165年將萎縮到1500萬,最終歸於“消失”。牛津大學人口學教授大衛·科爾曼因此將南韓列為頭一個因人口減少而從地球上消失的國家。
曾幾何時,一名南韓女性所生子女平均超過6人,政府因此感到擔憂,認為人口增加將對經濟發展構成威脅。1961年,南韓政府釋出第一次經濟發展五年計劃,開始實施遏止人口增長的生育政策。1970年,南韓新生兒數量一度達到過100萬的創紀錄峰值,之後出生率明顯下降,到了70年代末,南韓總生育率由6減至2。
1983年成為南韓生育率“崩潰”的重要節點。同年7月,南韓總人口突破4000萬,引發政府對於生育政策實施不到位的擔憂。“兩個也很多,始終為一個而感到滿足”的宣傳海報貼滿大街小巷。全國主要城市還設立了“人口數電子警示牌”。在印有“現在我們國家人口”的電子顯示器上,人口數量不斷髮生變化,下方寫著:“可怕的核爆。”
那個時代,人口數量就像核爆一樣,令南韓上下感到不安。1983年,南韓政府派出醫療車輛進駐農村,宣傳和實施避孕政策,有女性直接在醫療車上接受手術。政府還出臺了一系列政策以鼓勵獨生子女。只生1個孩子的家庭,孩子在上學前可以享受免費醫療保險,並能免費就讀幼兒園,收入較低的家庭還能享受育兒補貼。而3個孩子以上的家庭,多出的配額需要收取醫療費用並增加稅收。
1990年代中期以後,南韓生育率開始急劇下降。1996年,南韓政府發表《人口素質及福利政策》,維持低生育率目標,這讓其生育率在1999年降至1.43,2002年進一步降至1.08。
最終在2005年,南韓生育率達到30年來的最低值——1.08。這下南韓政府開始急了,由放棄計劃生育轉向鼓勵多生育。2005年,南韓出臺《低生育率和人口老化基本法》,次年提出“2020戰略”,計劃到2020年將生育率提升到1.6。
“南韓政府沒能讀懂長期低生育率發出的危機訊號,錯過了應對低生育率、轉變人口政策的時期,虛度了30年時光。”高麗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黃明振向《鳳凰週刊》解釋說,人口政策的週期很長,要取得效果要等很長時間,而要想改變已經形成的趨勢需要更長時間。
過去十年來,南韓政府投入了鉅額補貼用於獎勵生育孩子的家庭,對結婚、生育、子女養育等環節給予鼓勵。例如,政府每年向月收入低於一定水平的新婚夫婦提供5萬套保障住房;為懷孕女性提供一定的產前診療檢查費用;子女不滿6歲時,女性可以擁有1年產假在家養育子女,其間每月可領取40萬至50萬韓元的補貼,僱主必須保留生育婦女的職位。
但由於存在前文所述的種種掣肘,這些補貼最終收效甚微。不少國民認為,政府的生育政策理念30年來都沒有變化,從前是限制生育,現在是“逼迫”多生育。例如,20世紀60年代鼓勵生育時的標語是“三三好”,即“35歲以前生育3個子女”;到了21世紀變成“一二三運動”,即“婚後1年內懷孕,生育2個子女,35歲前完成使命”。
談到南韓女性現在的抉擇,南韓開發研究院(KDI)教授崔瑟基解釋說,1983年以來,南韓一直保持著低出生率的趨勢,政府和學界卻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世界早已從控制人口政策向強調人權的方向轉變,我們卻錯過了這一潮流,在人口政策上至今未能擺脫國家主義的框架和家長制的態度。“這種氛圍下,年輕一代對生育反感完全可以理解。”
“外界總是將南韓少子化的原因歸結於女性不想生孩子,但事實上,是因為政府無法讓女性相信生孩子是個快樂的選擇。”黃明振反問說,“即便解決了人口問題,我們社會的其他問題呢?貧富差距擴大、低失業率,哪一個不比這個嚴峻?埋怨人口問題,可能是為了迴避更為重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