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哥白尼,就是那位波蘭的天文學家,也都知道他所提出的日心說,從此打破了地球中心說的謬誤。但所謂的“哥白尼的革命”,說的卻不是這件事,至少不只是這件事。而且,這個“哥白尼的革命”也與天文學無關,而是一個地道的哲學用語。
那麼提出這個命題的是哪位大哲呢?其中說的又是什麼樣的哲學理論呢?最終我們將會發現,雖然這個哲學命題借用了一個科學史發展上的一個著名事件,但這並沒有將哲學與科學的關係拉近,而是恰恰相反,從此哲學與科學越行越遠!何以如此?我們還得從頭說起。
尼古拉·哥白尼(1473年2月19日-1543年5月24日)
“八卦康德”!先來介紹下提出“哥白尼革命”這個哲學命題的哲學家,他就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開創者伊曼努爾·康德(德語:Immanuel Kant,1724年4月22日-1804年2月12日)。
對哲學有所瞭解的讀者可能聽說過這位哲學家。關於康德,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如下幾件事:
一是,據說這位開啟一個哲學時代的大哲出身貧賤;
二是,據說康德的作息時間非常規律,以至於有這樣的說法:人們可以根據康德散步時到自家門前的時刻來校對鐘錶;
三是,康德終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雖然後來他已名聞世界;
四是,這或許也是最常為人議論的一點,那就這康德終身未婚,甚至致死還是一個老處男!(康德整整活了80歲。)
這四個說法有對的,但也有並非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的,下面我逐一講述。
伊曼努爾·康德(1724年4月22日-1804年2月12日)
第一,康德出身貧賤?康德出身的確不富貴,但也不能說是貧賤。康德的父親是一位馬鞍匠,就是給馬匹或是馬車做些手藝部件。放到現代,或許相當於4k店的修車師傅。總之,也算是一個手藝活。在當時的德國,各種技術行業都有自己的行會,比如麵包師傅有自己的麵包行會,馬鞍匠師傅也有自己的行會。而且這種行會的權利相當大,對其成員生活的影響舉足輕重,甚至於執掌著生殺大權。相等地,對其成員的生活條件和人身安全也提供了保障與保護。所以,從康德的出身家庭說,絕對不能說是貧窮,雖然的確不富裕。
第二,康德的作息時間很規律?這一點倒是屬實,雖然有些誇張。但這個習慣並非康德的原創,而是從他的一位名叫格林的英國商人朋友那裡學來的。據說,最開始的文學上的描述也是以這位格林為原型的,但後來不知怎麼就把這種品格轉移到了康德的身上。或許是康德更有名氣的緣故吧。總之,康德本人也的確生活相當規律,傳記中曾描述過康德睡覺時是如何程式化地將被子裹到自己身上的。
另外,康德還有個怪癖,就是特別怕噪音,關於這一點,康德曾直言不諱地在自己學術著作中提及過。考慮到德國哲學家對學問的嚴肅態度,這一點是很少見的。據說有一次,康德的鄰居家養了一隻雞,結果康德被這隻雞的叫聲吵得無法安靜地思考。康德便打算向鄰居買下這隻雞,但卻被鄰居拒絕了。康德的鄰居就不理解,我家的雞叫礙著你什麼事了?
康德的房子
為了能擺脫雞叫的困擾,康德不得不搬家,一走了之。但這個新家,雖然沒了吵人的雞叫,但卻異常的寒冷。但康德寧願忍受這種寒冷,也不願意溫暖地被雞叫打擾自己的思緒。相比之下,或許那位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會選擇溫暖的地方思考。哲學家的工作便是思考,但這項內在的活計也需要適當的外在環境。而不同的哲學家對外在環境的要求又是不盡一致的,有的哲學家需要安靜,有的哲學家卻只有在暖和的環境下頭腦才能運轉。(咦,這樣的話好像有人說過,是羅素嗎?在他的《西方哲學史》裡。)
笛卡爾
第三,康德從未離開過故鄉?這一點也是事實。但康德的故鄉,他所居住和生活的城市,可不是什麼窮鄉僻壤,而是著名的“國王之山”。柯尼斯堡,德語為Königsberg,意譯過來便是國王之山。柯尼斯堡是當時普魯士王國最大的城市,而且是普魯士國王的加冕之地。另外,柯尼斯堡當時也是商業和交通的重要集散地,在這裡彙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各國和各民族的人員,整個就是一個縮小的國際社會。所以,雖然康德終身未離開過這座城市,也不能說他因此就孤陋寡聞,或是深居簡出。據傳記記載,康德可是社交圈裡的活躍人物,而絕非人們想象的那樣沉默寡言。
康德和他的朋友們
第四,康德終身未婚?這一點也的確屬實,但在當時,大學教授未婚並非罕見之事。選擇了學術和學院生涯後,也有很多人出於經濟上的原因只能選擇獨身。關於這一點,康德本人曾說過一句十分中肯的話:“我需要女人時養不起,當我能養得起時我已經不需要女人了。”當時德國的學者可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衣食無憂,據說有的教職人員為了貼補家用,不得不開荒種菜。
在西方文化史上,終身未婚的名人大有人在,隨便就能舉出很多例子,比如達芬奇、貝多芬、尼采、安徒生、諾貝爾等等。但康德的情況比他們還有純粹,或說是悲慘,據說,康德不但未婚,而且連戀愛都沒談過,甚至還終身都是個處男?
注意:這不是康德,而是德國哲學家耶可比
關於此肖像的重要說明:網上經常認為這是康德,但不是!先前我有一篇文章也弄錯了,在此糾正!肖像中的這位帥哥並非康德,而是德國哲學家、直觀主義的代表者耶可比。黑格爾在《邏輯學》和《哲學史講演錄》中曾對耶可比的哲學提出過批評。不要看人家長得帥氣就認為是大名的哲學家康德,康德可沒有這麼帥氣,而且,據說康德的身高只有1米57。
在康德的一生中,距離結婚,或是戀愛最近的時機有兩次,但都因為康德的猶豫而錯過了。一次是有一位從外地來到柯尼斯堡探親的女士,康德對人家頗有好感,但當康德終於下定決心要向對方表露心扉時,這位女士卻早已投到了別人的懷裡。還有一次,有兩位從西伯利亞遠來的主僕二人,康德對其中的那位女僕很中意,但當這位哲學家還在因為經濟上的問題考慮是否要向對方表白時,這位女僕卻已經跟隨自己的主人坐上返回西伯利亞的火車了。
最後促使康德下定決心,儘可能遠離婚姻,而是過終身獨身的生活的還是下面這件事情。簡單說,康德有一位好朋友,這位好朋友的妻子卻跟康德的另一位好朋友跑了。這件事情對康德觸動很大,或許這位哲學家認為,各種哲學問題已經夠讓他頭痛的了,可沒有時間和精力再來為婚姻和女人去煩惱了。(注:關於康德的生平,參看:費曼雷德·庫恩著,《康德轉》,黃添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紀念康德的雕像
關於提出“哥白尼革命”這個哲學命題的哲學家的題外話就說到這裡,下面讓我們進入正題:究竟什麼是康德的“哥白尼革命”呢?
哥白尼革命的誘因:休謨與因果關係。這個故事我們還得從另一位近代的哲學家說起,他就是大衛·休謨(英語:David Hume,1711年5月7日-1776年8月25日),一位蘇格蘭的哲學家,同時也是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在哲學方面,休謨和洛克以及愛爾蘭的主教貝克萊是英國經驗主義的代表人物。正是這位蘇格蘭的經驗主義哲學家驚醒了康德獨斷主義的迷夢。康德的這句話經常為學界引述,但其中被漢譯為“迷夢”的這個德文詞原文是:Schlummer,這個詞的意思是瞌睡、打盹,而沒有迷夢的意思(注:參見:張任之著,《質料先天與人格生成——對舍勒現象學的質料價值倫理學的重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63頁,腳註3),雖然瞌睡一詞沒有迷夢一詞文雅,但更準確。
大衛·休謨(1711年5月7日-1776年8月25日)
這位休謨究竟說了些什麼,以至於整個科學和哲學都在其面前搖晃,變得岌岌可危?
休謨將知識分為兩類,一類被稱為觀念的關係,另一類被稱為實際的事情。
關於第一類的知識,也就是觀念的關係這樣的知識,都有著必然性,簡單說就是沒有任何的例外,甚至都沒有例外的可能性。休謨認為數學知識就屬於這一類。
關於第二類的知識,也就是實際的事情這樣的知識,這類知識與第一類知識完全不同,它不具有必然性,而只具有或然性。簡單說,這類知識中好像也有一些規律,但這些所謂的規律卻不是“死規律”,它們沒有屬於“必然如此的出生證”,而只是由諸多經驗累積起來的。
休謨把主要的攻擊矛頭對準了這第二種由經驗堆積起來的知識,認為它們之中的所謂規律都是建立在因果關係之上的。而且,休謨非常不喜歡這個因果關係,認為因果關係這個看似牢不可破的規律其實是不過來自人們的習慣而已,而並沒有先天的必然性。
因果關係有必然性嗎?
因果關係怎麼會和習慣扯上關係呢?休謨的意思是說,當人們很多次地經驗到,一件事情發生後,緊隨著就會發生另一件事情,人們就會認為這兩件事情的發生有著必然的聯絡,前者為原因,後者為結果,是原因引發了結果。但這只是人們的習慣而已,因為看到相隨的兩件事情發生的次數多了,就會總是在看到第一件事發生後期待著另一件事的發生。所以,這其中其實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規律,而只是來自於過往經驗的積累,來自於習慣而已。
所以,休謨被稱為經驗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他只承認相隨的經驗事實,而不承認在這種相隨中有著必然的規律,所以,休謨又被稱為是懷疑論者。
休謨雕像
這就是休謨的哲學,也正是這一點驚醒了康德的瞌睡,開始了他的哥白尼革命。
什麼是“先天綜合判斷”?休謨對因果關係的結論也是康德開始的地方,康德不能同意休謨,認為因果關係只是事實經驗的積累,其中並沒有必然先天性。康德認為,一定有先天的、也就是必然的因果關係。也就是說,像因果關係這樣的知識裡一定有理性的成分,而不僅僅是經驗的積累而已。康德對這個問題的表述是:先天綜合判斷是如何可能的?
某某是如何可能的,這是典型的康德的提問方式。之所以要這樣問,是因為某某事情其實已經存在了,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個存在的東西分解開,看看它是如何可能存在的。就這裡的情況來說,這個已經存在的東西就是先天綜合判斷。但這是個什麼東西?
所謂的判斷,就是一種連結,把一個東西連結到另一個東西上去。所以,判斷至少要有兩部分,一個是主詞,而被連結的則是賓詞,再加上一個表示斷定的系動詞:是或不是。康德認為,從主詞與賓詞的關係上看,所有判斷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賓詞包含在主詞之內的,這種判斷被稱為分析判斷。因為它只不過是將主詞中的因素分析了出來作為賓詞,然後再將二者連結起來,所以,這類判斷肯定是必然的。另一類是主詞與賓詞沒有關係,這種判斷被稱為綜合判斷,就是把兩個部分綜合起來,例如說,這朵花是紅色的,這就是一個綜合判斷。由此可見,綜合判斷大多數是經驗性的,即其中沒有必然性。那麼判斷是否就只有這兩類,一個是必然的分析判斷,一個是經驗的綜合判斷?康德說:不,還有第三者。
康德的主要著作《純粹理性批判》扉頁
根據上面康德反對休謨的觀點,綜合判斷未必都是經驗的,而是存在著包含必然性的綜合判斷,康德將之稱為先天綜合判斷。那麼問題是,這種先天綜合判斷中的必然性源自哪裡?從字面上來看,答案很簡單,這種判斷的必然性就來自於這個“先天”,因為它與作為來自經驗的綜合判斷無非多了個“先天”二字。那麼,這個“先天”是什麼意思?它指的又是什麼呢?
“先天綜合判斷”的必然性來自哪裡?先天,a priori,這個拉丁語本來的意思就是“在先”。那麼是在什麼之先呢?按照康德的說法,就是在經驗之先,或者說是在經驗之外,即是使經驗成為可能的東西!那麼這種東西在哪裡呢?其實它並不遙遠,而且我們每個人作為一個意識者,都擁有它,沒錯,這種先天就在我們腦子裡,或者,說得不那麼“自然主義”的話,那就是這種先天就在我們的認識裡。
康德的出發點是為了挽救被休謨打到的因果關係這樣的規律,因為整個自然科學和形而上學都依賴這種規律。但在休謨這位經驗主義的懷疑論者眼裡,因果關係已經完全名譽掃地,成了只是經驗的積累,完全沒有了必然性。在休謨的懷疑之前,人們一直認為像因果關係這樣的規律是在自然中發現的,作為自然規律,它當然擁有不可置疑的必然性。但休謨卻認為,這種所謂的必然性其實只是人們對經驗的積累與歸納,只是人們看到兩件事情連續發生的次數過多了而產生的心理習慣而已。
如果這樣,那麼整個自然科學和形而上學就會完全垮塌,但按照康德的看法,自然科學依然在那裡,並沒有因為休謨對因果關係的懷疑而有絲毫變化。這就是說,帶有必然性因果關係是不容置疑的,因為它已經存在在那裡了。康德認為,我們現在要問的就是,這種必然的規律是如何可能的呢?用康德的話說就是,先天綜合判斷是如何可能的?
但休謨也並非吹毛求疵,無事生非,休謨的懷疑是對的。因為因果關係的必然性的確不是從外在世界透過經驗歸納出來的,因為這樣的確只能得到或然性。但也不能因為不能從外在經驗中得不到必然性,就說因果關係這樣的規律就沒有必然性。像上面所說的,這種必然性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並不是像人們認為的那樣,來自外在的自然,而是源自我們的認識。
我們的認識,或說是意識,並不是一個空洞的容納物,原封不動地接受外在的經驗。但這正是經驗主義的觀點,用洛克的說法,我們的心靈就像一塊乾淨的白板,靜靜地等待著外來經驗在上面的書寫。但康德反對這種經驗主義的看法,認為我們的意識有著自己的形式,即純粹直觀中的空間與時間,和十二個知性範疇。關於這些理論的解釋,可能會費更多的詞句,在這裡,我們只要知道意識自身並非空白,而是有著自己的形式就可以了。
約翰·洛克(1632年8月29日-1704年10月28日)
即使我們用經驗主義著洛克的那個著名比喻,心靈是一塊白板,但是白板也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有著白和板的性質,這些性質自然會影響到經驗在上面的書寫。但康德也沒有返回到經驗主義者所反對的大陸理性主義的理論上去,即我們有著天賦的觀念。因為這些意識中的形式,必須要在外在事物的刺激下,才被髮動起來,從而起到規整經驗感受的作用。
人為自然立法!這就是哥白尼革命,過去人們認為是從外在自然中汲取的必然規律,經過休謨的懷疑,和康德的翻轉,現在這些必然的規律卻是來自我們的認識。所以,並不是人們從自然中歸納自然規律,而是相反,是我們人,認識者,透過認識的形式規整感覺素材,而為自然界立法。
康德將這種翻轉的意義與哥白尼在天文學上的發現相提並論。我們都知道,在哥白尼之前,歐洲學術界普遍承認的是托勒密天文學體系,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圍繞著地球轉,這種模式也符合教會規定的信仰。但哥白尼對此進行了翻轉,認為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繞著太陽轉。
但是,雖然康德用這個科學上的翻轉為自己哲學上的翻轉命名,但對人類的地位來說,二者確實截然相反的,而且,從此以後,在這方面來說,科學和哲學越行越遠!為什麼這麼說,讓我們簡短地回顧下在此之後科學和哲學的各自發展軌跡。
托勒密天文學體系的宇宙
人在科學與哲學中的不同地位!在哥白尼那裡,人類居住的地球從宇宙的中心變成了繞著太陽轉。但現在我們知道,其實太陽也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無數恆星之一,我們人類在這個無際的宇宙中並不佔有優越的地位。到19世紀,達爾文提出了進化論,我們人類又從神的肖像降落到了與動物、甚至與植物同祖同源的地位。如今,人類在萬物秩序中,再也不享有突出的優越性,我們甚至可以透過技術製造出擬人、甚至在某方面戰勝人類的機器。可以說,在科學的發展中,人類的地位直線下降,被從中心甩到了與萬物平等的水平上。
再來看哲學的發展,康德將人類的認識能力加冕為自然界的立法者。他的繼承者費希特乾脆從“我”開始演繹出整個世界,而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認為,只有在人的意識中精神才能達到絕對理念的高度。在現代,尼采宣稱上帝死了,不再有一個超越的彼岸世界。現象學的創始者胡塞爾專注於對意識的分析,而他的那位最後拋棄了他的弟子海德格爾則展開了對此在的分析,認為此在正是存在之“此”,存在需要此在。從這一系列的發展中我們不難看到,在科學中被甩離中心的人,在哲學中卻改頭換面地逐步行進到了世界中心的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