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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德國萊比錫托馬斯教堂,巴赫墓前。

在一個略微昏暗的教堂內,一群人靜靜地端坐著,聽一位中國老太太彈奏《哥德堡變奏曲》,鴉雀無聲。

齊耳的短髮,面容溫和,因為常年練琴,背有些微駝,穿著一身深色唐裝,走在大街上,跟普通的公園晨運老太沒啥區別。

這位看起來很不起眼的鋼琴家,想必很少人知道。

她叫朱曉玫,是第一位被允許在巴赫墓前演奏的鋼琴家。

01.用巴赫暖手

1949年,朱曉玫出生在上海,後來全家跑到北京,投奔親戚。

她的母親是一位有點小資情懷的民國女性,熱愛音樂,會畫畫,喜歡生活裡的小情趣。在動盪的年代,母親私藏的嫁妝裡還保留著一瓶法國的香水和一架英國進口的Robinson鋼琴。

3歲那年,在午後的Sunny裡,她圍在母親腳邊,看著母親在琴鍵上跳躍的手指,她喜歡上這架“會說話” 的大傢伙。從此開始了與鋼琴一生的羈絆。

在鋼琴上,朱曉玫有極高的天賦,3歲練琴,8歲登臺表演,13歲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習。她母親相信,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著名的鋼琴家。

但文革來了,那個瘋狂的年代,許多人成了瘋狂的犧牲品。

她的家庭背景,她喜歡的鋼琴,她信仰的藝術,都成了她的錯處。她三天兩頭就遭到批判,每天都要自我檢討,自我批評。

因為我從小出身不好,整天受批判,整天寫檢查,批評和自我批評。一場惡夢。

當鋼琴成為罪證,喜歡變成原罪,她依然沒有放棄鋼琴。

為了防止紅衛兵抄家的時候發現家裡的鋼琴,她和母親找來各種布罩,想要蓋住這個龐然大物,假裝這是一個裝餐具的壁櫃。每天偷偷摸摸練琴,母親就站在門外給她放哨。

這樣偷偷摸摸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因為這一次她不得不離開她的鋼琴了。

1966年,朱曉玫被送往河北張家口勞動改造。

那是一段黑暗的經歷,毫無希望的5年。

身體上疲憊不堪,精神上折磨不斷。白天就在地裡除草、挑水、施肥,晚上站在臺子上自我檢討,批評,認錯。

(左:朱曉玫)

而最讓她絕望的是,那裡沒有鋼琴,沒有音樂。

她幾次冒險從河北逃回北京,去在音樂學院偷偷抄下巴赫《平均律》的譜子,冒著被蹲大獄的風險,畫假票去聽音樂會。她太想離音樂更近一些了。

最後,她做了個瘋狂的決定——運一臺鋼琴的鄉下。

趁著樣板戲普及的風口,學過鋼琴的她,爭取到一個伴奏的資格。藉此機會,她央求母親將鋼琴寄到河北。

但長途運輸後,那架上了年紀的老鋼琴,已經斷了好幾根弦了。鄉下沒有修琴的師傅,朱曉玫就自己跑去工廠找鋼絲,自己修理。

河北的冬天太冷了,還沒有暖氣,她彈琴的房間如同冰窖,她靠練習巴赫的譜子溫暖手指。

在那無比艱難的環境中,鋼琴就成為了朱曉玫生命裡一個如影子般的伴侶。

在鋼琴面前,她不再是那個人人批鬥的狗崽子,她是一個人,活在音樂裡的人。

02.醬油味的巴赫

文革結束,歲月蹉跎,那時朱曉玫已經27歲了。

可是看到國內西方音樂的現狀,她萌生了出國求學的念頭。

1980年,在老師周廣仁、潘一鳴的幫助下,她拿到的美國簽證。簽證批下來的那天,母親一下子哭了,那時出國的人很少,一走就是生離死別了。

27歲的她,帶著60美金,背井離鄉,開始了自己的音樂夢。

到美國後,去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音樂學院考試,第一場音樂理論就交了白卷,幸虧第二場考試她的演奏技術出色,才被錄取。

可是沒等她高興一下,入學後的第一節鋼琴課就給了她當頭一棒。

當時,她的老師是二十世紀著名的鋼琴家施耐貝爾的學生,他毫不留情地批評道:

你的手指跑得很快,技術絕佳,但是音樂完全不對。

自己苦練了30年的鋼琴,原來只不過是“會活動活動手指”而已,她“連音樂的門都還沒進”。

更糟心的是,出國的求學之路並不順利,貧窮關上了音樂的大門。

沒錢的她靠在寄宿朋友家過日子,從一個朋友住處搬到另一個朋友的住處,在美國的幾年,她來來回回換了35個住處。

為了生計,她還幹過各種臨時工,在紅燈區餐館裡端過盤子,在中餐館裡刷過碗,給鄰居做過清潔工,通過打掃衛生換取練琴的機會。

她為波士頓交響樂團女長笛手打掃家庭衛生,被允許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可以碰鋼琴。

繁重的工作,沒有固定的練琴時間,她自嘲那時自己的“巴赫和貝多芬曲譜,聞到的是濃濃的醬油味兒。”

就這樣放棄嗎?

費盡心機來到美國,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嗎?

33歲的她,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去法國碰碰運氣。

03.用巴赫換房子

在巴黎,朱曉玫的音樂家之路,才慢慢走向正軌。

在巴黎的生活純粹而又單一,她蝸居在一間幾平米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和一架鋼琴,靠著最便宜的小橘子、胡蘿蔔和泡麵飽腹。

每天清晨洗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鋼琴前,如同禱告一般,虔誠地練習《哥德堡變奏曲》中的章節,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

她在那裡遇到了鋼琴大師Marian Rybicki。

花了400法郎,窮窮的朱曉玫預約了大師一個小時的指導時間。本以為能得到大師一些指點就值回票價了,沒想到Rybicki大師聽了她的演奏後,深受打動,不僅主動為她介紹教職工作,還幫助她找到了一處可以免費練琴的地方。

她在那裡遇到了伊朗巴列維國王御醫的女兒,一位善良的老太太。

因為一首《哥德堡變奏曲》,這位老太太決定把自己在塞納河邊的公寓租給朱曉玫,而且租金很低。碰到來拜訪的客人,朱曉玫還會半開玩笑說,這是“用一首巴赫換回來的一棟房子”。

直到1989年,40歲的她,才有機會參加了人生第一場正式音樂會。

在塞納河邊的教堂裡,演奏《哥德堡變奏曲》,沒有海報,沒有宣傳。

音樂會後,她又躲回房子裡,繼續練琴。她一個鐘頭只去練習一個觸鍵,一首曲子要花上6個月的時間。相比練習兩週就能登臺的人來說,她願意花時間去讀懂每一個音符。

1994年,時年45歲的朱曉玫收到了來自巴黎城市劇院的邀請,在巴黎開了第一次獨奏音樂會。

名不見經傳、年紀偏大、不愛宣傳、又缺乏經紀公司推廣……在眾多音樂家中,她宛如一顆渺小的塵埃。但當天,整個巴黎看到了那個為鋼琴發光的她。

因自身獨特的音樂魅力,她的名聲便從小圈子裡開始慢慢向外傳播,而她在巴黎的演奏會也經常是場場爆滿。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擁有了一架屬於自己的鋼琴。

04. 對著巴赫的畫像彈琴

從巴黎到香港,從香港到上海,她的每一場獨奏會都引起轟動。

傳奇的人生經歷,精湛的鋼琴演奏,她充滿了話題性、商業性。只要她願意,動動手指,就能從一個鋼琴家變身福斯偶像,熱度絕對不輸朗朗、李雲迪。

但她拒絕了,她怕影響了音樂的純粹。

在北京、上海的媒體見面會上,她經常催促加快提問速度,約定的半個小時時間一到,便起身要走。她嚴格限制演出的場次,每年不超過30場商業演出。

甚至有人邀請她參加北京音樂節,她考慮再三,最終沒有成行,是因為“她對國內音樂界浮躁的氛圍非常膽怯。”

朱曉玫演奏當天,曾經一起在農場勞改的老朋友都來捧場,但他們都沒有買到票,等在演奏廳門口,結束後幾個老友才見到面。反到演奏廳周圍,站了許多黃牛拿著門票,高價兜售。原價才80的門票,一路飆升,被炒到6000元。

這樣的追捧,沒有給她帶來滿足,反而是無盡的恐慌。在她的心中,只有內心的音樂才無比重要。

每次演奏結束次日,她就飛回法國,躲進那間塞納河邊的小屋裡,關上門窗,對著巴赫的畫像彈琴。

她害怕人間的喧囂,她也不允許自己分心,她用自己的方式面對音樂。

她的演出很少,不像現在有些人學了一個曲子就去演了,實際上這些演出都是夾生飯。

她喜歡去醫院、去監獄、去精神病院演出,在那裡,她看到了音樂的力量。

她不用手機,不用電腦,不參加各種娛樂活動,家裡面只有一臺電話。

所有朋友都知道,“朱曉玫這個人六親不認”,一生只愛鋼琴。別人看她,覺得她都生活如苦行僧,但有琴相伴,她樂在其中。

在紀錄片中,朱曉玫說:

在上海出生,也是六歲便立志以鋼琴為一生志業,八十年代遠赴美國,現在客居法國,一輩子一人一琴而已。

用一生,奏一曲。

守住這份執著、這份單純的情懷和追求,做一個腳踏實的音樂家。

就像王小波說所說:“你知道什麼是天才的訣竅嗎?那就是永遠只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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