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為了保障20日舉行的美國總統就職典禮，國會山的外圍正在安裝鐵絲網

還有不到一週，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就將離開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雖然依然不承認民主黨候選人拜登贏得了選舉，但在當地時間1月6日發生國會山暴力抗議事件之後，特朗普似乎失去了“鬥志”。1月13日，在眾議院表決透過又一次彈劾總統案後，特朗普釋出了一段影片，譴責其支持者發起的暴力活動是“恐怖主義”“不可接受的”。白宮訊息人士對媒體透露，特朗普正考慮在20日拜登就職前悄悄地提前離開白宮。

特朗普目前依然是美國三軍總司令及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國民警衛隊的最高指揮官，但他尚未考慮動用軍隊改變總統選舉結果。11月3日選舉結束至今，特朗普採取過兩項對內軍事措施。其一是1月6日在國會山警察局求援時拒絕調派首都國民警衛隊支援，導致國會山被攻破；其二是1月11日下達命令，要求國民警衛隊及國土安全部全力配合華盛頓政府，部署20日拜登就職典禮前後的安全保障工作。

與此同時，美軍最高權力機關參謀長聯席會議主要將領由參聯會主席米利上將領銜，在1月12日釋出宣告，譴責國會山暴力事件並承認拜登當選新一屆美國總統。“美國軍方歷來服從文職領導人的合法命令，”這份沒有點名特朗普的宣告指出，“軍方支援基於憲法的權力和平過渡。”

另一邊，民主黨人暗示特朗普有可能在最後階段採取極端行動。眾議院議長佩洛西1月8日專門致電米利上將，得到了後者“不會讓總統動用核武器”的保證。對於特朗普來說，動用軍隊改變民選結果，是一個從未擺上桌面的選項。而如果到了1月20號中午的“最後期限”他堅持不離開白宮，只會被特勤人員帶離。

參聯會主席米利上將領銜美軍主要將領在1月12日釋出宣告，譴責國會山暴力事件並承認拜登當選新一屆美國總統

“我會直接告訴總統，這是非法的”

美國社會對軍事政變的擔憂可以上溯到二百多年前的“制憲時期”。當時，被視作是美國立國先驅之一的麥迪遜指出“常備軍（聯邦軍隊）是和平時期最可能的禍患”，因而需要從聯邦制度、軍隊內部領導結構、軍事規則流程和地方權力四個層面加以制衡。制衡的最終目的，如著名政治學家亨廷頓所言，是“在不犧牲其它社會價值的情況下確保國家安全”。

聯邦權力結構中，美國總統是名義上的三軍總司令，但參眾兩院實際掌握三項最重要的軍隊領導權：參聯會主席和國防部長提名的表決權，宣佈進入戰爭狀態的權力，及批准軍隊預算的權力。

在國會沒有宣佈戰爭狀態的前提下，美國總統也可以宣稱存在民事緊急狀態而調動聯邦軍隊，但具體行動將受到民事部門的限制。

以美國首都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為例，在沒有宣戰、也沒有《叛亂法》界定的“內亂”的情況下，華盛頓軍區（首都聯合作戰指揮部）進入戰時部署的前提是哥倫比亞特區民事部門因無力解決緊急狀態而要求協助，或者有經過美國特勤局評估的需要軍隊立刻介入的情況。

在軍隊根據法定規則響應後，執行任務時服從的指揮機關也不是總統，而是“尋求協助的民事部門”和北方司令部（負責本土防務）。該規則意味著不論是誰啟動了首都附近的軍隊，軍隊的指揮權最終也將受制於特區政府（當地民事部門的最高上級）。

為什麼軍隊行動需要民事部門參與決策？亨廷頓指出，這是為了在“軍隊功能需求與公眾的普遍社會價值之間取得一種適切的平衡”。

因為受到這一限制，二戰後美國軍方執行國內任務都是應聯邦或地方民事部門的請求。如1957年阿肯色州政府拒絕遵守最高法院關於種族融合的判決時，時任總統艾森豪威爾命令101空降師護送黑人學生直接進入當地的白人高中就學。1992年，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史上死傷最嚴重的暴力運動在洛杉磯發生後，加州政府也曾請求美軍協助制止騷亂。

軍隊內部領導結構則體現為民選總統和軍方高階將領的平衡。1986年，時任總統里根透過立法途徑簡化聯邦軍事指揮體系，擴張了總統的指揮權，奠定了今天美國軍隊的權力制衡機制。

但與此同時，參聯會在實際部署中有權調動各軍兵種和戰區的人員和資金，同時監督所有軍方行動。所以，美國總統事實上無法繞開參謀長聯席會議指揮聯邦軍隊。

和“三權分立”同理，軍隊內部的權力制衡是為了保證軍方領導層中的每個權力分支都無法掙脫法律和軍事規則的束縛。就核武器而言，美國空軍上將羅伯特·凱勒曾透露，總統命令使用核武器需要遵循一系列必要性、顯著性、相稱性原則的指引，其中“法律顧問和軍方指揮官需要深入參與到每個環節當中”，參聯會則監督整個作戰計劃的部署和實施。

2017年，美國參議院曾就總統下令使用核武器的權力召開聽證會。凱勒上將當時保證，美軍發射核武器的時間和目標選擇並非由特朗普主觀決定。分管核武器的美國戰略司令部司令約翰·海騰更表示，如果特朗普向他下達不符合軍方規則的命令，“我會直接告訴總統，這是非法的！”

更多時候，活躍在國內舞臺的不是聯邦軍隊，而是國民警衛隊。制憲時期，美國立國先驅們曾進行過關於將各州民兵武裝編入聯邦軍隊的討論，但最終州權佔據了上風。北約駐科索沃多國部隊前首席軍法官（chief of military justice）、美國國民警衛隊上校斯特林向筆者指出，國民警衛隊最大的特點就是“各州自治”，美國總統只是哥倫比亞特區國民警衛隊的最高指揮官，其他各州的國民警衛隊只聽從本州政府的調動。

即使總統以聯邦政府名義要求各州國民警衛隊“執行聯邦法律、鎮壓暴動或擊退入侵”，除哥倫比亞特區外，各州國民警衛隊的行動只是“用於聯邦目的”，指揮權仍由州長行使。“在這種工作中，服役人員須服從州法律，由州長擔任總司令，並以州法律為紀律，而不是聯邦政府的軍紀處分。”斯特林說。

總統甚至無法透過釋出行政令等立法方式奪取對各州國民警衛隊的控制權。作為美國最大的國民警衛隊力量，加州國民警衛隊按照州法運作，任何聯邦法律都不能直接適用於這支部隊。“歷史上，我們曾多次基於州法對聯邦軍事法規進行評估，並因為其與州法相悖而決定不予適用。”斯特林表示，“所以，即使聯邦軍事法規也不能直接適用於州國民警衛隊。”

去年6月，靠近首都的弗吉尼亞州和紐約州政府都明確拒絕按照特朗普要求派遣國民警衛隊到華盛頓應對示威人群。今年1月6日，弗吉尼亞州國民警衛隊則在沒有特朗普命令的情況下，因副總統彭斯的請求開進華盛頓，對沖進國會山的抗議者進行了清場。這樣的做法都實踐了美國二戰名將馬歇爾對國民警衛隊的定位：“美國不能有一支服從陰謀者命令的龐大常備軍（聯邦軍隊），公民士兵（國民警衛隊）是防止這種濫用權力的保證。”

政治極化與軍隊風險

除了制度保障，亨廷頓強調，防止武裝力量干預民主政治運作的核心是“透過軍事專業主義達到文人統制”。斯特林對筆者說，長期以來，美國軍官們接受的教育和軍隊文化就是超然於政治，因而當特朗普在對軍隊講話中提到“我的部隊”“我的將軍們”時，他引發了軍隊高層的普遍反感。

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國軍隊並非不介入政治，而是不帶有黨派傾向地介入政治。去年6月美國因非洲裔男子弗洛依德之死陷入動盪時，參聯會主席米利及現任陸軍部長麥卡錫、時任國防部長埃斯珀、前防長馬蒂斯等五角大樓高層都要求現役部隊認清自己的使命是“保護美國人民”，而非“在非必要時讓城市成為戰鬥空間”。

據美國《新聞週刊》披露，2020年總統選舉結束後，參聯會、國防部和華盛頓軍區也繞開白宮秘密制定應急計劃，以應對特朗普不承認選舉結果後可能發生的危機局勢。美國媒體盛讚軍方的威懾是權力和平過渡的重要保障。

另一方面，美國社會也相信聯邦軍隊始終處於中立地位。有民調資料顯示，最近十年美國民眾對國會的平均信任度不到20%，對總統的信任度在30%上下徘徊，但對軍隊的信任度高達70%。拜登和特朗普都在競選期間表達對軍隊的高度尊重，並指責對方不關心和尊重退伍官兵。

然而，過去四年的“特朗普時代”已經為美國軍隊帶來了直接捲入政治的危險。特朗普曾要求國民警衛隊武力驅趕“非法移民”；1月6日的國會山暴力事件中也有不少美國退伍軍人甚至在職軍人的身影。

空軍退役士官巴位元因試圖衝入國會山建築的視窗被警方擊殺，美國軍方10日還宣佈調查一名陸軍上校參與國會山騷亂的情況。該上校隨後對媒體表示，自己僅是參與了和平遊行，完全沒有捲入衝擊政府建築的活動，遵守了軍隊關於在職人員參與政治活動的守則。

經濟狀況不佳的退伍老兵幾乎被認為是特朗普的基本盤。巴位元是一個典例。她退伍14年，因經商失敗而負債累累，期待特朗普能改變自己的生活境遇。不過，資料也顯示，多數美國在役官兵雖然更青睞偏保守的共和黨，但都對特朗普印象不佳。專業軍事媒體《軍事時報》（Military Times）在今年選舉前調查了數千名現役官兵後發現，雖然樣本中只有不到20%的民主黨支持者，但超過六成的受訪者對特朗普持負面評價，拜登的支援率位元朗普高出4%。

為什麼特朗普在軍中的“人緣”這麼差？斯特林解釋道，美國軍人多崇尚“建制”，將自己視為國家制度與人民的捍衛者，這也是多數人支援共和黨的原因。但特朗普頻繁在部隊講話中將“國家”與“個人”混為一談，令人反感。

但是，不論是特朗普超越“傳統”使用國民警衛隊，還是現役軍人參加支援特朗普的大遊行，都顯示出美國軍隊捲入政治的訊號。在此之前，研究人員就認為美軍存在參與政治的風險。

“許多美國人可能會將特朗普式的軍事行動視為美軍被誤導的一段過去。我擔心這種‘軍人不受總司令的情緒化言行的影響’的假設過於樂觀了。事實上，軍隊成為政治目標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大了。”斯特林說。

1992年，美國空軍副總檢察長查爾斯·鄧普拉少將撰寫了一部題為《美國2012年軍事政變的起源》的小說。那時美國政治極化剛有萌芽，鄧普拉就預言了極化對軍隊的影響：民眾越來越不相信民選政府，但對軍隊的信任始終如一。在一系列成功的對外戰爭之後，軍方負責人在一次總統權力空缺時刻發動政變，並最終“收服”了民眾和國會，將美國帶入軍事獨裁時代。

如今，除了政變的橋段外，鄧普拉的預言幾乎都已成真。而一位美軍高階將領也曾寫道，鄧普拉這部小說的優點“是幫助我們檢查一些已經發生的趨勢的潛在後果”。

1月12日，美國國民警衛隊在國會山附近嚴陣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