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麼思齊 編輯|漆菲

一夜之間，"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登上了推特熱搜，美國、伊拉克和伊朗的民眾甚至開始準備應戰或逃離。2020年新年剛至，中東地區的第一隻黑天鵝便來了。在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授意下，被稱作伊朗"二號人物"的伊朗革命衛隊特種部隊"聖城旅"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於當地時間1月3日凌晨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被美軍空襲擊斃。

伊朗方面迅速給出迴應，視此次行動為"恐怖襲擊"，並將蘇萊曼尼的死定性為"烈士犧牲殉國"。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下令伊朗全國哀悼3天，並稱"會有嚴厲的報復等著那些沾染了蘇萊曼尼和其他烈士鮮血的人"。伊朗總統顧問阿申納也在第一時間表態稱，"特朗普用賭博的方式，將美國推入了最危險的地區局勢。越過紅線的人，準備好面對相應的結果吧！"

襲擊發生後，美國國務院釋出緊急安全提醒，要求美國公民立即撤離伊拉克。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和紐約等大城市也進入警戒狀態。

蘇萊曼尼在伊朗家喻戶曉，過去二十年是伊朗軍事和情報機構的總建築師和總指揮，並領導了伊朗在敘利亞、伊拉克、葉門、黎巴嫩等國的軍事行動。美國中東研究所高階研究員查爾斯·李斯特形容，美軍殺死蘇萊曼尼是"數十年來中東最大的事態發展"，蘇萊曼尼之死對於伊朗的地區議程來說是"巨大損失"，"他的'殉道'會推動（伊朗）作出迴應"。

巴格達機場外被導彈擊中的車輛殘骸

當地時間1月3日凌晨，美軍出動無人機空襲了巴格達機場附近，炸燬了蘇萊曼尼及其隨從所乘坐的兩輛汽車。搜尋汽車殘骸時發現，一名死者殘肢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著紅寶石的戒指，認定此人就是蘇萊曼尼。伊拉克民兵組織"人民動員部隊"（PMF）副司令阿布·馬赫迪·穆罕迪斯也在空襲中喪生。

蘇萊曼尼

在確認蘇萊曼尼喪生後，伊朗國家電視臺立刻中斷節目，向全國宣佈蘇萊曼尼的死訊，新聞主播在他的遺像旁為死者唸誦禱文。成千上萬的伊朗人走上街頭，聲討美國的"罪行"。首都德黑蘭的示威者在街上舉著哈梅內伊和蘇萊曼尼的海報，高喊"打倒美國"，很多人邊流淚邊喊："隨時準備好（迎戰）。"

當地時間1月3日，伊朗首都德黑蘭民眾抗議美軍擊殺革命衛隊將軍蘇萊曼尼，焚燒美國國旗

現年62歲的蘇萊曼尼將軍一頭白髮，蓄著修剪整齊的鬍鬚，在伊朗民眾心中地位極高，甚至超過總統魯哈尼。多年來，蘇萊曼尼經常指揮對美軍發動襲擊，並在社交媒體上對美軍進行嘲弄，被許多人視為"反美英雄"。他也被廣泛認為是敘利亞內戰、伊拉克國內衝突、打擊"伊斯蘭國"行動以及許多暴力衝突的主要策劃者。

蘇萊曼尼出身社會底層，當過泥瓦匠，幹過紡織工人，但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勝利以後，蘇萊曼尼加入時任宗教領袖霍梅尼建立的"500人團"（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的前身）。上世紀80年代兩伊戰爭爆發，蘇萊曼尼走上戰場，由於表現出色屢立戰功，很快得到提拔。戰爭期間面對伊拉克化學武器進攻，蘇萊曼尼因反對戰場上"無謂的犧牲"而出名，他時常滿含熱淚地擁抱士兵。

1979年伊朗人質事件

兩伊戰爭結束後，蘇萊曼尼一度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有人說這是由於他與時任總統拉夫桑賈尼存在分歧。當後者卸任後，蘇萊曼尼再次"出山"。他與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關係越發親密，哈梅內伊還主持了蘇萊曼尼女兒的婚禮。

上世紀90年代末，蘇萊曼尼受命組建並領導了精銳部隊"聖城旅"。"聖城旅"是伊朗革命衛隊的主要海外軍事力量，目前共有約1.5萬名成員，包括士兵與間諜，專門在海外執行任務。

組建"聖城旅"以後，蘇萊曼尼迅速利用美國推翻薩達姆的機會介入伊拉克、黎巴嫩等地，發展當地的什葉派武裝，拓展伊朗在中東的勢力。2011年蘇萊曼尼被哈梅內伊晉升為少將，這是伊朗的最高軍銜。哈梅內伊讚譽其是"活著的烈士"，並在經濟上大力支援蘇萊曼尼的行動。很多關鍵會議上，他都坐在哈梅內伊身邊。《紐約時報》曾評價說，蘇萊曼尼與哈梅內伊關係密切，被視為伊朗的潛在領導人。

蘇萊曼尼和哈梅內伊

自2007年以來，蘇萊曼尼一直在美國的制裁名單上，關於他的死亡傳聞也從未間斷。2017年《時代》雜誌將他評為全球最具影響力100人；去年5月華盛頓更將整個革命衛隊認定為恐怖組織。

查爾斯·李斯特說，就戰略意義和影響而言，此次襲擊遠遠超過了"基地"組織領導人奧薩馬•本•拉登或"伊斯蘭國"頭目巴格達迪的死亡。"數月來，美國和伊朗一直在針鋒相對，這是一場大規模的危險升級遊戲。"

華盛頓智庫保衛民主基金會執行長馬克•杜博維茨亦評價說，20餘年來，蘇萊曼尼在伊朗扮演的角色等同於美國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指揮官。他的經驗、知識和資源使他成為伊朗真正的外交部長，對伊朗而言"幾乎無可替代"。"他的死對伊朗革命衛隊以及伊朗政權而言，都是毀滅性打擊。"

中國前駐伊朗大使華黎明向《鳳凰週刊》指出，"美國一直想剷除蘇萊曼尼，但一直找不到理由和切入點。此次美伊在伊拉克發生的間接摩擦，恰好給美國提供了一個好機會。"

事件要追溯到自2019年10月起，伊拉克爆發的大規模反政府抗議活動。由於不滿伊拉克政府的腐敗和高失業率等社會問題，當地民眾呼籲推進改革，甚至要求政府下臺。

伊拉克2019年10月爆發的反政府遊行

當伊拉克政府糾正了部分政策後，危機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升級成縱火、破壞公共設施的嚴重騷亂。安全部隊向抗議者發射了催淚瓦斯、橡皮子彈和實彈。據法新社報道，此次示威導致超過200人死亡，8000餘人受傷。

由伊斯蘭教什葉派主導的伊拉克政府是伊朗的親密盟友，民眾反對伊拉克政府的背後，也是在反對伊朗。

《紐約時報》曾在11月公佈了一份報告，引用伊朗情報人員洩露的700份祕密檔案，指向伊朗干預和滲透伊拉克政治、經濟和宗教生活。這讓伊拉克民眾怒火中燒，認為伊朗的干涉是造成伊拉克一切問題的根源。不少西方媒體還直指伊拉克境內親伊朗的民兵組織——"人民動員部隊"是對示威者施暴的幕後黑手。

2019年11月27日，伊拉克示威者抗議伊朗干涉內政並焚燒了伊朗駐納傑夫的領館。但伊朗在伊拉克影響力很大，也有大批擁簇，伊拉克國內親伊朗和反伊朗人士之間的對立情緒愈發嚴重。

伊朗抗議者舉著蘇萊曼尼的照片

一個月後，伊拉克北部城市基爾庫克附近的軍事基地遭到30次火箭炮攻擊，導致1名美國人喪生，4人受傷。美國指控伊朗支援的什葉派武裝組織"真主旅"是罪魁禍首並迅速採取反擊手段，對其三處位於伊拉克和兩處位於敘利亞的根據地實施打擊，造成25人死亡、51人受傷。

美國大開殺戒的行為，讓大批親伊朗的伊拉克民眾不滿，他們在12月31日跨年夜湧向美國駐巴格達大使館抗議。示威者們投擲石塊、高喊反侵略口號，抗議美軍空襲致伊拉克人死亡。特朗普對此在推特接連發文，指責伊朗策劃伊拉克民眾衝擊美國使館事件。伊朗外交部同一天發表宣告予以否認。

這一舉動挑動了美國政府的神經，也給特朗普提供了一個打擊伊朗的極佳切入點。在美國人心中，1979年伊朗學生佔領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是奇恥大辱，當時52名美國外交官和工作人員被扣為人質長達444天；2012年美國駐班加西外交使團遇襲，造成美國駐利比亞大使史蒂文斯及外交官史密斯等人身亡，也成為一段黑歷史。

2012年班加西事件，一名利比亞武裝人員站在燃燒的美國領事館前。

五角大樓稱，此次打擊旨在預防伊朗方面的襲擊，而蘇萊曼尼本人涉嫌參與襲擊聯盟基地和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當類似事件差點在巴格達重演時，對特朗普個人而言，以保護美國人安全為由發動襲擊更能爭取到國民的支援。這就好比去年10月突襲'伊斯蘭國'前頭目巴格達迪，也是同樣考慮。"華黎明說。

與本•拉登或巴格達迪不同，蘇萊曼尼在許多國家活動自如，除了與盟友國家的高層會面，還會訪問位於敘利亞、伊拉克和黎巴嫩的前線陣地。很多粉絲經常在社交媒體上釋出蘇萊曼尼的照片，他在前線指揮時常常防彈衣都不穿，偶爾還會接受媒體採訪。

"蘇萊曼尼其實並不難找。"一名美國前CIA高階行動官員說，"他應該覺得自己不會有危險，特別是在伊拉克。他常常在戰場上自拍，並公開嘲笑美國。"

據美國媒體披露，針對蘇萊曼尼的襲擊是在伊拉克基爾庫克郊外的軍事基地遭到火箭襲擊後啟動的。軍方和情報官員表示，此次打擊利用了來自祕密線人、電子攔截、偵察機和其他監控工具的資訊。

2019年美伊之間衝突不斷升級——美國無人機被擊落、沙特石油設施遇襲，特朗普都一直按兵不動，這次反其道行之，是因為他考慮到，如果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國民和外交官，必然會影響到不久後的大選。"特朗普選擇在這一時機動手，一方面是美國早就計劃要剷除蘇萊曼尼，一方面也可以提高自己的票倉。"華黎明說。

襲擊當天，特朗普在海湖莊園發表針對蘇萊曼尼遇襲事件的講話稱，美國殺死蘇萊曼尼是為了"制止戰爭"，而不是"發動戰爭"；之所以授權對伊朗指揮官發動精確打擊，是因為蘇萊曼尼正在策劃針對美國人的"迫在眉睫的邪惡襲擊"；並稱蘇萊曼尼本應被他的前任奧巴馬趕下臺的。

他還強調，"我們不尋求伊朗的政權更迭"，但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好的情報"，"如果任何地方的美國人受到威脅，我已經準備好採取任何必要的行動，特別是針對伊朗的行動"。

事件發生後，國際原油期貨市場大幅上漲，全球基準布倫特原油價格甚至一度暴漲約4%，國際原油價格將逼近自2019年9月沙特油田遭襲以來的最高點。

當一些美國共和黨議員慶祝蘇萊曼尼被擊斃時，民主黨人很快對特朗普行動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民主黨參議員克里斯•墨菲在推特上問道："難道美國在沒有任何國會授權的情況下就暗殺了伊朗'二號人物'，故意挑起一場潛在的大規模地區戰爭？"

與特朗普關係密切的美國參議員林賽•格雷厄姆則表示，這次襲擊應該作為一個警告："如果伊朗繼續攻擊美國和我們的盟友，它們就應該付出最沉重的代價，包括摧毀它們的煉油廠。"

特朗普政府更多考慮的是來自國內的收益，但似乎未預見到長遠的連鎖反應，伊朗絕不會吞下苦果，蘇萊曼尼的死不同於以往。伊朗外長扎裡夫形容美國的行動是"極其危險和愚蠢的升級"，並稱"美國要為其流氓冒險主義的所有後果承擔責任"。

眼下，美國已經進入高度戒備狀態。據美國媒體報道，美國將向中東地區增派3500名士兵，以應對伊朗可能作出的報復，增派部隊將部署至伊拉克、科威特等區域。《新聞週刊》援引美國軍事官員的話報道稱，自美軍空襲蘇萊曼尼後，運載了戰鬥部隊和特種部隊的飛機便從美國東海岸的基地起飛，但未說明具體去向。美國海軍第五艦隊在巴林的指揮部讓"愛國者"導彈處於戒備狀態，美國使館所在的巴格達"綠區"也被伊拉克安全部隊所警戒。

除了首都華盛頓特區，紐約、洛杉磯等大城市均加強了安全警戒。紐約市長白思豪要求紐約警方對市內關鍵地點加強安保，以應對可能發生的報復事件。緊鄰華盛頓特區，葬有大量陣亡美軍士兵的弗吉尼亞州阿靈頓國家公墓在當天提高了安保級別，並開始檢查所有16歲以上訪客的身份證件，即便是參加葬禮的人也不例外。

美國國土安全部代理部長查德·沃爾夫稱，雖然目前沒有針對美國本土的"具體、可信的威脅"，但該部門仍將繼續關注局勢發展，並"確保每個美國人的安全"。

此外，美國在中東地區的盟友以色列也為伊朗的反擊做了準備，不僅軍隊進入高度警惕狀態，當地一些熱門旅遊勝地也都被關閉。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力挺自己的盟友說，特朗普總統"採取迅速、有力和果斷行動而受到讚揚"。"以色列在為和平、安全與自衛而進行的正義鬥爭中與美國站在一起。"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表示，"我們高度關注有關事件。中方一貫反對在國際關係中使用武力，主張各方應切實遵守《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以及國際關係基本準則。伊拉克的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應當得到尊重，中東海灣地區的和平與穩定應當得到維護。"他說，"我們敦促有關各方，特別是美方保持冷靜剋制，避免緊張局勢進一步升級。"

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瑪利亞·扎哈羅娃表示，美國"殺死了蘇萊曼尼將軍，希望改變該地區的力量平衡"。她在Facebook上寫道："這隻會導致該地區緊張局勢升級，並將影響數百萬人。"俄羅斯下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列昂尼德·斯盧茨基說："美國人越過了紅線，這一次可能導致非常嚴重的後果。"

基於蘇萊曼尼對伊朗的重要意義，如果伊朗政府不採取強硬回擊，恐怕無法向全國民眾交差，這也是最讓外界擔憂之處——伊朗下一步的報復手段。

曾任CIA分析員、現供職於加拿大皇家銀行資本市場的赫利瑪•克羅夫特向《金融時報》表示，如果伊朗報復，那麼這些行動將增加埃克森美孚和雪佛龍等活躍在伊拉克的美國石油公司的風險。"但不只是伊拉克，"她說，"伊朗人有能力在其代理人組織活動的任何地方攻擊美國。"

除了伊斯蘭革命衛隊的勢力，伊朗在整個地區都有著強大的代理人——除了伊拉克，還包括敘利亞、黎巴嫩和葉門。面對軍事實力超群的對手，伊朗掌握了不對稱戰爭的藝術，這是一種由國家支援的游擊戰，並將這種模式輸出到該地區的盟友那裡。一個可能的報復目標是美國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那裡距離"人民動員部隊"只有幾英里。

查爾斯•李斯特認為，美國在敘利亞的存在現在看起來非常脆弱，其規模已經縮小，在合作伙伴的信任方面也遭到削弱。他補充說："除此以外，美國在海灣地區的盟友，尤其是巴林、阿聯酋和沙特，都可能成為伊朗報復措施的受害者，美國在卡達的基地也可能成為報復措施的物件。"

在華黎明看來，蘇萊曼尼死後，伊拉克可能會率先成為美伊廝殺的戰場，甚至可能爆發第二次伊拉克戰爭。他分析說，在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對伊朗極限施壓後，伊朗一直比較剋制，沒動用伊拉克這張牌，"這次很可能在伊拉克掀起報復，駐伊拉克的5000名美軍今後可能會成為當地民兵的'活靶子'"。

事件發生後，伊拉克國會發言人穆罕默德·哈爾布西譴責在該國領土上發動的致命空襲，稱這是"侵犯了伊拉克的主權，也違反了國際協定"。他還警告說，"這種襲擊的後果將威脅伊拉克和該地區的穩定"，並敦促雙方"使伊拉克遠離地區衝突"。

伊拉克則瀰漫著緊張的氣氛。不少民眾認為，在美國和伊朗的政治衝突中，伊拉克只是一個旁觀者。在巴格達市中心的塔利爾廣場，反政府抗議者在這裡進行了數月的反政府示威，現在的條幅上卻在針對伊朗和美國喊話："讓你們的衝突遠離伊拉克。"美國石油工人也開始陸續逃離伊拉克，人們擔心美伊將在這裡爆發一場戰爭。

在美伊的夾縫中，伊拉克必然會非常難受，希望兩頭都不得罪恐難實現。"不能小看伊朗的報復手段。"華黎明說，"伊拉克一旦爆發二次戰爭，多米諾骨牌效應便會持續，周邊的鄰國敘利亞、以色列乃至整個海灣地區，甚至俄羅斯也可能被捲進來。"

蘇萊曼尼的死不僅會激起伊朗民眾更加同仇敵愾"反美"，伊朗國內的經濟問題和矛盾又將立即轉移到外部，讓現政權受到的壓力減輕，這也離美國試圖顛覆伊朗現政權的目的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