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墳墓的沉重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刷抖音成為許多人無奈的選擇,我也不例外。尤其是晚上,總是忍不住刷幾下,有好幾次刷到偏遠農村抬埋的場景,那些數十人抬著大紅棺槨,邁著整齊而沉重的步子,緩慢地向墳地走去,讓我久久難以平靜。因為,我曾經抬過這樣的棺槨,而這種難以掩飾的沉重,讓人心情壓抑之極。
在老家關中農村,有幾件事特別重要,其中“生老病死”就是其中重要的事,但最重要還是最後一項“死”。因為老家講究死者為大,死者最為尊貴,其它事情都要讓路,讓死者入土為安。年老人正常的死,在農村不叫死,叫“老”,人死了就是人“老”了。講究“紅”事可以不去,禮到就行,但“白事”不行,只要聽說過“白事”禮到人也必須到。這裡有什麼說法,我說不清。
在農村,人老多發生在冬季,經常會有喪事發生,好多年邁體弱的老人很難度過寒冷的冬天,因此,大雪紛飛的冬季,是許多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道難以逾越的“門坎”,過去了就能曬到明年春天明媚的陽光,看到明年新開的桃花,能吃上明年新收的小麥,否則,一切便會成空,從此陽陽兩隔,冬天去世的老人至少佔到全年過世的3/4強。有老人的家庭,常常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生怕出現任何閃失,越是小心,而冬天越是寒冷,經常前雪未化,後雪又來,積雪一冬不融,背蔭房頂的瓦上常有厚雪,屋簷上長長的冰墜久久不掉。所以,很多老人常常熬不過寒冷的冬天,一夜之間便走到人生的終點,那麼喪事便來了。
農村有老人的家庭,老人通常會早早的給自己選幾根上好的木料,打造一副厚重的棺木,外表還要雕刻漂亮的花紋,而提前做好的棺材,往往非常高貴而精緻,標準規格均為上等,也是富裕家庭的表現,更是老人們常常自我誇耀的談資。做好的棺材就放在堂屋的顯眼處,一點也不避人。所以,在偏僻的農村,見到堂屋裡一副寬大厚實的棺材,往往表明家中一定會有高壽的老人。
一家有喪事,那就是全村的事,而且是全村的大事。一時間,全村人在村幹部的帶領下,根據主家的財力和要求,定好辦事的規格與標準,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有人的出人,在哀怨與悲憤的嗩吶聲中,一場隆重而熱烈的“白事”開辦了。
最為隆重的是出殯的那一天。那一天,嗩吶陣陣,哭聲連天,似乎全村都掩蓋在悲痛中。《祭靈》《柳生芽》《哭靈堂》等悲痛的嗩吶曲調輪番演奏,孝子們痛哭流涕,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沉重,讓人不自覺地加入到送葬隊伍中來,而高潮是便是那一聲“起靈”,一時間,嗩吶高奏人心碎,孝子聲咽滿淒涼。
樸實的鄉鄰們放下自己的手中的活,擱下自己的事,搭把手,自覺地加入到出殯隊伍中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加入的。那一次,或許是預先抬埋的小夥子有要事沒有來,或者臨時去方便,給我一次難得的抬埋機會,讓我近距離的抬了一次,而這一次讓我深深地感受到飽滿的濃重鄉情與難抑的沉重。
說實話,那一次我是看熱鬧的,根本沒有想到關鍵時候會少一個人。當總管高喊“就位”的時候,棺材的左手缺一個人,連喊三聲那個預定的小夥子也沒有出現。我不顧禁忌,走向前,抬起來,堅硬地將那個左腿支撐起來。
抬埋的人因路程遠近和事主的要求而定人,一般情況是8-32人,以8-16人為最多,那一次就是16人,我抬的是左後角,光左後側就有4人。說真的,這個活不好乾,因為送葬的隊伍特別長,行走非常慢,講究非常多,只要抬起來,就不能放下,要一直抬到墓地,才能放下來,所以,一側的四人要統一換肩,才能步調一致,緩解疲勞。
我不明白,為啥要把沉重的棺材漆成喜慶的紅色,那種紅色在我眼前亮閃閃的特別刺目。我透過棺罩的縫隙,看到裡邊被16個壯小夥子抬著的四平八穩的棺材,結實,厚重,鮮豔。那位前幾天還能出門的老人就安靜地躺在裡面,不禁悲從心中來。棺槨厚實、前仰後低、線條流暢,那一塊塊木板都是上好的松木,甚至在一陣陣的鞭炮聲中,在香火濃郁的煙火味中,在踢踏中揚起塵土中,依然能聞到一股股好聞的松香味。在棺材上捆搭著一條鮮豔的紅被面,帶有金線的龍鳳呈祥圖案璀璨奪目。在棺槨的上面籠罩著寬大的棺罩,上面是紫紅色高貴的絨和邊上的流蘇,盡顯豪華,彷彿是老人歸去的豪宅。在棺罩上面還搭建有闊大的龍形宮殿,高昂的龍頭,張開的龍嘴,飛揚的龍鬚,張揚的龍爪,金色的龍鱗,擺動的龍尾,寬大的龍肚是緩緩行走的棺槨。
樂隊在前敲敲打打,淒厲的腔調敲碎了孝子的心,孝子們放聲大哭。棺槨緊跟著打幡的孝子,手中高高擎起長長的白幡在寒風中打旋、翻滾,前面放響的二踢腳落下的紙屑、殘渣雨點般打落在白幡和棺槨上,沿途拋灑的“買路錢”被風吹向路邊,鑽進路邊的荒草中。抬棺的小夥子,雜亂的腳步蕩起塵土,“唿哧-唿哧”的喘息聲在耳邊響起,密集的腳步溼鼓般沉悶,走向墳墓的腳步異常沉重。
村裡的公墓一般遠離村莊,少說也要4-5裡,平時不覺得遠,而肩上的棺槨越抬越沉重,我的心也越來越沉重。村裡的老人,可能一輩子沒有去過縣城,沒有走過鬧市,沒有到過省城,更沒有見過人世中更多的繁華,幾十年如一日在貧瘠的土地上打磨,面朝黃土,揹負青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偏僻的黃土地上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平凡得如同地裡的青青麥苗,路邊的荒草,而此時,卻能享受到鄉村中最隆重的款待,享受鄉鄰們最崇敬的目光,得到孝子們最悲切的哭訴,彷彿活著就是為了今天入土時的最大榮耀。
到了墓地,將棺槨放到支起來的架子上,顧不上肩頭火辣辣的疼,默默地看著樂人面無表情的演奏,揚起的嗩吶吹出讓人心碎的哀樂,孝子們在司儀的指揮下整理墓穴,哭成一團,與亡人作最後的告別,旁邊噼裡啪啦的花圈已經燒起來了。隨著一聲聲“起”“落”“落”“起”,紅色的棺槨在粗大的繩索引導下被緩緩放入事先挖好的墓穴,墓穴下的風水先生墊平棺槨,斷喝一聲:×××老先生平安入土。頓時,孝子們的哭聲如潮水般湧來,不由得讓人淚湧滿眶,心痛不已。
孝子們被親友們勸離後,那些肩槓鐵鍁的鄉鄰馬上圍攏過來,鐵鍁揮舞,泥土飛濺,用不了幾分鐘,一個嶄新的土堆便被堆高成形,新鮮的泥土味夾雜著花圈燃燒的煙火,還有噴灑的酒精味,在田野裡瀰漫,高高隆起的黃土堆在黃綠的青苗地裡顯眼刺目,那插在墳頭上高高飄揚的白幡還在風中飄蕩、翻滾、搖擺。人就這樣走向了墳墓,走向了終點,成為田野裡突然立起的一個黃土堆。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花圈燃起的大火,終究要自己熄滅;哭泣的孝子們抹去了眼淚,凝望立起來的新墳;悲切的嗩吶,垂下揚起的喇叭,沒有一丁點聲響。所有的人從墳地蹣跚而出,回到來時的路上,人們知道,一切還要繼續,生活還要繼續,回去還要過好自己的日子。
無論多麼悲哀,生活在黃土地的人們一定不會絕望,因為他們相信天地輪迴,相信冬枯春榮,相信生生不息,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會自然迴歸,都會鬱鬱蔥蔥,包括那座荒草中隆起的新墳,一樣會綠草茵茵,那根插在墳上的柳木護幡,一樣會生根發芽,頂天立地。