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趙靈敏(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昂山素季在國際法院
12月11日,海牙國際法庭審理緬甸軍方對羅興亞人進行種族滅絕的指控,緬甸國務資政昂山素季親自出席進行答辯,為緬甸軍方辯護,認為一切起源於“羅興亞救贖軍”2016年開始的恐怖襲擊,軍方只是在還擊時使用了“不相稱的武力”,遠遠構不成種族滅絕。
此前,多個國際組織指控,自2017年以來,緬甸軍方對境內的羅興亞人展開了一場種族滅絕行動,超過74萬羅興亞人逃亡孟加拉國。倖存者說,他們遭受了包括輪姦、屠殺、酷刑在內的多種殘酷暴行。據此,西非國家甘比亞代表伊斯蘭合作組織的57個成員國,在11月向國際法庭狀告緬甸軍方對羅興亞人進行種族滅絕。
群情洶湧之下,緬甸軍方屠殺羅興亞人幾乎成了西方輿論的共識,只等“民主鬥士”昂山素季進行最後的確認就可以蓋棺定論了。
然而,昂山素季選擇站在軍方一邊,這讓很多人大失所望。
聯合國緬甸人權問題特別報告員李亮喜(Yanghee Lee)的表態就很有代表性,她認為昂山素季自2015年上臺以來一直在“唱著另一首歌”,“緬甸有兩個昂山素季,2015年大選前的和2015大選後的,而我們在海牙看到的是後者。”
李亮喜的觀察反映的是西方輿論的視角和需要,長期以來,它們只是希望昂山素季扮演“民主鬥士”的角色,因此有意識強化和突出了她言論中與此契合的那部分,而忽略遮蔽了不喜歡的另一部分。
說白了,昂山素季的形象是它們塑造出來的,和本人並不完全一致。現在西方對昂山素季的憤怒,更多恐怕來自於人設落空後的後悔和不甘。
2017年11月,《紐約時報》就曾刊登文章《聖人的墜落:世界是否看錯了昂山素季》,認為昂山素季的西方支持者似乎忽略了她可能根本不是自由民主價值觀典範的一些跡象,比如她早在2013年接受BBC採訪時就駁斥了羅興亞人遭到迫害的說法。
而真實的昂山素季要更復雜多面,她當年反軍方,是因為軍方鎮壓學生運動、壟斷權力,但她的反抗更多是通過讀書、彈琴、思考等無聲的方式來實現,而非通過激烈的聲討和對抗,她多次聲稱“從未對他們懷有惡意”。而軍方只是將其軟禁,並沒有投入監獄,也沒有耍弄手段讓她不明不白地死去,說明其行為是有底線的。所以,雙方之間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
2011年的民主化是軍方主動後退的結果,他們和昂山素季同臺競爭,並在2015年大選後接受了失去權力的現實。
但軍方在緬甸執政半個世紀以上,影響力盤根錯節,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人才儲備不足,因此緬甸中央和地方主要官員至今仍然主要來自軍方,國家經濟生活的每一個領域也都有軍方的身影。而且,軍方佔據了國會1/4的議席,要修憲、去除憲法中限制昂山素季參選的規定,都離不開軍方的合作。
歷史上,昂山素季也曾經試圖採取硬碰硬的做法來和軍方對抗,結果適得其反。
1990年民盟在大選中獲勝,昂山素季感覺自己已經大權在握,公開宣佈要在執政後清洗緬軍將校級以上軍官,引起軍政府的憤怒,導致大選結果被取締。
1995年,軍政府解除了對昂山素季的第一次軟禁,希望雙方能在國民大會制憲程序中合作,但獲得自由後的昂山素季要求軍方立即無條件地根據1990年大選結果向民盟移交政權,目標沒有達成後即宣佈民盟退出國民大會,呼籲西方採取更嚴厲的制裁措施,這導致她再次遭到軟禁。
可以說,歷史和現實已經多次告訴昂山素季,軍方的合作對其至關重要,因此她一旦在羅興亞問題上開罪軍方,就等於預告了執政的提前失敗,甚至可能導致緬甸民主程序的功虧一簣。這是現實政治的權謀考慮。
再從民意來看,昂山素季和民盟是緬甸人選出來的,不是世界政府,因此首先需要考慮的是緬甸人的意見。儘管西方認為身為穆斯林的羅興亞人遭到了以佛教徒為主的緬甸主流社會的打壓,但緬甸社會的主流民意卻與此完全相反。
羅興亞人是居住在緬甸若開邦臨近孟加拉國的少數民族,信奉伊斯蘭教,他們自稱是古代到孟加拉灣經商的阿拉伯人後代,早在公元7世紀就已在緬甸居住,言下之意是緬甸的土著。
但緬甸社會的主流看法是,羅興亞人主要是19世紀英國控制緬甸之後,作為英國殖民當局“以夷制夷”的幫凶移居到緬甸的南亞人與緬甸當地土著融合後形成的混血民族,此後又融入了1971年第三次印巴戰爭後逃入緬甸的孟加拉國難民,因此是外來者,不是真正的緬甸人。
羅興亞人在二戰期間的所作所為,進一步加劇了緬甸社會對他們的排斥和對抗心理。為了擺脫英國的殖民統治,以昂山將軍為首的抵抗力量選擇和日本人結盟,而英國人則以戰後允許自治為誘餌武裝了羅興亞人,因此羅興亞人對緬甸佛教徒做了不少燒殺搶掠燒廟宇的事情,雙方積怨很深。
緬甸獨立後,羅興亞人則一直有一定程度的分離主義傾向。在1948-1962年間,緬甸吳努政府曾給予羅興亞人一定的政治地位,緬甸議會中有羅興亞人的代表,也有羅興亞人在政府任職。但是由於伊斯蘭分離主義在羅興亞人中間的興起,從1962年執政至今的緬甸政府一直不承認羅興亞人,在緬甸的135個民族中也並沒有羅興亞人的名字。
近年來,羅興亞問題有國際化的趨勢,羅興亞人的極端組織“羅興亞救贖軍”接受了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武裝分子的訓練,有暴力化的趨勢。2016年10月,“羅興亞救贖軍”襲擊了靠近孟加拉國邊境的緬甸警察局,導致9名警察和一百多名平民死亡,68件武器和數千發彈藥被盜。緬甸軍隊予以強力鎮壓,隨即出現了種族滅絕的指控。
而近年來緬甸國內的極端民族主義傾向也在抬頭,一些僧人捲入其間,聲稱佛教在緬甸的存在受到了伊斯蘭教的威脅,因此必須行動起來。宗教因素參與其間,使得衝突日益變得暴烈。
2012年5月28日,一名若開族婦女遭搶劫強暴和殺害,當地若開族居民認定凶手是羅興亞人。6月4日,大約300名若開族人誤以為凶手藏身一輛長途客車,把10名羅興亞族乘客強行拉下車,活活打死,大客車遭焚燬。之後,羅興亞人和若開人進行了多輪的報復和反報復,釀成了騷亂,上百人死亡,幾萬人無家可歸。
事到現在,雙方誰對誰錯已經難以釐清,但緬甸主流民意認為羅興亞人不是緬甸人、普遍同意軍方對羅興亞人的打壓行動,這卻是確定無疑的事實。昂山素季從海牙回國後受到民眾夾道歡迎,就是明證。
然而,西方輿論對此卻漠不關心,罔顧現實地要求昂山素季站在緬甸民意和政治現實的對立面,繼續扮演“民主鬥士”的角色,以滿足他們的心理需要,卻完全不顧及一旦昂山素季這麼做之後的安危進退。
與此同時,儘管口頭上慷慨激昂,但真正向羅興亞人伸出援手的國家卻幾乎沒有。2015年5月,有8000名逃離緬甸的羅興亞偷渡難民漂流在東南亞海上長達幾個月,處境悽慘,但臨近的泰國、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澳洲等國都拒絕接收。所以,有多少人真的關心羅興亞人?這還真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